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謝齊婦吞淚送遠征 楚皇帝憑玉明算賬
- 桃都
- 沈寓顰
- 3348字
- 2021-10-24 00:00:00
舞雩姊弟以白梅祭過蘭蝶,回來的路上,惹塵勸道:“八妹妹來信了,她很擔心長姐。讓我派人送長姐去行宮避一避罷。”舞雩搖頭道:“該來的躲不掉。這件事把皇后也卷進去了,你身邊連個可心的人都沒有,我怎么放心?讓我留下罷,好歹能替你分擔一些。”惹塵聞言心下一動,垂眸自責道:“讓姐姐為我擔心,我太不該了。”舞雩聽說,還像小時候那樣拉起他的手,用溫熱的掌心摩挲他的臉,微微笑道:“我永遠是你姐姐,這些都是應該的,不必自責。”惹塵點頭道:“事不宜遲,明兒我就讓向心去接景姐姐和鳳哥兒。”舞雩道:“把臥闌夢闌兄妹一起帶過來罷。”惹塵搖頭道:“不。”
舞雩道:“你若是擔心阿景分身乏術,那就罷了。揀個可靠的人兒,把他們送到謝家避一避也好。”惹塵依舊搖頭道:“不。”舞雩嘆道:“雖然擔心小七,這事她早晚也會知道。”惹塵道:“不是這樣的,臥闌不能離開帝京。”舞雩聽出了他的話意,不禁心頭一寒,還是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安慰他道:“會沒事的。”惹塵抬頭看著長姐,輕輕點了點頭。姊弟二人各懷心事,再無他話。
前腳還沒踏進謹心齋的門,就有人來報。舞雩默默從后門出去了。惹塵這才示意那人進來說話,人說:“反賊已攻破斐城,直襲屏玉關。若屏玉關破,帝國之軍將無險可守。”惹塵道:“知道了。”那人便退下。向心獨自進來,安慰失意的皇帝。皇帝幽幽問道:“阿昉和小秀呢?連他們也走了嗎?”向心道:“他們去江南募兵了。”惹塵聽說這話,心里五味雜陳,緩緩坐到炕上,一手捂住眼睛長嘆了一口氣。道:“走罷。”向心道:“七駙馬爺進京了。”惹塵沒有吩咐,他便自己出去了。
卻說舞雩原來沒走,站在屏風后面瞧見皇帝坐在炕上呆呆睜著一雙眼睛,心里已是郁痛難消,又想到凌霄進京,馥仙恐怕已猜出了帝國有難,萬一她扛不過,自己要怎樣?愈想愈痛,因怕驚擾惹塵,只好抽身回去。
好在謝家也有這樣的擔心,故上下幾百人竟沒人敢把這事告訴馥仙。奈何馥仙稟賦聰穎生性細致,但見眾人如此,也只不問。這天便是凌霄離家去京的日子,長安書信頻催,他為馥仙原已多耽擱了一日,眼下雖天色未明,也只好上路。
馥仙替丈夫整理了戰甲,含笑送他出了朱門。凌霄只不肯撒手。馥仙因笑道:“放心去罷,家里有我。”凌霄凄婉抬眼一瞥,咬緊牙根不肯說話,半晌才緊緊摟住她。馥仙把臉埋在丈夫肩上,一眨眼睛就眨下了無數血淚。戰甲厚重,眼淚滴不穿,兵戈……總不會比離人淚更傷人罷?
凌霄的聲音沉沉的,馥仙料他是紅了眼眶:“七姑娘,我真的很怕,渾身都在抖。”馥仙笑道:“怕什么?”凌霄道:“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馥仙道:“胡說。”又道:“日頭要出來了,就走罷。”凌霄沉默了半晌,輕應道:“好。”說畢丟下她跨上馬背,含淚囑咐道:“等我。不許食言。”馥仙笑道:“我從不食言。”
軍機不可耽,凌霄終是狠心走了。他不忍再多看一眼,卻也止不住要多看那一眼,愈看愈不舍,不禁滾起淚來。馥仙見狀溫柔勸道:“不要哭。”凌霄答應道:“好。”遂縱馬遠去。
馥仙一直站在最后的黑暗里,直到曙光初升照亮天地,心里惦念的人兒再見不著,也是時候回去了。于是一步步往院里挪,松枝要攙她,被翠袖拉住。她終究沒能跨過那道門檻兒,撲倒后就再沒醒來。
戰爭卻在繼續。你問打什么仗?原是謝尋反了。如今他在東都沂陽自立為楚皇帝,更啟用年號“建元”,大有代岺之勢。謝家不堪其辱,傲臣英臣一為國二為家執槍上馬,不幸戰敗被俘。謝老不得不忍痛披甲,仍敗。數月后謝英臣負傷而歸,帶回了楚國退兵的條件——謝尋要謝芳臣只身去見他。
惹塵聽罷拂袖而去,舞雩一言不發,只有麗華神態自若。自她知道大哥哥反了,便戒斷葷腥,省去一切富麗閑妝,終日于宮內紡績,今既聽說這話,便將一應事體交代汀雁等人,預備出宮。方至謹心齋向皇帝辭行,不料皇帝命人傳出話來:不許皇后離宮。麗華聽了,一徑回到自己宮里,按品大妝,從新來見皇帝。皇帝只好起身相見,麗華拜倒在皇帝跟前,曉以理動以情,循循勸道:“妾身兄長犯下彌天大罪,妾身更有失察之責,合該賜死,或遷入長門,或遣回本家,猶得為人,蓋陛下有天地好生之心,故旁開用命之網,愿茲未死之年,皆是再生之日,罪深責薄,感極涕零。愚妾自為中宮,日夜難安,深恐辜負陛下厚望,歷此一事,理當解冠而去,然念及陛下往日恩情,不忍我主獨行風雨,故忍恥留下。今賊兄欲愚妾一人前往,或可使天下太平,愚妾自義不容辭,望陛下成全愚妾一片癡心。”
