岺夏邊境。
少英走出帳外,見謝老將軍挺著腰桿背手站在那里,遂走過去,謝老將軍便把帝京來的書信給了她。少英接來一讀,徹底木在了原地。抬手半捂住嘴,抬頭不可置信地望著先生。謝老將軍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明日就啟程罷,不要耽擱了。”少英哽咽著點點頭,跑回營帳去了。謝老將軍望著她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
當晚,軍前就點了篝火為太平公主餞行。
噼噼啪啪的響聲讓少英心上更添了幾分不安。將士們卻沒有她的心緒,全都興高采烈地圍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少英瞧著火光里一張張朝氣蓬勃朗聲說笑的臉孔,忽然生出了一絲悲意。想起自己先前才給帝京去了信,不料短短幾月就出了那樣的事情,果然人事無常。就拿這里說,此刻一張張臉龐尚還鮮活生動的,那天戰火一旦燒起來,又有幾人能生還?她雖不太愛讀書,至今還記著古人里有一位說過“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名句,想來中原干戈古亦聞,豈只逆胡傳子孫?想到這里,不由得更加悲傷起來,默默將頭埋在了胸前。又想到那封發往帝京的信,自己只在里頭寫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話,結尾附上“一切皆安,長姐勿念”的說辭,料想也只能騙騙自己了。
身旁一個少年瞧她這般模樣,雖不明就里,還是拍了拍她,笑著遞上了手里的酒。少英瞧他稚氣未脫,心內猜測他年紀不大,一番攀談后,果然得知他才十三歲。少英隱約記得恩師唯一的嫡孫也是在十三歲的年紀里立了頭等的軍功,被人喚作“少將軍”。
那少年聞言羞澀一笑,說自己正是以少將軍為抱負的,也起誓要立個頭等的軍功家去呢。少英聽了微微一笑,略鼓勵幾語,心下卻想到老師的嫡孫在京城里久負盛名,聞人傳說他生得龍章鳳姿,天賦異稟,不但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亦且工詩畫,通音律,熟讀兵書,身無敗仗。有機會,少英當真想親眼見一見這樣的神仙人物。
次日的天是響晴的。少英身著戎裝高束烏發,明眸顧盼流轉生輝,英姿颯踏不讓須眉。揚鞭策馬,消失在了地平線上。在她身后,兩鬢斑白的謝老將軍捂著嘴咳了幾聲,依舊站著瞧了好一會子才走回帳里。
定遠關外,一馬打南邊來,一馬往北邊去,匆匆擦肩只一瞬的工夫。錯過了便是一輩子。
那打南邊來的馬兒最終跑進了謝老將軍的營地。
帝京。
惹塵在改這些天積壓下來的折子。雖然從前也曾面臨過這樣的境地,但都不如當下這般感覺孤獨沉重得不能承擔。一面強撐著,時不時也同桌椅說上幾句話。
屋外有人請見,惹塵輕道了聲“進”。抬眼瞥見秦昉進來,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惹塵的目光不離紙筆,口內問道:“什么事?”秦昉遞上了一本詩集。惹塵抬眼一瞧,見上面用娟秀的小字工工整整地寫著“繡榻焚余”。心念一動,問道:“那里得的?”秦昉答:“向心給的,說是攜琴姐姐托他轉交陛下的。他因有事,故來托我。”
惹塵聞言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接過來小心翻看,里頭竟夾著一支白梅花。目光望下去,只見那一頁上正好寫著一首小詩,是令跕親筆抄錄的宋人的《雪梅》,旁邊附有她自己做的注。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
正讀著,眼前忽然騰起一片水霧,只聽惹塵輕聲向秦昉問道:“攜琴另說了什么沒有?”秦昉道:“沒有,只是讓把這集子給陛下。”惹塵聞言無聲地嘆了口氣,將那支白梅依舊放回原處,沉默了許久后喃喃說道:“就算今冬落雪,她也瞧不見了。”秦昉沒有聽仔細,便問道:“陛下說什么?”惹塵淡淡說道:“沒什么,你且退下罷。”
秦昉不明就里,臨出門還回頭瞥了他一眼。惹塵無心顧這些,默默站起身子將詩集抓在手里,走到燭臺前瞧了火光很長時間。眼底流出悲傷,將那本詩集湊了上去。
即便上蒼補全了詩境,也不可能將詩人還回來。有雪無雪其實無關要緊,反正從今往后這城里再容不下自己的真心了。
“天又雪,人不在,青女補詩更空恨。詩不成,為俗人。卿若在,愿四季無雪亦無春。”沉默了很久后,惹塵這樣念道。此后便絕了聲息,屋內重歸靜寂。
天崇二年,惹塵親自替令跕上了“文淑”的謚號。
國喪后,帝京城里貼出告示:靖王林氏意圖弒君,故削去爵位舉族流放南楚;林驚寒于秋后問斬。
這些日子,舞雩睡得很不安生,吃藥點香皆無作用。好容易折騰睡著了,又沉沉地做起夢來。
她心里一直存著一份虧欠。她很慶幸自己這一輩子沒有經歷過手足相殘的悲劇,但世間的不幸千千萬,她又獨身站在無人的懸崖邊,自不敢奢求誰的體貼。她曾做過一個夢,夢里她成了他的妻,他們攜手走過一輩子的風雨,最后靠在一起向飛星許愿,愿來生還做夫妻。
這個夢在天德八年徹底破滅,她扎掙著醒過來,滿心以為自己從此將無懼無畏,卻又跌入到了更深的夢魘里。那點胭脂?在眼前變作天邊的云霞,壓垮了她的天。其實她一直都明白,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是岺朝的皇帝,這重身份是在父親以前的。她在決定替父瞞贓的那一時刻就已經殺死了自己。
馥仙睡在長姐身邊,迷迷糊糊聽見長姐一直在喊自己的名字,便輕輕推醒了她。舞雩初醒時瞳孔渙散,半天緩不過勁兒來,就在馥仙要喚王諒進來時,被舞雩一把拉住了。長姐的掌心火熱,馥仙低下頭瞧見她沖自己微笑著搖了搖頭,雖然放心不下,但天色確實晚了,也就不愿違長姐的意,遂躺了回去。聽著枕邊人的呼吸漸漸輕緩起來,馥仙翻了個身面向里面也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