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檐廊之上，麗華碰見了孟嬪。她瘦得不像樣，瞳孔也散了，面色十分難看。麗華讓攜琴上去問問，孟嬪沒有理她，木然起身向麗華走來，蹲身行禮。麗華示意攜琴將她扶起來，卻聽她問：“殿下從那里來？”麗華道：“陛下同本宮要個東西，本宮擔心旁人失手跌了就自己送了去。妹妹這是要往那里去？”孟嬪聞言忽然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輕聲回道：“小皇子一早就出門玩了，到現在也不見家去，所以出來找找。”麗華與攜琴對視一眼，接話道：“天色也不早了，本宮身上乏累，先回了，妹妹自便。”
孟嬪聞言行禮相送，忽然從袖間抽出一把刀來，轉身就往麗華身上刺。攜琴聞聲不及反應，下意識護在主子身前，那刀便扎進了她的心窩子里。麗華臉上濺了血，嚇得尖叫起來，四周護衛紛紛涌過來將孟嬪擒住了。麗華將昏死過去的攜琴抱在懷里，看著沾了滿手的鮮血不知所措。
迷迷糊糊間有人將攜琴抱走了，麗華忽然驚醒過來，一把將來人的手捉住卻瞧不清他的臉，一口氣半天提不上來也昏死過去了。
她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化作了蝴蝶。忽然天邊飄來一片云，眼瞧著豆大的雨點紛紛打下來。她的翅膀重極了，終于從天上跌到了泥里。地上不知為何冒起一團火，將她焚成了灰。一陣風后，灰飛煙滅。
麗華猛然從夢里驚醒，剛睜開眼睛，正聽見有人推門走進來。她不愿搭理，又閉上了眼睛。她知道那個人在自己床前站了很長時間。
惹塵瞧著她微微顫動的睫毛，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知道她是醒著的。
掖被角的時候，惹塵不仔細碰到了麗華的手。麗華依舊緊閉著眼睛，縮回手輕輕說了句“別碰我”。惹塵本是帶著歉意來的，聽她這樣說話不禁惱火起來，一把捉住她的手將她從床上拖了起來。麗華吃痛，扎掙著甩開他，問道：“做什么？”
惹塵從鼻子里放出一聲冷哼，松了手。麗華抱著被子不斷向內縮到角落里，警惕地瞧著他。惹塵走到桌邊押了口茶，發現是冷的后嘴角扯了扯，擲在了麗華床前。冷冷說道：“你何必做出這等可憐模樣？既是我命人從正門抬進來的，自然也可以原樣送出去。”
這番話激惱了麗華，羞恥和悲憤從心眼兒里生出來，就見她一把扯開被子丟在一邊，也顧不上什么了，就沖惹塵大聲說道：“我不求你。若是陛下早動了廢后的念頭不如給個痛快，自然不會有人說什么的。這個皇后也不是我情愿做的，你何必辱我至此？”一壁說，一壁簌簌落下淚來，滴在褥子上悄無聲息。
惹塵見她當真灰了心，又想起從前探梅園里的錚錚誓言，愈發覺得沒趣，再不愿多說一句話，一甩袖子走了。麗華瞧他走得這般決絕，眼淚更是控制不住，一下子撲在被子上咬著被角痛哭起來。哭了一陣心下疲累，不覺就倒在那里睡過去了。
此后她病了好一陣。
雖然惹塵下了旨許蘭程氏入宮，畢竟也只有一月一次的見面機會。舞雩打量攜琴受傷，麗華身邊沒有一個可心的人兒，就讓殷雪進宮來照料她。這天麗華聽底下人閑談時提到孟嬪，這才知道她得了失心瘋被惹塵關進冷宮了，心下竟平添一股悲涼。想這皇宮原該是最熱鬧的地方，可百花一處爭春，落紅又有幾人在意？自己本來灑脫，今時竟也學會了傷春悲秋的路數。
果然皇宮是萬萬進不得的。
正想著，忽然興起了去冷宮的念頭。麗華不愿牽累殷雪，就尋了個理由將她并身邊一眾人盡數支開，只身一人往冷宮去了。真正進了枯敗的院落才知道，這里確比外頭冷上許多。一扇扇幽暗的窗子黑洞洞地開著，人心自然生懼。在院子里站定，命人將孟氏帶了出來。瞧見她蓬頭垢面的模樣，麗華也辨不清楚自己心底的滋味。
“皇后來看我笑話嗎？”孟氏問得很平靜，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又說道：“不必著急，早晚有你們叫旁人看笑話的一天呢。”麗華聞言點了點頭，微微笑道：“這話不錯。不過我并不稀罕看你的笑話。”孟氏笑道：“那就是施舍你虛偽泛濫的憐憫。皇后啊，莫張狂，留著這點子憐憫日后好生憐憫憐憫你自己罷。我不稀罕，你也未必有這個資格。不過比我母家略優渥些，你以為，陛下待你又有幾分真心？在這宮里，誰不是逢場作戲？”說著，眼底換上嘲弄的神色，問道：“你動心了罷？”
