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舞雩隨小昩至烏曲房內,烏曲板著臉,命小昩帶丫頭們出去,小昩答應著掩上門,在白石臺階上坐了,不許人走近。舞雩不知這般為何,因站著沒出聲,烏曲斜了她一眼,把一張榜甩在了她臉上。舞雩心內大異,看去時,卻是通緝令。
烏曲冷笑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瞞我!”舞雩不解,忙問:“這話從那里說起?”烏曲喝道:“你別和我裝傻充愣!我只問你,這個告示,你從那里得的?若是貼在城里廣而告之之事,何以楚國境內無人知曉?難不成單告訴了你,想你自投羅網?還是你把我們都當傻子,還是你別有所圖?橫豎這里沒人,你給我說明白了!”舞雩聽說也起了疑心,細細看時,卻無不妥。因道:“衙門的印錯不了,我并沒有騙你?!睘跚湫Φ溃骸澳蔷褪菃伟l給你一人的,竟連衙役也省了?!蔽桷У溃骸斑@里面定有什么誤會?!?
烏曲點頭道:“誤會是有的。”舞雩道:“可是有人漏了口風?”烏曲卻從鼻子里嗤了一聲,咬牙問道:“什么誤會?分明心壞!枉我真心待你,又求哥哥又求大王,你拿什么還我?但凡今兒我說慢了些,誰能過去?”說著拍案站起來,大步走去扯住了舞雩的手。舞雩吃痛,欲甩開她而不能,只好說道:“我并沒有騙你。”
烏曲不容她說完,冷冷一笑打斷了她的話:“先時你是王妃,我有對你不住的地方。大王也忒急了,害你身死于世,行尸天地間,你有恨,沒人配說嘴。可岺朝亡了,罪不在我們。你恨,我也明白。只是為復國,何以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舞雩聽畢,忍痛正色道:“我并沒有這個心?!睘跚溃骸澳愀艺f你沒有私心?”舞雩道:“我從沒說過這個話?!睘跚湫Φ溃骸伴L公主,卑鄙并不會因為你承認它卑鄙就光明了,它不是你的免死金牌。手段卑鄙,就是為了仁義光明,那也還是卑鄙。卑鄙就是卑鄙,它不是卑鄙之外的任何東西。”舞雩蹙眉道:“我說過,我是為我的妹妹,這就是我的私心。從當壚酒樓到如今,我自問無愧于你。”
烏曲聽說,挑眉問道:“是么?那你的這個‘妹妹’,單是太平公主,還是有別人?”舞雩一驚,還沒等說話,烏曲先笑道:“果然是聲名昭著的長公主,心術果然厲害。大王早和我說你重感情,我也因此受了你的騙,你自稱無愧于我,那么你的心也是死的。你用妹妹做幌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好歹于我不干涉,只是親妹妹尚且如何,何況我輩?先時我就想,堂堂帝國長公主,恭寬信敏惠,縱無一點紕漏,也難逃小人構陷。只是構陷也有限,如何眾口一詞?左右畏懼你,官員恭維你,國人不親近你,想是你生性無情,也難怪別人。如今神鴉社鼓天下太平,你倒想起了你的國仇家恨,那當年岺朝亡國之時,你在做什么?這本是你們岺朝人自己的事,我沒的多嘴,你偏來招惹我們,妄圖挑起兩國之間的戰爭,這就是你岺朝長公主的胸懷么?”
舞雩聽到這里,壓在心里的火氣終于爆發,發狠甩掉烏曲的手,卻因此閃了氣,猛咳了一陣,幾要把肺腑嘔出來,好容易穩住心脈,才沉眸說道:“別的也罷了,我不與你理論,只是你不該拿戰禍之事羞辱我。我再糊涂再無能再該死,斷不會牽連清白之人使他們蒙受無妄之災,斷不會以兩國百姓之血澆我恨火,斷不會拉著天下人給我陪葬!你狎侮我至此,我若還不惱,真真是死了心了?!睘跚浜叩溃骸拔以僖膊粫嘈拍阏f的任何話。來人!關進后柴房,沒我的命,不許給吃食?!?
