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大門緊閉的屋子里,容娘一巴掌干脆地打在了歡兒臉上。歡兒捂著半邊臉,恨恨地站在那里盯著她。
聽容娘冷冷質問道:“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傷及無辜的嗎?”歡兒冷笑道:“要成事總得有犧牲,何況她也不見得無辜。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念著你們的姊妹情分,我只問你:把家族血仇放在那里?”容娘喝道:“蘭家的事與她何干?旁的不說,單她這些年照顧你,你也不該害她!”
聞此言,歡兒倒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撂開手譏笑道:“姐姐可積點兒德罷,若是為了這點子事情,我還真犯不著謝她。你我本就是貴家小姐,合該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偏生要給人端茶送水做個丫頭!若她真心待你我也罷,可她處處編排我,凡給的東西皆用賞,縱是這些,也是別人挑剩下不要的才給我。你念著她的好遲遲不肯動手,甚至不惜忤逆王爺,她卻偷偷對我們的仇人動了心!姐姐捫心問一問,這姊妹情里究竟有幾成真?姐姐細想想她的話,那一句不是指著你念舊情要你甘于仇家的嗟來之食?難道該為這虛頭巴腦的東西拋下蘭家的血海深仇不顧嗎?”
容娘冷笑道:“我從未說過要棄蘭家于不顧,也不像你,成日里拿著人家的恩典還要在背地里嚼人家的舌根子。你既心心念念報仇,二郎的命怎么算?”歡兒聞言眼神一滯,抿了抿嘴冷笑道:“這是兩件事,別絞在一處說。二哥哥的債只等你殺了狗皇帝我自然拿命賠你,就怕到時候你舍不得。”容娘道:“二郎的血債我遲早會向你討回來,連帶這次跕兒的一起。舍不得是沒有的事,只怕你拼了命也要偷生去。”歡兒冷笑道:“姐姐也太看扁我,我雖比不上你,多少活得磊落。”
“你什么意思!”容娘聞言明顯惱了。歡兒不懼她,只說:“你管我什么意思,此刻那狗皇帝就在靈堂里,最容易得手,我只問你去也不去?”容娘聞言啐了她一口,罵道:“你要我攪死者安寧?心未免太黑了些!”歡兒道:“究竟是我心黑,還是姐姐心軟?只怕是存了不該存的想頭。我瞧今兒就算不是靈堂,姐姐也不會去的。姐姐的心里早沒蘭家了。”
這一席話刺痛了容娘,她喝道:“你個庶出的賤胚子,憑什么對我指手畫腳?蘭家如何也是我的事,輪不著你操心。”歡兒冷笑道:“姐姐說的是,我左不過是個不入流的下等丫頭,那里比得上姐姐是這帝京城里有名的頭牌兒。”說著目光一凜,下死勁啐了一口,說道:“我呸!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不過都是一樣下賤的東西,誰比誰高貴?”
“你!”容娘氣極了,被歡兒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在難堪,面對挑釁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忽然眼前一紅,想起了蘭家被抄的慘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她蘭姝與皇室不共戴天!
扶著桌子站定,容娘壓下眼底的神色,冷冷說道:“我會去的,希望你說到做到。”歡兒聞言便轉身拿過了墻上掛著的琵琶塞到她手里,笑道:“當然。”
麗華跌到了一片虛無里,醒不過來也睡不過去。身體被一寸寸撕裂卻感覺不到痛,意識飛離身體冷眼旁觀。那里來的黑暗吞噬了天地間的一切,黑暗之中伸出來的鬼手一把將她拖入了深淵里。
她竟瞧見了惹塵。
只是惹塵眉頭緊鎖,面色慘白。麗華恍然明白這是在他的夢魘里,他被自己圍困。半空中,麗華瞧見了一片從未被人染指的園地。惹塵就站在里面,向她微笑著伸出了手,她讀得懂他的唇語。
那是她的園地。他的心底,有她一席之地。
釋然一笑,麗華緩緩閉上了眼睛。如此足矣,她可放心去了。
這是天崇二年的夏天。
明煖推開門,沖舞雩勉強擠出一抹微笑,但落到舞雩眼里只是苦澀。丫頭捧出一些東西來呈給舞雩,明煖見舞雩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轉開了臉,連眨幾下眼睛,又用手背揩掉了臉上的淚痕。
那是冊封皇后的寶印,和一柄玉如意。
舞雩沒有接,默然轉過身子一步步走開了。景從向明煖道歉,吩咐丫頭將東西送去給皇帝。明煖慘淡一笑,嗓子眼里再次涌起腥甜,他趕忙回身掩住口鼻,只見那帕子整個兒都染紅了。明煖平靜地瞧了一眼,默默將手背在了身后。眾人各自忙碌,無人與他理論。