惹塵聽畢,潸然淚下,口不能言。忙扶起愛妻,點頭答應。麗華謝過隆恩,自回宮卸妝。一時汀雁領著奶子進來,奶子懷里抱著夢闌。麗華一見女兒,眼底頓時涌起慈愛,抱著哄了一會兒,惹塵也進來了。夫妻二人說笑一回,自熄燈睡下。
次日天未明,麗華便悄悄起來梳洗了。及收拾完備,命小丫頭子進來倒水,自站在廊下與汀雁說話。慎兒等隨后跟來,一一與主子別過。送出主子,回來又哭一回。不知惹塵披著衣服臨窗而立,握住嘴咳了幾聲,依舊回去睡覺。
天色未明,生死未卜。
未遲剛剛起來,丫頭回:“三姑娘來了。”未遲命請,自取了寬衣穿上,麗華進來,就見他斜跨在炕上倚板壁而坐。見了她,笑曰:“妹妹坐。”麗華于是在西首炕上坐下,并不言語。未遲命取荔枝出來,笑道:“我記得妹妹愛吃這個。”麗華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大哥哥還記得。”未遲笑道:“是啊,一晃都長大了。當初若非妹妹,我在家的日子更難過呢。妹妹怎么不吃?”說著命丫頭剝荔枝。
麗華吃了兩個,再不肯多吃。未遲見了,笑道:“想是這丫頭倒了妹妹胃口。來人,拖出去亂棍打死!”麗華忙道:“這是祖宗規矩,與她何干?”未遲聞言便將一盤晶瑩剔透的荔枝推到她面前,微笑不語。麗華看了眼那邊跪倒的丫頭,咬牙拿了一個放進嘴里。見狀未遲仰天笑起來,一下一下敲著炕桌,說道:“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你可以壞了祖宗規矩,當年那可是你親姐姐,你怎么就只講規矩不講情分了?”
麗華道:“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吾不為也。情若以私害公,當以法理正之。”未遲冷笑道:“說這話,你自己相信嗎?”麗華道:“這丫頭沒犯死罪,因我而殺身,即我殺一不辜;大姐姐看了雜書移了性情,竟學崔鶯待月西廂,即行不義。我并沒有做錯,就算大姐姐在這里,我還是這句話。”未遲聞言冷哼一聲,道:“你就沒有錯了理的時候?”麗華道:“沒有。”未遲問道:“為了理,什么都可以?”麗華道:“法理情,更有一個‘義’字在頭上。依法該殺,論情該活,即須問義。事之無害于義者,從俗可也;害于義,則不可從也。”
未遲聽罷鼓掌贊道:“好,說得太好了!足夠不近人情,足夠冠冕堂皇,才配叫‘大家閨秀’,才配叫‘岺朝皇后’。”說著挺起身子,越過炕桌湊到麗華眼前,冷冷說道:“你和你的岺朝一樣,腐爛惡臭。”麗華微微側過臉,笑道:“就算腐爛惡臭,也好過為一人殺天下人。”未遲道:“你很聰明。”說著坐了回去。麗華道:“放了祖父和凌霄。林氏的命,我來抵。”未遲淡淡問道:“這么說,皇后肯認了?”麗華道:“我認或不認,并沒有分別,‘屈打成招’也不是今人的創舉。”未遲道:“并沒有人逼你。”麗華道:“也沒有人逼她。她自己尋死,你又怨得著誰?”未遲怒喝道:“住嘴!”麗華笑道:“林妹妹,到底是誰?論理她早該死的,為什么還活著?當年到底為什么皇室非要殺她?大哥哥不比我明白?”未遲道:“果然是你捅出去的。”麗華道:“我不知道哥哥說什么。”
未遲聞言冷哼一聲,拿出了那半塊鴛鴦玉佩,甩在麗華面前。麗華瞥了一眼,問道:“這夠說什么的?”未遲道:“死鴨子嘴硬。”麗華道:“就是要我死,也該叫我死得明白。”未遲笑道:“好。我來問你,你把倚風弄到你屋里,居心何在?”麗華道:“這事豈是光彩的,她有什么忌口,一旦嚷出來,誰能撈到便宜不成?”未遲笑道:“所以你又綁又打,逼她閉嘴;又留著她一條命,好叫人夸你寬柔待下。”麗華道:“從你疑心我時,人就是我害死的了。我還說什么呢?”果然不語。未遲道:“我看你是沒什么可說的。”麗華仍不語。
未遲道:“既然你不肯認你的規矩是錯的,那我就殺了你的皇帝推翻你的帝國,到時候咱們再看一看,到底是誰錯了?”說畢,命丫頭道:“請三姑娘下去休息。”麗華起身就走。未遲道:“從今兒起,祖父和凌霄的吃穿和你一樣。你是明白人,知道該做什么。”麗華不語,快步走了出去。未遲狂笑一陣,戛然而止,關月從屏風后面走出來,站了站,一句話沒有,轉身從后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