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華別院。
未遲接過無痕遞上來的斗篷披在身上,右肩的傷口到了晚間變天的時候仍會隱隱作痛。他下意識去捂,卻不小心下重了手,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無痕聞聲趕上前來瞧,見狀眼底涌起幾分心疼,輕輕按住他的手勸道:“要不還是算了罷?”
未遲搖了搖頭,說道:“我想出去走走,一天盡憋在屋子里,好人也要憋出病來了。”無痕道:“也好。你且等一等,我去換身衣裳。”未遲笑著應(yīng)下了。無痕給他端了一杯熱茶來,這才匆匆開門出去。未遲押了一口,騰起的霧氣讓他回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當(dāng)初他全身潰爛,在鬧市上以乞討為生。京中紈绔子弟多,他常受他們欺辱。這天,一個公子哥兒抓住了他。綾羅做的華麗鞋子狠狠踩在臉上,他只是盯著不遠(yuǎn)處沾滿污泥的饅頭出神。細(xì)碎的石子嵌入臉龐,他感到了絕望。這時候,她出現(xiàn)在了他的生命里。
她逆著光走來,陽光在身后打出一片剪影。她身旁的丫頭拿了幾個肉包并一點(diǎn)碎銀子給他,他想接,卻因?yàn)樽约旱氖盅饽:勐赌懬印K臼翘焱庵桑鄣资俏唇?jīng)世事的美妙光芒,他不敢玷污。匆匆一瞥,他只記住了她眉心的一點(diǎn)胭脂?。
她沖他微微一笑,將銀子分包好又取出一張油紙墊在肉包底下,轉(zhuǎn)身鉆進(jìn)了馬車?yán)铩;仨恍Π倜纳碎g粉黛無顏色。從此他再沒有見過她,到如今十一年了,對她,仍是念念不忘。
這些記憶在腦海里反復(fù)重演,未遲痛苦得捂住頭靠坐在床邊上,竟不知無痕是何時走到自己身邊的。直到她的手輕輕落在肩上,未遲才恍然醒過神來,沖她慘然一笑。無痕面露擔(dān)心之色,未遲于是安慰了一番。無痕不愿掃他的興,攏了攏他肩上的斗篷,陪他走到了外面。
長公主府。
舞雩呆呆地坐在桌旁,也不知道想什么出了神。明煖悄聲走到門口,倚在門框上笑問道:“長公主,出去走走?”舞雩驚言眼底恢復(fù)了清明,答應(yīng)了一聲“好”。木然起身,走在幽長的石子路上,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打破這份平靜。
夏天的氣息撲面而來,池上芙蓉開得正好,幾只蝶撲在上頭,偶有飛鳥掠過,驚落了花,擾飛了蝶,一切又恢復(fù)如前。舞雩淺笑著俯身去拾水面上飄著的落花,站起來卻兩手空空,原來只是輕點(diǎn)了一下荷葉。明煖見了便問道:“長公主既然喜歡,何不就命人移至庭前,也好日日觀賞,不必冒暑親自前來了。”
舞雩卻搖了搖頭,眼底隱隱閃著光,開口說道:“吾愛蓮,只因它高潔,若以人力強(qiáng)行困它于小小的缸中,雖說是滿足了自己的貪念,于它們卻有滅頂之災(zāi)。沒了驕傲,即便開得再好,卻也不是我所欣賞的了。徒留一副空殼而已。”明煖聞言淺笑道:“原來長公主是明白這個道理的。”舞雩不解,問道:“什么?”
