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焚著香，無痕推門進來，眉眼冷厲。未遲正在臨帖，聞聲便走過來接下無痕手里的東西，問道：“伯母怎么說？”無痕聞言醒過神來，笑道：“媽說既是長公主命的，我們恭謹聽話就是了。其他倒也沒有特別交代什么。”未遲嘆道：“本來就是護送你們，不想竟成拖累了。”無痕笑道：“這是什么話？等你養好傷，我們再動身就是了。”

二人正說著話，未遲隔窗看見如玉朝這邊走來，于是瞞著無痕迎到外面，向如玉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后面的廂房。如玉會意，悄聲過那邊去了。未遲瞧了眼屋內的無痕，也跟了上去。

無痕換好衣服，趴在窗邊瞧風景，動蕩的心漸漸沉寂下來。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終于要將她逼瘋了。風吹來，竟有微微涼意，卷起頭發遮掩容顏，無痕本想抬手去捋，最終作罷，任憑風裹挾著自己的憂傷飛出墻去，飛向了碧蒼。

合歡搖紅，于風中傲然睥睨，待路人走過，撒下一樹幽芬。說也奇怪，今年的合歡格外艷些。惹塵抬頭望去，一笑而過。那次不歡而散后他再沒有見過無痕，其實也不是不在意，只是覺得虧欠，不敢面對罷了。江山美人，他終究只能護一個。

跨進院門，惹塵頓住了腳。在花陰里站了一會子，忽然聽見腳步聲，一老一少倆女子從外面進來。

“如玉姐姐？”惹塵有些驚訝。如玉乍乍的看見皇帝，也是唬了一跳，忙行禮。惹塵早注意到了她身邊的老嫗，如今細看形容，竟有幾分面善，因問如玉道：“這位是？”如玉笑道：“陛下細瞧瞧，總是見過的。”那老嫗聞言按住了她，以眼神示意不可胡來，自己則向惹塵蹲身行禮道：“奴才李氏，請陛下安。”

這一點醍醐灌頂，惹塵認出了老嫗，忙上前將她攙起，笑問道：“媽媽從那里來？身體怎樣？”老嫗一一的答了，只說是舊日里的有些賬沒有算清，特此來瞧瞧；托主子們的福，一切都好。惹塵想到如玉，下意識問道：“為的長姐？”老嫗笑道：“那倒不是。”

又聞如玉有事，惹塵便許她先走，老嫗觀惹塵的樣子像有心事，因問道：“陛下在這里做什么？”惹塵紅了臉不說話。見狀老嫗想起了先皇后，真的太像了。忙定神，開口說道：“給我講一講你們的故事罷。”惹塵的眼光躲了躲，故作糊涂地問道：“什么？”老嫗笑著向林氏的方向遙遙一指。惹塵見狀無奈一笑，略一思量，說出了那段塵封多年的舊事——那是他心頭永遠的傷疤，每每觸及總會痛徹心扉；也是他的幻夢，承載著年少的情深。雖然清醒過后一無所有，但畢竟曾經彼此擁有。

老嫗靜靜聽著，什么也沒有說。許是回憶太苦，惹塵中斷了講述，再不愿多吐一個字。沉默了一會兒，老嫗說道：“孩子，你應該明白，人生在世，總會有許多不如意。”惹塵苦笑道：“媽媽也會勸我嗎？”老嫗淺淺一笑，半轉過身子望向枝頭的合歡，眼含柔情地說道：“作為一個帝王，當然要以江山為上，畢竟當初定終身的是皇太子而不是岺朝皇帝。但拋開這層身份，我希望你可以聽一聽自己心底的聲音。你先得是你自己啊。”惹塵嘆道：“可那樣，長姐、林姑娘、皇后，甚至帝國的每一個人都會受傷。”

老嫗笑道：“太陽朝升暮落，紫薇萬年不移，該受傷害的一個也少不了，憑你怎樣竭盡全力。所謂人生如此，帝國如此，天地亦如此。沒到最后，誰也不知道結果是怎樣的。那怕到了最后，又怎能肯定那就是結果？從來沒有人能說明白結果是怎么一回事，自然也沒人知道怎樣的結果才算好的。不要留下遺憾，因為那是沒法補償的，生可躲，死難逃，就是死了，還得受折磨。是時候就該做個了結。別怪你長姐，她也是可憐人。”