麗華是凌晨時分走的,那時候天還蒙蒙亮,她踏星而去,心甘情愿地獻出了自己年僅十七的生命。花開一季,璀璨一季,花落一季,蕭索一季,從此江湖兩不見,終相忘,魂斷相思彼岸遠,花開花謝再無緣。
天崇二年,岺朝皇后金氏,崩。
夜幕漸漸落下來,靈堂里靜得駭人,只聽見火舌舔舐空氣的“呼呼”聲。殿內除了惹塵再沒別人。他一身縞素,靜靜站在麗華靈邊,瞧著那張安靜得好像只是睡著了的臉,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抬手輕輕撫上這張熟悉而陌生的臉,惹塵的腦海里不斷回放著夢魘里的畫面。
只是一片黑色的空白。
惹塵痛苦地閉上眼睛,殘酷的記憶卻如蟻附膻似的不斷折磨著他,他很痛苦。他只記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隱約間聞見一股熟悉的香味。而后一點溫暖緩緩撫過臉龐,恍惚間他想起了娘。麗華的聲音依舊溫柔,在他耳畔低低吟唱道:“我存了自己的私心,越性違禮一回,喚你一聲‘三郎’。這么多年了,你究竟知不知道當年高樓上的彈曲之人就是我?”
“那一天你以笛和我的琴,我就認定了你是我的知音。我摔斷朝鳴,將今生的最后一支曲子獻給自己。我不怨任何人,只因自己犯了大忌。打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與你之間隔著太多東西,我走不進你心里,你也不會全然接納我,那么我們之間就只能以悲劇收場了。果不其然!凡世上事,無一不是樂極生悲,身為帝王,江山永遠是最緊要的,不管是我還是林姑娘,都是政治游戲的犧牲品。在天家談情何其可笑!最可笑的竟是我自己。俗世對你太不公,但我們沒有選擇,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我雖不是美人,卻也不能叫你為難。我早準備好了迎接這一時刻的到來,也感謝你在這冰冷的皇宮里曾給過我的溫暖。我知道恭王一直覬覦皇位,所以我已托小夏子送去了家書,等我走后,請善待我的家人。嗐,唯一一件我覺得虧欠你的,是曾經與你許下約定,而今卻沒法兒實現了。對不起,沒能陪你走到最后。現在,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麗華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知道你放不下林姑娘,我也不要安慰你,只是這次的事情果真不是她做的。很抱歉,我能說的只有這些。如若你能聽到我的聲音,請允許我自私這一回:惹塵,答應我,不要再追查這次的事情了。肩上的擔子太重,我們……都很累了……”
臉上的溫度消逝,惹塵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咬咬牙抱定兩敗俱傷的決心,他猛得吐出一口血去,終究是能動彈了。只是為時已晚。抱著麗華柔弱無骨的身子,惹塵哭得像個孩子,著了瘋病一般不停嘶吼著,口內反復喚著的全是同一個名字。
麗華的手指動了動,最終歸于沉寂。惹塵猜她是想最后摸一摸自己的臉,于是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吻在掌心里,唇間冰冷的觸覺告訴他,麗華已經走了。她帶著自己未了的心意,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惹塵恨毒了自己的傲慢。其實他怎會毫無察覺呢?
雨夜和鳴,初見端倪。那一夜又在她屋子里瞧見了朝鳴,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想著時局未定,想等天下太平,再給她一個交代。去歲冬日探梅,他真的想過和她走完這一輩子的。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云上歌》于今絕矣!
想著想著,惹塵不自覺拿起了桌上的剪子,散開發剪下一綹來小心地放入麗華手中。退開一步后想了想,又將那頭發拿過來丟到了一邊。他嫌臟,也不愿來世再見。眼淚緩緩墜落,惹塵嘗出了辛酸苦辣滋味。從此那人再不會守著宮門沖自己吟吟淺笑了。
兩手相疊,惹塵閉著眼睛,還像先前麗華在時的模樣,對她悄聲說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斯人已逝,留我獨憔悴。蝶兒,黃泉路上冷,你走快些,過了奈何重入輪回,來世好投生個尋常百姓家。千萬別再遇著我了!”
身后響起腳步聲,惹塵猛然睜開眼睛,凌厲的目光直直地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