明煖笑道:“長公主是聰明人,只是有的時候聰明太過,眼里才揉不下半點(diǎn)沙子。但世事怎能稱心如意,越是看得透,心就越亮,到了最后,困住的不過是自己。”舞雩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明煖亦笑道:“別院那位,豈非公主之蓮乎?”舞雩聞言身子顫了顫,沒有接話,低頭一笑后轉(zhuǎn)身走開了。身后,明煖獨(dú)自站望著,心頭卻抑制不住得苦澀。嗓中一癢,忙掏出帕子來掩,就算不展開,也知道自己是嘔了血了。那血跡斑斑點(diǎn)點(diǎn),卻又真實(shí)存在,明煖呆瞧著忽然笑了,只是怎么也掩飾不下眼底的落寞……
孟氏的尸首撈上來了。
攜琴聽箏攔著不讓主子去瞧,到底沒攔住,令跕闖進(jìn)殿里看見昔日如花一般的人兒如今面目全非死得如此不體面,不禁臉色一白,連退數(shù)步不能言語。攜琴要勸,被一旁站著的董賢妃抬手擋了回去,沖她輕輕搖了搖頭。攜琴不安心,仍回頭去看,董賢妃則硬拉了她出殿,只留下令跕一個人。
令跕茫然地瞧著孟氏的遺容,忽然感覺額前一濕,抬手去摸,竟是不知從那里濺起來的一滴血,在眉心落成了一粒胭脂?。木然起身,一步步挪到孟氏身邊,從上面看著她的眼睛,仿佛要從那里面看穿她死前最后一刻的思緒。正這時,令跕恍然覺得自己的身子輕了,周圍的景物也淡了,一個干凈澄澈的靈魂就在眼皮子底下躍出宮墻,飛向了碧落黃泉。
直到那一刻,令跕才接受了孟氏的死訊——她的年歲,終究是被自己害了——令跕無力地閉上眼睛,也抬手?jǐn)n上了孟氏的眼睛。轉(zhuǎn)身一步步往外頭走,令跕只覺這宮殿的門檻兒異常高,自己竟怎么也跨不過去,幾番嘗試,終于兩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淚,從指縫間溜走,砸碎。
坤寧宮。
殷雪端了藥進(jìn)來,瞧見令跕歪在炕上讀書便把藥遞了上去。令跕接過,吃盡。
她心里很明白,吃藥是沒有用的,自己得的是心病,非藥石可醫(yī)。這些年,總覺著有一些溫暖的東西從心底悄悄溜走了,無形之中又有看不見的絲線一步步牽引自己陷入泥潭。她靜靜等待著呼吸被剝奪,理智被吞沒,冷眼旁觀,掙不開、逃不掉,甚至漸漸迷戀上了這種折磨。死了便是快活,她時常這樣想。
攜琴從后面進(jìn)來,拉了殷雪出去,說長公主讓諒姐姐來找她,想是有什么事情交代,所以殷雪從角門走了,攜琴則回屋收拾茶具。令跕瞧見,放下書來責(zé)道:“身子才好些,又要作死。”攜琴聞言微微一笑,只管自己拿了東西出去又進(jìn)來。令跕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攜琴依言,拉住主子的手認(rèn)真問道:“殿下,我從前不曾問過這話,只因我知殿下是不屑于計(jì)較這些的,但過了這許多年,我瞧殿下并不真的甘心。所以就算今天殿下要治我的罪,我還是想問一句:后悔嗎?”
沉默了一會子,令跕淺淺笑道:“當(dāng)然后悔,世上那有事情是不后悔的?可后悔又能怎樣,什么也改變不了,徒增煩難罷了。我不是不知道陛下的心,只是我的心也已經(jīng)定了,我走這一步,為的是自己的心。世人都笑我傻,說我是撲火的飛蛾,可我只知道,飛蛾如此熱切的心,是足夠它犧牲自己的。犧牲自己只為自己的心,這份赤誠,又怎能說是‘傻’?我不明白,反正橫豎這輩子就這樣了。如果認(rèn)定我的心得了病,那也是我情愿病入膏肓的,無藥可救。不過想想,他是帝王,顧江山棄美人也實(shí)在可以原諒,況我根本算不得美人。罷了,罷了,如果他要的只是江山,那我就化成江山的一分,生生世世守著他。”
你守著他,我守著你——這是攜琴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到頭來只得微笑著調(diào)侃道:“殿下從前可是說過的,絕不會動心。”令跕笑道:“我說的是‘不能’,不是‘不會’。”攜琴辯她不過,吐了吐舌頭從后面溜走了,借屏風(fēng)偷紅了眼圈。
也許從一開始,他們的相遇便是一場錯誤。錯誤的身份,錯誤的時空,錯誤的人,錯誤的真情,注定無果而終。
無風(fēng),冷得徹骨。
那一夜惹塵來了坤寧宮。令跕已經(jīng)歇下了,惹塵站在窗外瞧了一陣,沒有進(jìn)去。正要離開,余光瞥見了窗下空蕩蕩的琴架。不知為何,惹塵的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叫出攜琴來,問原先擺在那里的是什么,攜琴說是主子最心愛的一架古琴,惹塵又問那琴那里去了,攜琴說斷了,主子就讓收起來了。惹塵知道那琴不在令跕房里,便要看。攜琴就領(lǐng)他到了后面,從庫里抱出了殘破的朝鳴。惹塵顫抖著手指輕輕捻去琴上的灰塵,苦笑了笑,還叫攜琴收起來,并囑咐不要把今晚的事情告訴令跕。
攜琴再從屋子里出來的時候,惹塵已經(jīng)走了。攜琴倚著門,心內(nèi)細(xì)思量了方才的事情,又竊喜了一陣,這才往令跕房里去。
半道上,惹塵碰上了向心和秦昉。惹塵什么也沒有說,而向心一向是知道他的心事的,秦昉也不是好事的性格,所以二人只是默默跟在主子后頭,回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