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識分定癡心甘空付 遭懷疑虛名成笑談
- 桃都
- 沈寓顰
- 3174字
- 2021-07-28 00:00:00
且說春日里麗華生了幾場病。
這天,麗華正倚在窗下看書,攜琴端著藥走進來,麗華瞧了一眼,賭氣似的說了句“不要”。不承望這一幕正好叫剛剛進來的惹塵看在眼底,因笑道:“多大的人了,還說這樣孩子氣的話。快些吃了罷,仔細一會子涼了更苦。”說著命人去取冰糖,自己揀了一塊吃,又揀了一塊給麗華。麗華愣了愣,就聽惹塵笑道:“這下子沒處躲了。”麗華抬眼瞧見他臉上的笑容溫柔如水,便受了這溫柔的召喚,羞怯一笑,接下,吃過藥。冰糖化在嘴里,填滿了失意人的心。
惹塵笑道:“老話說‘同甘共苦’,如今我們也算‘同甘’了。可又有‘苦盡甘來’一說,既已‘同甘’,可見來日不須‘共苦’矣。”一壁說,一壁在炕上坐下。攜琴捧茶進來,惹塵命麗華坐在西首,二人閑話。過后惹塵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詩,麗華則悄命攜琴丫頭取了自己打的絡子來奉給惹塵。惹塵瞧了甚喜歡,因見上頭的花樣新奇,便問:“這花樣是什么?”麗華道:“攢心梅花。”惹塵笑道:“怪道這樣好看,難為你想來。”說著解下香墜兒裝好,佩在身上。
忽然從窗子里吹進一陣風,翻亂了惹塵擱在桌上的書。看時,卻是《古詩十九首》。又因惹塵瞧見了麗華手邊的琴譜,便笑道:“我素昔愛附庸風雅,也略略的讀過幾本琴譜,可是有一支曲子合著一首樂府詩的?”麗華道:“妾身愚笨,并不知道這個。陛下問這些做什么?”惹塵道:“沒什么,只是瞧你愛琴,又與教坊司的容娘交好,隨口一問罷了。”麗華順勢說道:“容娘興許知道這曲子。”惹塵沒有接話,押了口茶說道:“還有些折子沒瞧,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你自己小心身子。”麗華忙起身答應。
攜琴進來,見主子握著書發愣,便問:“殿下為何不把真相告訴陛下?”麗華苦笑道:“真相是什么?真真假假從來都是人說的。何況我們之間不曾有誤會,又談什么真相假象呢。”攜琴聽著急了,又因素昔略差點兒禮數麗華并不理論,于是越性辯道:“那一日高樓上……”恐她情急胡說,麗華趕忙喝止道:“住嘴!你當這里是那里?凡做事說話都該留個心眼子,方才那話若叫有心人聽了去又要招出多少事端。好好的又生什么事?”攜琴本是一番好意卻挨了責備,又無話可辯,只能委屈地癟著嘴立著,麗華瞧見軟了心,拉她挨自己在炕上坐下,用話勸解道:“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也怪我著急了些。不過那事你千萬要忌口,原是我壞了規矩,若鬧出來,滿門都要因此蒙羞的。你不必替我惋惜,就是為了蘭家,我也得這樣做。何況如今我是皇室的人了,我要是沒臉,皇室也難看,岺朝更不必說了。國泰民安自然是最好的,若不能夠,我必須犧牲,那時候他若對我有心,到底是太殘忍了。”
攜琴聽畢正要說話,麗華卻拿手指抵在她的唇上,搶先開口道:“正因為結果難料,才該未雨綢繆。他是天下人的王,需要有一個人堅定地站在他身邊,前能聊解心底煩憂,后能打理三宮六院。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自然也可以是我。如果為了社稷我必須拿命去換,而他也體貼我的苦心,就不枉費我素日里認他是我的知己了。”攜琴沒敢接話,勉強忍住眼淚。麗華笑道:“傻孩子,哭什么?”又輕推開她,柔聲勸道:“今天陽光不錯,你去拿剪子來,院里的花草許久沒有打理了。”攜琴拗著不肯動,麗華半嗔半勸道:“快去!”直待她的身影消失,麗華才敢眨一下眼睛,淚水便掛在了睫毛上直打顫。最終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世事終難圓滿,現在這樣,挺好。
只是麗華忘了一件事:她并不是惹塵,她終究無法理解惹塵的為難。雖說她陪著惹塵站在了冰冷孤寂的云巔,但她藏在惹塵身后,惹塵替她擋下了刺骨的寒風,因此當危機悄然來臨的時候她不能及時察覺,亦無從應對,最終拋下了惹塵。雖是無意,卻不該成為脫罪的借口。命運在這里碰了壁,開始滑向深淵。
彼時,蕭貴妃即將臨盆。一日,攜琴急慌慌地闖進殿來,向自家主子說道:“翊坤宮出事了。”
長公主府。
錦湲、景從對坐窗前,錦湲捧著書,景從在另一側抱著貓兒。忽然從外面傳了信進來,說宮里頭出事了。錦湲擱下書,淡淡問道:“牽扯到皇后了?”素衣答“是”。錦湲卻不往下問,景從抬頭瞧了一眼,也沒說什么,只讓素衣退下。待素衣走后,錦湲果然開口問道:“你怎么看?”景從淺淺笑道:“不過是閑得久了些,難免有人耐不住的。盡早清出去也有好處。后庭干戈古亦聞,不過清一場靜一陣,那有個消停時候。公主要去瞧瞧嗎?”錦湲笑道:“瞧這作甚?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若插手,他便一輩子都指著我了。是好是壞總有個結果,慢慢瞧罷。”此番談罷,二人還做回先前的事情。
再看翊坤宮。
惹塵沉著臉坐在正殿里一言不發,諸妃也沒敢說話的。時間滴漏,麗華坐立不安。終于,有人回話說蕭貴妃無礙,并且順利誕下了皇長子。眾人才略略的松了口氣,不料那邊又有人回延禧宮的孟貴人驚了胎氣,誕下了一個死嬰。
惹塵聞訊只說“知道了”,麗華瞧他的指甲深深摳進了桌子里甲根泛著青白色,擔心出事,果然后面就炸出了朵朵血花,不禁臉色一變,下意識握住了他。惹塵鋒利的目光冷冷掃來,麗華吃痛忙抽回了手。半晌后,惹塵低喝道:“查!”