麗華沒有接她的話，正在這當兒周圍忽然傳出森森的笑聲，麗華的目光閃了閃，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孟氏見狀勾了勾嘴角，緩緩開口說道：“尊貴如此的皇后也懼怕鬼神么？想來只是我這樣卑賤的人才無所畏懼。打一開始我就沒有想過椒房專寵，干干凈凈養一個嗣子，日后得了封地，我也好擺脫這里。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天我抱著他小小的身子坐在冰冷的地上，耳邊有多少冤魂在對我訴說他們的故事。他們說，他們好恨吶。”孟氏的目光在說到此處的時候聚攏回來，抬起眼望向麗華，笑道：“其實我也恨。”
麗華瞧她的心是平靜的，站著沒有出聲。又見孟氏緩緩拔下頭上的簪子，身旁的侍衛趕忙將麗華護在后頭。孟氏見狀眼底流出驕傲的神色，緩緩將簪子的尖頭對準了自己的臉。
忽而身后傳來殷雪的疾呼，麗華回頭去瞧，孟氏卻瞅著這個機會往后院跑去了。殷雪攔著不讓麗華跟上去，卻不敢與麗華對望而避開了目光，終究是拗麗華不過，只得陪著麗華也往后面去了。
遠遠地瞧見孟氏站在井邊，聽到聲音便側過身子沖她們璨然一笑，指了指腳下爬滿青苔的井，淡淡開口道：“皇后，我就要死了，在走之前想做一回善事，補償補償從前的罪過。你聽著就好。原先我以為陛下的心是石頭樣的冷，旁人不管在何時何地，又或是出現不出現都無關緊要，陛下的心里只有林姑娘。但你不一樣。我知道，陛下對你是與對我們不一樣的。不管從前怎樣，希望你別負他。你若負心，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父兄，終日不安！”
說畢，孟氏緩緩合上了眼睛，眼角一滴清淚滑下，身子也墜到了井里。麗華臉色一變想沖過來拉她，但中間隔著那樣遠的距離，又有殷雪攔著，到底也只能盡一份心力了。站在井口往下望時，自井下沖起來的黑氣一下子吞掉了麗華的目光，她便跌坐在了地上。
殷雪的聲音徘徊耳畔，麗華卻半個字也聽不清，只眼愣愣望著自己的手。最終搖了搖頭，扶住殷雪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外面去了。殷雪跟在后頭不敢出聲，唯恐嚇著她。
一路回到坤寧宮，一只腳方才踏進門就嘔出了一口黑血，兩膝一軟跪在了地上。身后的殷雪見狀趕忙上前來扶，麗華卻軟在了她懷里不省人事了。
黑洞洞的井口佇立冷宮已不知多少年月，過目的黑暗有多少？又有多少紅顏慘死當中？數不清了。或不甘或悔恨，隨風飄散。
那里來的聲音：“皇后，你瞧我是不是很可憐？苦了一輩子，拋開所有尊嚴，換來的不過是冷宮一世，孤苦一世，寂寞一世。你說，我到底圖什么？”麗華轉眼瞧見了孟氏坐在井口上，兩腳伸在外面不停晃著，對自己如是說道。一時間分不清夢境現實，正愣神的時候，身邊忽然冒出許多小鬼，紛紛涌上來七手八腳地將她綁住，又抽出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她的肉，痛得麗華直叫喚起來，而后面前白光一閃，顯出攜琴驚慌的面容來。
麗華想開口和攜琴說話，嗓子卻痛得利害，干咳了好一陣。殷雪趕忙端來水，由攜琴伺候著麗華坐起身。麗華不要人幫，偏要自己伸手去夠，拿過茶杯來一瞧，水面上泛著層層漣漪，割裂了水里一雙憔悴的灰色的眼睛。
想想蕭貴妃等芳華正茂尚且如履薄冰，自己花顏凋敝又憑何在后宮里存活下去？惹塵已揚言廢后，她的結局比孟氏又能好到那里去？思及此不免垂下淚來。攜琴見狀要替主子擦，麗華卻將她并殷雪趕了出去，獨自蜷在床尾呆呆地出神。
隱約間聽見外頭下起了雨，雕花的窗子攪得光點影影綽綽，麗華看著更在心上添了一層悲涼，便起身去倒了一杯冷茶，吃得醉倒在桌旁。
唯在夢中才可向這四四方方的天放出恣意狂妄的笑聲。
有道是：寥落金闕宮，宮花寂寞紅。一擔浮沉事，外人閑說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