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馥仙來到城墻腳下，見向心半靠在城墻上，瞧見她過來，趕忙上前行禮。馥仙微笑著點了點頭，身旁的松枝還禮。抬頭瞧了一眼天色，馥仙對松枝說道：“我上去瞧瞧，姐姐在這里等我。”松枝道：“公主小心，有事叫我。”馥仙微微笑道：“知道了。”遂提起裙擺扶著墻沿走上城去。

城墻上，落日替斷腸人鍍上了金輝，但金輝是落日的，并不屬于斷腸人。馥仙努力擠出一抹微笑，趴在了惹塵身邊的垛口上。望著天邊火紅的太陽，馥仙深深吸了一口氣，感慨道：“莫道夕陽愁殺人，月沉星落日還升。”惹塵聞其言不禁噗嗤一笑，說道：“我從沒聽過這話，想是你胡謅的。”馥仙笑道：“莫冤我，怎就許你瞧的書比我多，就不許我勝你一回？”惹塵笑道：“好，好，好，算你勝我一回。”

瞧著兄長眼底的寵溺，馥仙卻輕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了遠方。惹塵見狀便問：“怎么了，有心事？可愿說與我聽聽？”馥仙搖了搖頭，說道：“算不得心事，只是在想我們姊妹兄弟已有多少時候沒在一處讀書嬉鬧了。”惹塵聽了這話，嘴角的笑意僵了僵，默默低下了頭。半晌后，輕聲問道：“妹妹，你說我是不是真的錯了？一直以來的執念，甚至這個皇位。都是錯的。”馥仙聞言微微一笑，偏過頭來問道：“皇兄何出此言？”惹塵嘆道：“如果不是錯的，為什么那么多人受傷？那么多……我在意的人。”

“其實不用問我，皇兄心底也有答案的。”看著夕陽灑下的紅被黑吞沒形同漸漸干涸的血漬，馥仙含著復雜的心情說道，“如果皇兄認為的錯是與林姑娘的感情，那便是真的錯了。這件事誰也沒有資格妄斷對錯，包括你們自己。若是為的長姐也是錯了。我們都是天家兒女，這個身份給了我們無上的榮耀，也賦予了我們沉重的使命，我知道皇兄素不信命，可你坐上了王座，就該殺死你自己。你是岺朝，是岺朝千千萬萬的百姓，但獨獨不能是你自己。長姐，包括我，都是一樣的。”忽然話鋒一轉，說道：“皇兄，我想去和親。”

惹塵聞言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她是為了自己，或許因為屈辱或許因為疼惜，他下意識喝道：“胡說什么！”扭頭就走。馥仙也在那一刻轉過身來捉住了哥哥的手，惹塵甩了甩沒有甩開，忽然滾下淚來。馥仙見狀心揪著疼，緩緩松了手，垂著眼眸說道：“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沒有胡鬧。明太醫說，他有法兒治好我的病。十七年了，我困在這宮里整整十七年，從來沒有離開過煙柳皇城，也沒有瞧過塞外風景。我想自己掌握人生。”

“一旦和親就永遠回不來了，無論生死都不可能再回到故國的土地上。如果兩國開戰，你該何去何從呢？”惹塵閉著眼睛，哽咽著問道。見馥仙不說話，他便回過頭去，正瞧見妹妹沖自己微微笑著，不知為何心頭忽然涌起了一股無名怒火。終究是默默嘆了口氣，松開了緊攥著的拳頭。淚水順著纖長的睫毛滾落到地上，惹塵抬起眼皮，沉聲問道：“任何決定都要付出代價，你有勇氣承擔嗎？”

“我只做我認為對的事情。既然是對的，就談不上代價。”馥仙說得很平靜，目光也很平靜，“求皇兄成全。”惹塵瞧著她半晌沒有說話，默默轉身下了城墻。馥仙聽到的聲音是隨風飄來的：“等長姐回來，你和她談罷。”

底下只有松枝一人焦急地守在原地，料想惹塵是回去了，馥仙便和松枝上了馬車。瞧見主子還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松枝心疼，不禁問道：“公主在想什么？”馥仙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嘆息絲毫不比來時輕松。她心內有一句想說而不敢說的話：“抱歉，皇兄，請原諒我的任性。”之所以不敢說，是怕惹塵受私情的折磨。這是她所不愿的。畢竟自己沒有意中人，嫁給誰都一樣。

乾清宮謹心齋。

“陛下，歇歇罷。”

向心熄了燭火，屋內陷入一片死寂。惹塵卻睡不著，躺在那里不斷回想著先前發生的一件事情——

路上滿是衣衫襤褸的趕路人，他們從自己的故鄉逃出來，卻不知道該去往那里。他們走過的路橫斜躺滿了尸體——大多是餓死的。惹塵一路走一路瞧，沒有說一句話，直到她出現。

她靜靜蜷在路邊，死了一般。向心將她救起來的時候，瞧見了她灰色的瞳孔，那里面再不會有光芒躍動。她告訴惹塵，戰亂和洪水毀了她的家，她的丈夫，那個說過會一輩子保護她的男人，也死在了匪寇刀下。她知道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護且愿意護著她了。

幸而上蒼垂憐，她還懷著他們的孩子。世道艱難，這是她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只要希望還在，就值得用命去拼。我沒有什么改天換命的本事，但我愿意相信奇跡。我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還有地方沒有被災難染指，那片土地上，一定有人在等我。”

“那……你的孩子呢？”

那是惹塵從未見過的光，劃過夜空時驅不走黑暗，星子卻因它而隕落。那是——絕望！

“如今這白茫茫的大地于我再無牽掛，終于……可以團聚了。”

一個月前，她生下了一個死嬰。那小小的一團兒沒有機會睜眼看一看這個世界了。也許是好事吧？誰又說得準呢！她抱著那小小的尸骨直至腐爛發臭，然后被人奪走吃掉了。

“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苦了一輩子，不愿意死了還那么難堪。我終究沒死，可心已經活不成了，行尸走肉而已，有何意義？”她的笑聲教人發顫。后來，她又說：“他們都在罵皇帝，但我好像一點兒也恨他不起來。他是我們的皇帝啊，我想這也不是他愿意瞧見的。他不過是在不好的年歲登上了皇位，又碰上了不好的事情而已。他終究是我們的皇帝。”

最后，她走了，裹在一條干凈的毯子里，走的時候臉上掛著微笑。惹塵不知道長生天是否真的存在，但若真的有，這樣純粹的靈魂一定是去那里的罷。就為這，他也愿意相信神的存在。

“只要干戈不休，誰都不能得救。請平了這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

太平……

惹塵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個詞。想來爹爹在位的時候，最深的執念也不過就是這兩個字了罷。嘴角扯出一點苦澀，惹塵默默閉上了眼睛。他也想賭一賭啊，用夜定非的驕傲，去賭他于這個帝國的重要。原以為問心無愧，到頭卻負債累累。現在他徹底明白了帝王的悲哀。

“對不起。”

惹塵輕輕念著，也不知是在向誰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