惹塵苦笑道：“我從來不怪長姐。幼時未入學堂之先，是長姐手引口傳教授我讀書識字，長到七八歲，我又是個淘氣的，長姐責我打我，我都明白的，從來不敢生怨言。”老嫗聽了這話，回想自己先時在宮里，確見舞雩拉扯一眾姊妹，其細心溫婉不輸其母，彼此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因點頭笑道：“她是不容易的。”而后又說：“誰都不是容易的。”

惹塵聞言抬頭來看，瞧見奶娘的眼底閃過了一抹熟悉而陌生的光。因點頭說道：“我明白了。”老嫗笑道：“去罷。”惹塵問：“媽媽要去那里？”老嫗笑道：“做我該做的事情，完成我未完成的使命。”

惹塵于是不再問，往那邊轉出拐角，一眼撞見了窗邊的美人兒。她出落得愈發標致了，只需靜靜站著就足夠驚艷時光。一晃多年，再見仍舊驚心動魄，但歲月已經悄悄改變了太多。該來的終究逃不掉。

“陛下。”無痕冰冷的請安聲把夢擊碎，惹塵低下頭苦澀一笑，輕輕答應了。跨進那道門，惹塵明白一切都同曾經不一樣了。幾番陰差陽錯，彼此之間早已隔了萬水千山。

素衣端茶進來，無痕請惹塵在炕上坐了，轉身斟了一杯茶給他。惹塵接來品了一口，也請無痕坐，于是無痕在西面坐了。爐子里的香熏得有些重，惹塵的頭昏沉沉的，腦海里也不得清凈，總有誰在耳邊重復說著那些被深埋記憶底下的傷痛往事。

“好苦。”放掉手里的茶杯，無痕將目光投向窗外，輕聲說道。也不知是瞧見了什么，忽然抿嘴一笑。將目光收回來，平靜地把自己的杯子給了惹塵。惹塵愣了愣，正要伸手接，她卻先松開了。茶杯磕在桌上又滾落到地下，茶水便濺了滿屋子，自然也濺在了惹塵身上。惹塵呆握著被茶水弄臟的衣角，思緒怎么也歸不到心里。他感覺自己困在一團霧里，四下只他一個人，流云飄過，他便被流云劃傷，失血而亡。

無痕沒有惹塵這般復雜的心緒，淡淡起身走到柜子前，捧出了一只白玉杯。沏上茶，雙手端著遞到惹塵面前。惹塵伸手接過，一笑吃盡。看著他滾動的喉結，無痕的心忽然疼起來，眼睜睜盯著那條血蛇攀著他的笑容一點點爬到脖子上。緊接著惹塵擲下茶杯將頭扭開，一口黑血吐在了地上。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無痕正要說話，忽然腹內一陣絞痛，便猛得撲到了地上緊緊蜷著身子。

無痕的眼底流出深沉的悲傷，并沒有蹲下身子，只緩緩從桌上摸過剪子來攥在手里，又緩緩走到惹塵面前，將剪子舉過了頭頂。有什么轟然炸開，光影掠過，無痕將剪子狠狠摜到一邊，猛得雙膝吻地將惹塵擁進了懷里。

她終究是敗給了真情。

惹塵的口里喃喃喚著誰的名字，無痕俯下身去細聽，竟是自己。抬起頭瞧見他的嘴角抽了抽，扎掙著想握住自己的手，但無痕只是遲疑了一下，惹塵的手便擦著她的手重重垂了下去，再沒能抬起來。前所未有的悲慟瞬間侵占心海，無痕抱著惹塵逐漸冰冷的身體，仰天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嘶吼，直到嗓子眼里涌起腥甜，猛得吐了血還不罷休。

殷紅的血畫成妖艷的花在空中怒放，懷里人的體溫一點點下降。無痕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剪子上，低頭深深吻過惹塵，又將他的身子輕輕放在地上，趔趄著爬將起來一把奪過地上的剪子，沒有絲毫猶豫，對準自己的心臟狠狠扎了下去。一片血花飛過，無痕倒在了惹塵身邊，倒在了二人的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