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上風很大,舞雩迎風站著,目光卻越過漫漫黃沙看見了故鄉。那個回不去的遠方。斑駁的頭發被風扯亂,一如她的靈魂無所皈依,心頭便無端哀傷起來:獨立高樓,身旁無故人。哪里的皇宮都一樣,佳人性命如焰火短暫。如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多年后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古人云“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當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又道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如何兩鬢又成霜?
景從走上來,將斗篷披在了主子肩上,并在主子耳邊輕輕說道:“楚國押糧官陳起,想見公主。”舞雩淡淡說道:“請他來罷。”不多時,身后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他道:“臣陳起,賀新王登基。”又問:“太妃娘娘安好?”舞雩笑道:“一切都好。勞你掛心了。”
云飛適才已從后面看見了長公主滿頭的斑白和狗一樣佝僂的身形,心內早已不安,如今又看見長公主崎嶇的面龐,更不忍心,便咬牙立在那里不言語。舞雩請他坐,并笑問道:“你瞧瞧我,還有幾分像當年?”云飛良心一顫,不敢回話,亦不敢坐。又聽舞雩說:“我近來總做夢,都夢的一些舊事,可奇怪就在這里了,那些事兒明明都是我親身經歷過的,卻愈來愈記不清了。”說著幽幽嘆了口氣:“我的手上沾了太多血,沒罪的、有罪的,一個不少。有借刀殺人的,有下藥毒死的,也有開恩自盡的。到頭來,我變得不是我了。可我不是我,還能是誰呢?”
云飛只聽著,心里一陣陣難過。半晌,輕嘆道:“人心易變,我們都身不由己。”舞雩問道:“‘己’是誰?誰在變?我愈發糊涂了。”由此云飛漸漸認識到長公主的心徹底失明了,又想起楚宮中的八公主,不由得失了神。誰知舞雩忽然問道:“八妹妹好么?”唬得云飛猛一激靈,搖搖頭不肯說話。舞雩微微笑道:“知道了。”云飛又與她話了一回家常,說一些風俗古跡,聊解其思鄉之苦。賭書勸云飛小住幾日,云飛婉拒,只因君命在身,不可兒戲。
遂辭別舞雩,與景從賭書等緩緩往宮外走。賭書問道:“你這腿幾時傷的,怎么傷得這樣?”云飛笑道:“起居并無妨礙。”景從接過話,問起了萬氏。又一路閑談,竟漸漸說到了當年的寧川一役上。景從情感而不肯多言,賭書亦不便多說,遂以別話問道:“就要關城門了,你還是出城,還是在城里住一晚?”云飛道:“就走罷,咱們有緣再見。”賭書道:“有緣再見。”景從笑道:“路上小心。”云飛辭別二人,自出城而去。
二人復回,賭書瞞過景從,悄悄把云飛交代之物給了舞雩。舞雩見了,只淡淡說道:“以后不許私傳東西進來。”霺鶯聽說,忙拉賭書出來。景從奇怪,問他倆作什么,瞧著鬼鬼祟祟的,霺鶯只以玩笑岔開。忽然聽見人喊:“霺鶯姐姐快回來。”賭書霺鶯忙復身進去,聽何吩咐。舞雩想了一陣,笑道:“是時候去接你妹妹了。你收拾收拾,明兒就走罷。”賭書喜得連連答應,與霺鶯出來,把這事告訴給景從。景從聽了也甚為歡喜,催著他快快啟程。又收拾好屋子。舞雩使人拿了些香櫞佛手來擺著。翥鳳聽說,也命人來問還缺什么,景從回并不缺什么,翥鳳見無處效力,也不掃興,依舊樂樂呵呵等著賭書歸來。
一晃數年。
連鳳下旨遷都金慶,這是嘉會五年。后世一般認為“嘉裕盛世”即根基在此。