舞雩聽見如此收場,自知再無可說的,便往后院走去。只是安靜以后細想這事,才慢慢察覺出更多蹊蹺,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憑她的心智,本不該鈍愚至此,皆因身體怯弱,又是話趕話,才到了這步田地。如今再想亦無益,便和衣臥下,至夜方起,往窗外一看,竟無半點月色。
夏國的夜若無月,那是非常冷清的。由此便想起先時在岺朝賞月的光景,漸漸的繁華落盡人離散,事到如今,只剩下自己這一個孤鬼與天上的孤月作伴了。
兀自想著,眼睛酸酸的。窗外的風呼嘯而過,俄而復靜,舞雩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只好坐將起來倚愁輕嘆了口氣。起身,開門,一探一笑,內外渾然一團黑。舞雩于黑暗中蜷起身子,枯坐至天明。忽然胸口一悶,往地下吐了一口黑血,愣了愣,便悶倒床上不省人事矣。
午后萬氏與若萍閑談,若萍忽然摸出了一塊嘔血的手帕子,唬得萬氏臉色驟變,忙細問原委,若萍指了指屋內。萬氏因無奈嘆息,沖她搖了搖頭。一時云飛走過來,萬氏忙起身拉他到遠處,把這事對他說了。云飛嘆道:“一日心結不解,一日不得安寧?!比f氏因問:“你作什么來?”云飛因沖花園子的方向一指。萬氏會意,自進屋服侍未遲更衣。畢出,二人同往那處去。
水榭中,一女子坐于臺磯上,兩條玉琢的美腿時不時點著湖水。遙遙看見未遲往這邊過來,一掃先時的百無聊賴,鞋也不穿,一把拎起裙擺就奔至他眼前,一頭扎進了他懷里。云飛在后面瞧見,忍不住一笑。未遲亦笑道:“叫人笑話了不是?”女子仰頭看他,一鼓腮幫子嗔道:“不許他笑?!痹骑w卻因此笑得更歡了,惹得女子從未遲懷里跳下來擰他,口內嘟噥道:“云哥哥最壞,小凡最討厭云哥哥了。”未遲笑勸道:“小心些,別傷著你哥哥。”云飛則擋下小凡的手,順勢將她環住,笑道:“最壞的云哥哥給小凡買冰糖葫蘆吃?!毙》猜犝f,當即捂住嘴,沖未遲眨了眨眼睛。未遲噗嗤一笑,云飛因點著小凡的鼻尖道:“你和陛下一氣害我呢?!毙》侧恋溃骸安艣]有。”說著掙開,跑進了草地里。
未遲從青云手里接過鞋子,在后面叫她:“小凡?!彼齾s不理,未遲只好跟在她身后。就見小凡時而摘花,時而折柳,在草地里跑來跑去,未遲和云飛慢慢跟著,并說一些北齊南梁相攻之事。
一時白家兄妹從近處繞過來,與未遲見禮。幾人才寒暄了不到三句,就見小凡挽著一個花籃興沖沖跑來,一面招手,一面問道:“白鷺姐姐從那里來?”白鷺忙道:“慢些跑,仔細跌著?!毙》矃s已笑嘻嘻的站在她眼前了。白鷺佯裝生氣,小凡果真被嚇住了,忙低頭認錯。白鷺瞅她怪可憐的,忍不住笑了出來,抬手拿掉了她頭上的柳葉。一低頭,卻看見她沒穿鞋,又看見青云捧著她的鞋子站在那邊,便喚青云過來。小凡這下子倒很聽話,乖乖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憑白鷺服侍她。
未遲因笑道:“惡人自有惡人磨。”說得云飛白鶴都笑起來。小凡因問:“你們笑什么?”白鷺一面拉她起來,一面哄道:“不是笑你?!毙》操€氣哼道:“姐姐胡說,分明是笑我!”說著跑開了,不承想一頭撞在鄧秀懷里。鄧秀笑道:“我們的小祖宗怎么氣呼呼的?”小凡好奇問道:“云哥哥,你來做什么?小尋哥哥并不在這里,這里只有三個大魔頭,快走快走!”一席話說得鄧秀也樂了。云飛遠遠的沖他打手勢,鄧秀會意,正要走,卻被小凡一把拉住,問道:“究竟作什么?不告訴我,就不讓你走?!卑樏宓溃骸肮飨雴柺裁??”小凡一扭頭,嘟嘴道:“我不告訴你?!?
未遲正在那邊交代青云,聞言便走近來笑道:“這是什么道理?不可以胡攪蠻纏。”小凡這才悻悻松開手,嘟囔道:“小尋哥哥也壞。”未遲因向云飛道:“咱倆沒一個好東西?!痹骑w莞爾一笑。未遲又向小凡道:“等下讓云哥哥帶你出宮去玩,好不好?”小凡弱弱應道:“好?!蔽催t見她這樣也沒在意,只捏了捏她的臉,便與云飛等去了。
青云走上來整理公主的衣裙。小凡低頭看見她手上的像是燙開的傷疤,恍惚想起了什么,幽幽問道:“我是不是在那里見過你?”青云只微笑不語。小凡想了一陣,竟真想到了,忙笑道:“你是不是皇帝哥哥屋里的?”青云不答,只問道:“公主冷不冷?”小凡故意抱住了身子,點頭道:“冷。”又嘆了口氣,說道:“一直也沒見皇帝哥哥,他是不是不要我了?該是政務繁忙罷。等他閑時,自然會想起我來的?!迸赃叺那嘣坡勓匝劬σ粷?,忙回身掩過,再轉頭,小凡卻不見了蹤影。這可急壞了青云,好在小凡并沒有跑遠,只在那邊墻根底下蹲著,青云忙走上去,就聽小凡說要回去,青云必然答應。
她那里知道,適才她的公主幾乎刺傷了她的陛下。是白鷺頭上的簪劍勾起了公主心底遙遠的金戈回憶,她聽見了先人的呼喚,不由得拔下頭上的簪子,翻過山石,追向了楚皇帝。楚皇帝的心就在那里,公主舉簪扎了下去!
長衫從肩頭緩緩滑落拖曳在地,皇帝只穿了一件單衣,孤獨地走在皇宮漫長而冰冷的廊道里。他的影子被歲月拉得很長很長,漸漸模糊不清。在他身后漫長的孤寂里,公主捂臉而立,簪子折斷在地下,淚滴落在風里。移開手,抬起頭,公主的眼底是亙古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