好一番忙碌。又向太醫院要了蕭貴妃和孟貴人的脈案一樣樣細查下去,又叫來伺候的丫頭細細盤問,大概知道二人都是吃了參茶以后起的動靜。人參是皇后按位分派給各宮的。惹塵便讓各宮主位拿了自己宮里的來交給明煖,查驗后,卻說不是人參的緣故。聽到這個結果,眾人面面相覷,又紛紛將目光投在了惹塵身上。惹塵的眉頭皺得很深,麗華卻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
麗華在等惹塵的動作。與惹塵不同的是,麗華的目光很平靜,平靜得看不見心。半晌后,惹塵沉聲問道:“皇后有什么要說的嗎?”這句話如山谷回響般一遍遍回蕩在麗華耳際,她木然抬起頭盯住惹塵的眼睛,只說了句:“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是誰。”惹塵眼底的光芒閃了閃,麗華覺得,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的。但他最終挪開了目光,冷冷吩咐道:“既如此,那就請皇后回宮罷。”頓了頓,又說道:“無論真相如何,都該治你的失察之罪。”麗華聽說,低下了眉眼,謝恩轉身,緩緩離了翊坤宮。回去的路上瞧見熟悉的景色,忽想起自己初入東宮那時節。許是時光久遠,腦海里的人兒竟有些模糊不清了。麗華自嘲一笑。
三天后,惹塵下旨罰了麗華三個月的俸錢、禁足坤寧宮,六宮之權也移交了出去。
這個消息傳進來的時候麗華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停下了手里的筆抬了抬眼皮,應了句“知道了”。攜琴雖心里擔心,也不敢多問一句。很快,封宮的人就來了。向心關切地以眼神詢問攜琴,攜琴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心受命于上不敢擅作主張,只得令人關了宮門,遣散了坤寧宮里的丫頭太監。攜琴、聽箏、歡兒是麗華自幼的丫頭陪過來的,所以留下。麗華全不在意,只管自己寫字。
沉重的宮門緩緩合上,鎖斷了麗華的全部癡想。在這個冰冷昏暗的時刻,一件件往事從眼前掠過,麗華卻覺得那不是自己的人生。太虛渺,太遙遠,太明亮。她只是大睜著雙眼——干澀得利害——竟流出了眼淚,流進了頭發里。
且說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雨,惹塵徹夜未眠。向心替主子披了衣裳,勸道:“陛下該仔細自己的身子。”惹塵沒有接他的話,依舊望著遠方,半晌后喃喃問道:“你覺著這件事,我做錯了嗎?”向心笑道:“陛下是天子,天子不會錯的。”惹塵嘆道:“你又何必諷我。”向心道:“陛下是云端上的人,陛下的苦,旁人不可能感同,也不需要旁人感同。身受更是妄想。”
惹塵聽了這話,只報以無奈一笑,而后便轉了話題:“蕭家來信了嗎?”向心答曰:“來信了。驃騎將軍已順利抵達前線,目前還未與東夷軍相遇。”惹塵點了點頭,又問道:“董家和謝家有消息了嗎?”向心又答:“董家已遇上了北狄軍,謝家鎮守的岺夏邊境暫時沒有動靜。”
惹塵又點了點頭,轉身走到桌旁,瞧著案上的文書無聲嘆了口氣。近來戰事頻發,惹塵眼見著消瘦了。向心問道:“陛下打算何時收回金甲軍虎符?”沉默了一會兒,惹塵說道:“就這幾天罷。”
許是下雨的緣故,天邊遲遲不見破曉的痕跡。好容易天亮了,卻又是一個雨天。
雨并不大,只是一直下著,鄉間的泥濘小路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