近日翥鳳每每看見母親的人在淦水河邊,有時還會帶瓜果花香,好不奇怪,便問景從這是何意,景從猜是舞雩命他奠基某人,卻不知是誰。后來看了舞雩的一首悼亡詩,才想起來那時是如玉的忌日。
只是如玉的尸骨至今還躺在平城郊外的那片不知名的白楊林里,因此舞雩該是祭的衣冠冢。舞雩聽她問,也不隱瞞,說自己也曾有意為如玉遷墳,只是如玉的尸骨入土多年早已損毀,她不忍動,只好臨水修了一座衣冠冢,略盡哀思。翥鳳聽說,悄悄問景從如玉是何人,景從笑道:“她是我們的一位故人。”翥鳳再要問,景從就不肯說了。等鳳哥兒有事出去,舞雩才幽幽問道:“那件事有消息了么?”景從搖頭道:“沒有,這些天賭書又過去了,看他回來怎么說罷。”舞雩點點頭,不再說話。景從看她懶懶的,便拿了一條毯子蓋住她的腿,把她推到了日陽底下。日頭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小丫頭子個個犯迷糊,景從便叫她們好好睡去。正巧鸞姐兒也因這天氣乍暖,怕母親一個人悶著,就走來作伴,景從見了,不禁笑道:“我的兒,難為你有這個心!”遂攜其手走至遠遠的一張石桌子旁坐下,二人說笑一回,不在話下。
次年,景從算著日子,與舞雩一起去給如玉上了墳。那是一個小小的土堆,土堆前面立著一塊小小的石碑,石碑上面沒有碑文,甚至連姓名也沒有。舞雩取出酒壺把酒澆在地下,緩緩說道:“你阿景姐姐和我一起來瞧你了。”景從聽說,忙也以酒澆地,奉上瓜果。舞雩在旁邊絮絮叨叨說著:“我想我是老糊涂了,竟記錯了你的日子。好在你阿景姐姐還明白,不然我就罪過大了。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愈發面目可憎起來,恐怕今兒我一個人來,你要認不得我了。也不怕你笑話,我那屋子已經很多年沒有鏡子了。那是年輕姑娘的東西,我怕得很。近來我常常在想:我如今變成了誰呢?反正不是自己。我愈變愈不像自己了。這種陌生的感覺讓我害怕。我不敢照鏡子,因為我害怕鏡中的自己有一天會徹底變成一個陌生人。偶爾照一照,也害怕鏡中的自己會殺了自己。罷了,罷了,過去的就由它過去罷。我也老了,不知道還能陪你、陪鳳哥兒、陪這個世界多少時間。只要我還活著,每年總能來瞧你幾回的。”說畢重重垂下了頭去。
景從心內一驚,忙上前喚道:“長公主?”舞雩悠悠轉醒,笑道:“阿景,我的對鐲在那里?快找出來,給鸞丫頭送去。”景從答應著,扶她回宮。
方進門,就見翥鳳在寫字,舞雩坐著看了一回,只說個個都好。一端艷女子拿著墨寶走來,向舞雩行禮道:“母親。”舞雩笑道:“不必拘禮。”鳳哥兒忙扶起愛妻,與她眉眼傳情一回,被舞雩盡數看在眼里,只笑不語。翔鸞紅了臉,輕輕推開他,來服侍母親。舞雩笑著拉住兒子的手,心疼他又瘦了,少不了又勸一番。鸞姐兒與鳳哥兒對看一眼,都會心一笑。舞雩又問鸞姐兒家務煩難,鸞姐兒一一答了。
舞雩瞧他小兩口甜甜蜜蜜過了這許多年,鳳哥兒竟沒有一點要充實后宮的意思,曾勸過一回,被景從知道后竟和自己鬧了一場,舞雩也明白人老了是不該過多插足兒女事情的,也就由著他們去了。現下鸞姐兒已養下二子一女,與鳳哥兒也算舉案齊眉,也孝順她和景從,人品性格更是沒得挑,舞雩是做母親的人,哪有不盼子女好一味挑刺的理兒,近幾年也樂得含飴弄孫。只一件不順心的,便是身子不中用,怕不能夠活太久了。不過舞雩總想這天底下的事情本就不會盡善盡美,若是好處全叫一個人拿了又成個什么規矩,于是料定缺憾是常有的,一個人一輩子當真順順遂遂沒有一點兒磨折反而是缺憾,因此并不多介懷這事。
這壁舞雩婆媳正說著話,翥鳳一抬眼就看見母親眼底的混濁更重了些,腰背也佝僂得更利害了,不免心內一酸。因怕母親瞧見傷心,忙回身掩飾過。正巧景從進來,說故人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