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史延興六年,北齊進犯夏國西南邊陲,章祁奉旨討伐,慘失虜蕩城。煦庚因參戎務(wù)大臣“敗壞于前,蒙蔽諉卸于后”,文佳大怒,以虔昕等“委蛇保榮”、“爵祿日崇,因循日甚”、“謬執(zhí)成見,不肯實力奉行”為由,將虔昕、奉廉、章祁、烏曲簡、楊真泰全班開缺。首席戎務(wù)大臣兼吏部尚書成王虔昕開去一切差使,家居養(yǎng)疾;奉廉原品休致;章祁、烏曲簡降二級調(diào)用;楊真泰加恩革職留任,退出戎務(wù)部。另命禮王宣致、戶部尚書蕭京、刑部尚書厚開齡、工部侍郎烏曲貺在戎機殿學(xué)習(xí)行走,次日又頒懿旨“戎務(wù)部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淳王虔和商辦”。同日,岑五郎因病辭官,舉家遷往邊城新蒲途經(jīng)南海時,遇海難,舉家葬身魚腹。
五日,文佳衣蘭之子夭折。文佳衣蘭因此發(fā)瘋,文佳氏當(dāng)即下旨廢后,命冷宮安置。七日,文佳氏得知寶貴妃烏曲嫩哲于其兄革職前夕回家省親,即命她來見,并以寶妃出言頂撞太后、蠱惑君心、圖謀后位為由,將身懷六甲的寶妃關(guān)了起來,其貼身服侍一干人等,全部處死。烏曲書丞兄貺因勢歸附后黨。十二日,烏曲嫩哲兄簡因私探罪妃、妖言惑君之罪,被文佳氏下旨處死在元貞門外,妻兒遭烏曲貺逐出府邸后橫死街頭。
烏曲書丞聽說此事,只怪哥哥做事太絕,哥哥責(zé)她不通政事,休得胡言,兄妹兩個鬧得不很愉快。回到宮中,書丞一心記掛大王與嫩哲堂姐,又聽小瞻說怡妃因求情被罰了禁足,便知面上只可不動聲色,暗里打發(fā)看守太監(jiān)才是正經(jīng)。遂于夜送去銀兩,太監(jiān)果然答應(yīng)放她進去。只是此時嫩哲的兒子已經(jīng)掉了,嫩哲因此一蹶不振,書丞廢了好一番口舌,才聽得嫩哲說了一句話:“我要見大王。”
書丞趕忙答應(yīng)下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疏通各方關(guān)系,終于在那夜把嫩哲放進了默連宮里。一時聽到幾聲蟬鳴,書丞忙拉著嫩哲出來,躲在樹后,親眼瞧見文佳的人進去興師動眾的大大搜檢了一番。嫩哲只羞得不住掉眼淚,書丞勸住,命小瞻將她送回。次日文佳前來,暗里拿話試她,書丞堪堪應(yīng)付過,誰知吃過午飯,就見嫂子進宮來了。先是替哥哥給她賠罪,又勸她不要插手家族的事,書丞知道嫂子是害怕,只好答應(yīng)。
可她到底小看了文佳。那年文佳衣蘭的生日,書丞因偶感風(fēng)寒食欲不振,文佳偏賜了蟹肉給她,書丞不能不吃,可一口下去直反胃,吐出來的穢物弄臟了文佳的賜食,文佳大怒,下令餓她三天。本來也無大事,可第二天夜里書丞忽然發(fā)起了高燒,看守不許小瞻出去,小瞻只能眼睜睜看著書丞燒死在床上。烏曲貺得知此事,不敢有怨言,在文佳說起時還得責(zé)自家妹妹不懂事,心中委實郁悶。縱如此,烏曲貺還是被降職調(diào)離了平城。自此以后,宮內(nèi)再無人敢談及烏曲嫩哲,深恐惹禍上身,默連皇帝的處境更是慘不忍睹。好在他天生命硬,被囚之年,雖幾多災(zāi)難,好歹活了下來。
延興十六年,太后文佳氏病死宮中,默連皇帝當(dāng)即下旨,召回舊臣,絞殺后黨。彼時虔昕、楊真泰已死,默連為表天恩,將父職賜給了兒子,并命他們勵精圖治造福百姓。
