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你且收著，教坊司的人個個利害，多少得有些傍身之物以備不時之需。雖然教坊司非中宮所轄，好歹要賣我幾分面子，也能替你守條后路。往后若是遇著了難處，盡量來找我。”麗華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的金鳳并銀錢給了容娘。容娘抱著琵琶，正欲行禮卻被麗華拉住，怪道：“你我姊妹什么時候在意這些個？”容娘避開她的手，笑道：“正因我視你如姊妹，這樣的禮數才少不得。如今你我皆身不由己，明里暗里也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仔細些不會有錯的。”麗華聞言只得受禮，無奈嘆道：“到底是我無用，不得護你周全。”容娘笑道：“又說傻話了不是？既拿我當姊妹，往后就不許說這糊涂話，不然真該生分了。”一語罷忽然黯了神色，輕輕嘆了口氣。麗華忙問何事，容娘道：“原是我沒臉的，那一日我不該……”

“快打住罷！方才還怨我呢，這下子自己倒先說起胡話來了。”麗華截斷了容娘的話，假意惱怒地說道。二人相視一笑。而后麗華緩了口氣，又說道：“放心罷，我能做到的。我答應過你，只要我還知道人事，就一定……”容娘知道宮里頭是忌諱這個的，見麗華一時情急竟什么也不管不顧了只一味對外胡說，趕忙截住了她的話，說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必再說了。我都明白。”

麗華聞言微微一笑，想起日子一天涼過一天，便問道：“越冬的東西夠用么？我近來新得了一批好料子，一會讓攜琴同你一道拿去，也叫那些人瞧一瞧，往后再不敢明里暗里難為你。”容娘笑道：“罷，罷，罷，你護得一時護不得時時，早晚該面對的。放心罷，我有法子應付的。”麗華笑道：“好罷。凡事小心。”容娘應道：“好。”

二人走到門前，容娘忽然叫住了麗華。麗華疑惑地轉身，見容娘緊咬著下唇似是有話要說。因問道：“怎么了？”容娘應聲緩緩抬起頭來，麗華瞧見了她眼底的為難之色：“我想求你一件事。”麗華道：“你說。”容娘道：“不要向陛下提起我和歡兒的身世。”

若有心查，并不是什么難事。

雖這樣想，麗華仍點頭說道：“這是自然。”容娘沒有再說感謝的話，二人前后出了殿門。恰此時歡兒從拐角過來，向麗華道：“陛下請殿下去謹心齋。”麗華聞言看向了容娘，容娘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麗華遂微笑點頭，囑咐過攜琴將東西取來陪容娘一道回去教坊司，就同聽箏走了。攜琴這邊正打發小丫頭，容娘走去簡單囑咐了歡兒幾句，歡兒沒有理會，容娘也不在意。

正欲走，歡兒忽然湊上來幽幽問了一句：“姐姐該不會忘了金家的滅門之恨罷？”容娘聞言冷冷回道：“用不著你時時提點我。”說罷，甩開了歡兒的手就走。正擦肩時，又聞歡兒道：“璞兒祝姐姐成功。”容娘只覺可笑，沒有理會她。攜琴過來，歡兒走開，容娘與攜琴往坤寧宮外去了。

今冬無雪。

惹塵向麗華笑問道：“皇后可有興致與我同往探梅園賞梅？”麗華沒有拒絕，輕輕點了點頭，惹塵便攜著她往探梅園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梅花開得極盛，麗華瞧著枝頭的白梅感慨道：“自古便聞‘梅雪之爭’，可惜了今年沒有雪，竟叫這無情之物獨秀枝頭了。”惹塵聞言，笑著住了腳，接道：“我倒是常聽人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不知皇后因何感慨？”麗華笑道：“妾身失言了。”惹塵擺了擺手，笑道：“無妨。我記著你偏愛白梅，可有緣故？”麗華道：“不過是不喜歡紅梅的熱鬧罷了。”惹塵聽了這話心內暗寒，又瞧她低著眉眼周身繞著清寒之氣，心內更寒，忙轉了話頭問道：“皇后如何看待‘梅雪之爭’？”

麗華微微笑道：“古人詩云‘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妾身卻覺得此句凈說梅與雪要爭出個輸贏來，可忘了梅遇暖則凋，雪遇陽則化，短短幾月的光景又何必白白耽誤了去？不如做個約定，來年冬天的時候再會枝頭，豈不快哉？”

一席話觸動了惹塵的情思，惹得他不自覺問道：“皇后可曾與人做過約定？”麗華不料他會問這個，一時間眼底露出一點驚慌，又正好對上了惹塵如水的眸子，也不知為何忽然心虛起來。便深吸了一口氣，強裝鎮定地答道：“不曾。妾不過女流之輩，歷代文人騷客對此尚擱筆費評章，妾身不過倚仗著閑暇時候瞧的幾首詩文隨口胡謅了幾句，豈有當真的道理？”惹塵聞言，遂將目光移向了遙遠的天邊，半晌沒有說話。麗華亦不敢再說，默默立在一邊。

終于是惹塵開了口，只是言辭間溢滿了沒來由的哀傷：“皇后，我從來不問你這個，但今天我想知道你的答案。”麗華不知他命意所在，雖滿心疑惑，卻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聽著。惹塵接著說道：“我是岺朝的皇帝，你是我的皇后，這個身份我們不能改變，也無法改變。過去的一切被大雪掩埋，受過的傷和痛也將一并葬于心底。我希望從這一刻往后的日子里，我能有機會走進你心里，我也將對你完全敞開我的心扉。你愿意陪我站到寒冷孤寂的云巔上去嗎？”

這一番話猝然擊潰了麗華的心防，她詫異地抬起頭，看見惹塵也正看著自己，那目光里，是期許，是熱烈，也是恐懼。于是她溫柔一笑，用極平淡的口氣說了一句“我愿意”。

“謝謝。”惹塵挪開目光低下了頭。麗華躊躇了一下，最終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惹塵抬起頭來，麗華在那眼底瞧見了冰湖微瀾。于是笑道：“陛下方才問我，我是否與人做過約定，我想，如果陛下愿意，我希望是與陛下做這個約定：明冬，我愿陪陛下重游此地，踏雪探梅。”

一股暖流自交握的手上瞬息流遍全身，惹塵想反握住妻子，卻不知為何指尖上掛了千斤的重量，令他不能挪動分毫，只有紅了臉莞爾一笑。麗華見了，笑著放開了手，轉身走了。

瞧著麗華的背影，惹塵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雖然不知道宿命將安排自己去往那里，但在結果封塵以前，他為著自己的私心，已經戀上了沿途的風景。正因為誰也不知道結果，所以誰都有可能是結果。想通了一切以后，惹塵抬眼瞧見麗華正站在不遠處的幾棵梅花樹間。金色的陽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臉上，平靜，從容。她抬手壓下樹梢上的白梅花，陽光便透過花瓣闖入惹塵的眼眸。她微笑的嘴角刻著世間溫柔，只是眼底有淡淡的憂傷，說不出緣由，又或許是因為自己讀不懂。旁的樹枝頭上的梅花裝點了她的發，此刻的她美得不可方物，料想這世間最好的丹青畫手怕也難描她半分姿色。

麗華察覺到惹塵的目光，轉過臉來噗嗤一笑，繞開梅樹，將掌心里的白梅花傳到了惹塵手上。惹塵瞧著微微一笑，口內卻道：“這一年，辛苦你了。”麗華聞言愣了愣，旋即笑道：“妾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惹塵笑道：“連指尖都是冰涼的，仔細凍壞了，還是回宮去罷。”麗華微笑應是，二人離了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