只是烏曲貺該如何處置?默連將這生殺大權(quán)交給了烏曲嫩哲。烏曲嫩哲念及書丞當(dāng)日之恩,并沒有賜死烏曲貺,只是將他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令他死后不許入烏曲氏宗祠,其子孫亦不許祭祀他的神位。
默連對此贊不絕口,與烏曲愈發(fā)水乳交融。只有烏曲知道,大王命不久矣!果然一語中的,沒出倆月,默連就病入膏肓了。那一日烏曲正在床前侍奉湯水,默連忽然拉住她,對她說道:“我要死了,有一句話好歹問明白你:當(dāng)年昭寧那事,人是不是你招來的?何故你又放走他們?”烏曲不忍瞞他,遂含淚點頭道:“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才惹出這些是非。”默連聽說,長嘆了一口氣。烏曲哭道:“是我做錯了,是我害了你。”默連搖頭道:“傻瓜,昭寧的野心很大,你那里能斗過她?當(dāng)年寧川一役,她若非自戕而是逃回了岺朝,那就是放虎歸山吶。若是她在,岺朝何至于走到今日這步田地,就是我們,那里還能睡一個安穩(wěn)覺呢?幸而她已經(jīng)死了。”烏曲忍淚問道:“不然怎樣?”默連嘆道:“除非天要亡我大夏,不然那有什么不然。”
一句話說得烏曲汗毛倒豎,乍乍松開了手。默連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只是苦了你。”烏曲傻傻問道:“什么?”默連道:“咱們沒有孩子,不然我也不必吊著這口氣,盡可伸腿去了。”烏曲聽說忡然色變,忙握他的嘴,嗔道:“我不許你去!”默連拿下她的手,吻了吻,笑道:“我累了。”烏曲柔媚一笑,說道:“我陪你。”遂滑進了被窩。伏在他寬廣的胸膛上,烏曲動情說道:“你去那兒,我去那兒,閻王也休想把我們分開。”默連抱著她,默默無語。
當(dāng)夜,默連駕崩。一個時辰內(nèi),寶妃薨逝。舉世皆驚。隨即顧命大臣奉廉奉先帝遺詔,輔佐連鳳登基,這一個連鳳,便是當(dāng)日先帝南巡時與一村婦所生之子。因數(shù)年帝后黨爭,宮中皇子或死或殘,竟無可承大祭者,遂將這連鳳迎回宮中,由兩朝帝師楊真泰之子楊耿勛教導(dǎo)治國之術(shù)。如今連鳳坐了夏國皇帝,便尊先皇后前岺昭寧長公主夜氏為孝賢皇太后,其生母鐘離為靜慈太妃,次年迎娶楊翔鸞為皇后。楊翔鸞便是帝師楊耿勛之女。
那天舞雩盥沐畢,拄拐踏出那道門的時候,被久違的陽光刺傷了眼睛。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攙住她的胳膊,耳畔是一聲陌生的“母親”。舞雩扎掙著抬眼望去,竟是一慘綠少年。景從端立在后面,款款行禮道:“長公主。”舞雩微笑點頭,卻不慎帶出了幾滴眼淚。翥鳳忙掏出手帕小心地為母親拭去眼淚,并跪下磕頭道:“兒子翥鳳,請母親安。”舞雩忙道:“快起來。”
景從也走上來蹲身行禮道:“阿景給公主請安。”舞雩道:“免。”拉起她的手,微微笑道:“這些年,辛苦你了。”景從搖頭道:“都是應(yīng)該的。公主受苦了。”說著又哽咽了。舞雩笑道:“回家罷。”翥鳳聽說,忙命轎子進來,親自攙兩位母親上去,一路回宮。霺鶯等早已候在門外,看見轎子回來,忙迎下去,一番見禮,不在話下。
過了幾日,景從在聽說書的時候忽然向舞雩提起了翥鳳的終身大事。舞雩因于暗室受苦十年,早已氣沮心衰,漸漸顯出了癡呆的光景,聽說這話,只短短應(yīng)了聲“嗯”。景從見了這般,心只揪著疼,不忍心轉(zhuǎn)開了臉。這時,舞雩忽然淡淡問道:“你中意那一家的姑娘?該有的禮不能少,不要輕薄了人家。”景從忙道:“卻是帝師楊家的幺女,今年十八,是少有的大美人不說,難得的是端莊不拿大。”舞雩點頭道:“別的不要緊,只溫柔和善就比過多少人去。想來你是見過的。”景從笑道:“當(dāng)年鳳哥兒進宮讀書,我曾見過她長姐成王妃,做事雷厲風(fēng)行的樣子,倒和公主當(dāng)年似的。后面在楊家見了這鸞姐兒,果然是傳說的才貌雙全,又有禮,的是十分可疼的。只是沒有問過公主,我也不敢擅作主張。”舞雩瞧她喜歡的什么似的,只疑這滿口里的是溢美之詞,便笑道:“果然是好的,改日令鳳哥兒見一見這姑娘,若看準(zhǔn)了,就定罷。”
景從聽說,卻笑道:“鳳哥兒一準(zhǔn)鐘意。”舞雩疑惑道:“此話怎講?”景從笑道:“公主只信我就是了。”舞雩卻道:“不成,你個小蹄子,盤算什么,快快說來!”景從只好交代:“先時鳳哥兒的伴讀就是這鸞姐,兩個孩子早見過面的。鳳哥兒因怕你惱他沒規(guī)矩,才不許我說。現(xiàn)在是怎樣?”舞雩卻低頭不語。景從以為她果真惱了,細看才知她眼底渾濁不辨一物,原來又糊涂了。便輕輕嘆了口氣,命女先兒退下,服侍主子安歇。
翥鳳翔鸞大婚當(dāng)年,夏國農(nóng)作大豐,舞雩的病也漸漸好了。幾家歡喜幾家愁,楚國卻遇荒年,麥禾不熟,倉廩盡空,餓殍遍野。楚皇帝無奈向夏國乞糧,翥鳳便與群臣商議。有說要借,是體恤百姓;有說不借,是明哲保身;有說要借,還要趁火打劫;有說不借,還要伺機出兵。翥鳳不知該如何是好,便與景從商量。景從道:“事關(guān)大體,還須問你母親。”于是翥鳳來到舞雩處,將此事告知。
舞雩聽罷,嘆道:“落井下石非君子行徑。其君是惡,其民何罪,只是古話說‘未雨綢繆’,又說‘飽而思饑’,咱們不得不先保全自己。誰知道下一個荒年會在那里呢?”翥鳳聞母親口風(fēng),便知母親心意,只好回絕楚國。楚國只好轉(zhuǎn)而向較遠的北齊借糧,北齊皇帝獅子大開口,要了楚國三年的稅銀,才肯派糧車。不料到了齊梁交界處,忽然殺出來幾伙土匪,搶走了糧車,還殺光了運糧的官兵。北齊因此向楚國發(fā)難,欲借道夏國陳兵楚境,遭皇太妃鐘離反對,不肯放行,北齊皇帝只好求助梁國,齊梁一拍即合,遂狼狽為奸。楚國登時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翥鳳得知消息,隱隱有兔死狐悲之傷。
連日有人回事,都說楚國災(zāi)民流竄到了夏國境內(nèi),恐怕引起騷亂,望朝廷出面,驅(qū)逐災(zāi)民,保護本國百姓。翥鳳年輕氣盛,當(dāng)即要下旨動武,舞雩聽說,喝住了他,下懿旨開倉放糧放銀,好使災(zāi)民有一容身之所,卻不知怎么官與民、民與民起了口角,災(zāi)民一時惡向膽邊生,一夜之間竟毀去夏國千畝良田,農(nóng)民抱著滿地的碎谷仰天長嚎,京畿內(nèi)外哭聲遍野。翥鳳急得吐血,竟日不食,景從日夜以淚洗面,奉廉等大臣日夜奔走操勞,這才漸漸好起來。吾卻可憐舞雩辛苦半生積攢下的英名,今竟毀于一旦,憑你先時有多少好處,也都不算了!
世事因果報應(yīng),又過了兩年,夏國遭遇荒年。彼時楚國已退齊兵,倉廩充盈,民生富庶。翥鳳瞞著母親,忍恥向楚國借糧,不料楚皇帝爽快應(yīng)允,全然不記當(dāng)年之仇。翥鳳因大受震動,夜里依偎在景從身邊,訴說心中疑惑。景從以慈母之姿慢慢解釋,鳳哥兒天性靈慧,從此便持敬修身,使民以時,遂有青史“圣主仁君”之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