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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為什么?”世代

  • 感受自由
  • 扎迪·史密斯
  • 11429字
  • 2021-07-07 16:36:20

今天,一代人的時間跨度是多久?我和馬克·扎克伯格應屬同一代人——我們只相差九歲——但不知為何,感覺上我們不是。雖然事實上我可以說(每個二〇〇三年秋季生活在哈佛校園的人都可以說)“我親眼見證了”臉書的創(chuàng)立,并記得“比臉”網(wǎng)站和它引起的紛爭;還有那位嬌小玲瓏的電影明星[19],無論走到哪兒,總有迷戀她的男生踏雪跟在她身后,那可怕的雪啊,凍得人腳趾發(fā)白,讓人提不起精神,以不見血的方式終結(jié)了我街區(qū)內(nèi)一只松鼠的性命:僵硬,不省人事,外觀完整無缺——像是布拉施卡父子[20]制作的玻璃花。無疑,從今往后我記憶中自己與扎克伯格的接近程度會出現(xiàn)偏差,和六十年代生活在利物浦的每個人都認識約翰·列儂一個道理。

不過即便當時,我也覺得自己和扎克伯格及所有在哈佛就讀的學生之間有距離。這種距離感今天依舊存在,甚至更加嚴重,因為我益發(fā)(主動或被動地)脫離他們所信奉的事物。我們對事情的看法不同。尤其在人是什么或應是怎樣的問題上,我們的觀點不同。我經(jīng)常擔心我對做人的看法過于老派、有失理性、與事實不符。也許臉書世代建立起他們的虛擬大廈是出于好意,旨在給和他們一樣的真正的2.0世代的人提供棲身之所,假如我覺得跟他們格格不入,原因是我仍止步于1.0世代的階段。可另一方面,我和臉書世代最末一批人(主要是我的學生)相處的時間越久,就越發(fā)深信,時下塑造了他們這一代人的部分軟件配不上他們。他們比軟件更有意思,他們值得更好的東西。

通過《社交網(wǎng)絡》,臉書世代有了一部幾乎可與他們相稱的電影,這個事實如此出乎意料,使這部影片給人的感覺比實際上可能更富趣味。從開場戲可以明顯看出,這是一部由1.0世代的人(艾倫·索金和大衛(wèi)·芬奇,分別是四十九歲和四十八歲)拍攝的講2.0世代人的電影。天哪,這部有聲電影,每分鐘的臺詞數(shù)都和《女友禮拜五》[21]一樣多。一個叫馬克的男生,和他的女友埃麗卡坐在哈佛一間酒吧的一張小桌旁,互相指摘,那沒完沒了的架勢是典型的因《白宮風云》而知名的索金風格(但在《社交網(wǎng)絡》里雙方都從未講過“跟我來”[22]——對此我們該謝天謝地)。

可這個小伙子有點不對勁:他與人的目光交流時斷時續(xù);他似乎不懂普通的措辭特點或語言的多義性;他古板到出言不遜,迂腐學究得咄咄逼人。(“終極俱樂部,”他們在討論哈佛那些排外的精英社團時,馬克糾正埃麗卡的說法,“不是終結(jié)俱樂部。”)當埃麗卡向他提出分手時,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等等,這是真的嗎?”)他也不明白為什么。他不了解,一句在他看來可能是陳述事實的話,在另一方聽來,或許還包含了幾分針對個人的色彩,會引人不快:

埃麗卡:我得去上自習。

馬克:你不用上自習。

埃麗卡:你怎么知道我不用上自習?!

馬克:因為你念的是波士頓大學!

簡單來講,他是個電腦怪人,有社交“自閉癥”:芬奇電影愛好者熟悉的一類人物,如同《女友禮拜五》里那位犬儒的新聞記者之于愛好霍華德·霍克斯電影的觀眾一樣。對索金而言,創(chuàng)造扎克伯格這個人物幾乎不需揮毫潑墨。我們走進影院,期待看到這個家伙,心中已自信地勾勒出他的輪廓,望著索金在此基礎上渲染著色,不啻一件樂事。因為有時我們從群體文化推斷一個人的總體個性。或認為可以這樣做。書呆子為何有書呆子那樣的行徑,豈不眾所周知?為了賺錢,有錢可以變得受人歡迎,可以追到女孩子。索金堅信一切有因的迷思,編造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故事,兩度受挫后——被埃麗卡甩了,遭終極俱樂部里最精英的坡斯廉俱樂部拒之門外,扎克伯格開啟了臥薪嘗膽、飛黃騰達的歷程。中間穿插了許多背叛的情節(jié),許多場發(fā)生在律師辦公室、陰沉壓抑、鮮明體現(xiàn)人物性格的口頭取證戲。(“你最好的朋友要告你!”)索金把《好人寥寥》里典型的軍人形象換成另一個清一色是男性的群體,穿著另一種不同的制服:“蓋璞”牌連帽運動衫,“北面”牌運動套裝。

我去的那家電影院,離紐約大學幾個街區(qū),觀眾欣喜于這種親密的認同感。但假如文藝青年和書呆子希望看到芬奇一貫的炫技,他們會失望:在一間律師辦公室里,可供芬奇施展的空間不多。他只好在哈佛和后來的法庭訴訟間進行高超、快速的剪切,其次,在幕后盡情發(fā)揮芬奇另一較少為人關注的專長——出色的選角。短期內(nèi),銀幕上不會出現(xiàn)一個奇人,能把扎克伯格的扮演者杰西·艾森伯格比下去,成為我們心目中的頭號書呆子類型。被動攻擊式的平直語氣。在自己以外的他者講話時表現(xiàn)出的賊溜溜的厭煩。難以抑制的假笑。艾森伯格甚至在走路姿勢上也合乎書呆子的身份:不是側(cè)身、畏縮地曳步(一副“別打我!”的模樣),而是鼓起胸膛、雄赳赳的行進(表明“我的身高不是五英尺八英寸,而是五英尺九英寸!”)自然,少不了帆布背包。一個長達四分鐘的鏡頭,拍攝他完全以這樣的步態(tài)一路走過哈佛校園,最終抵達他的歸屬,唯一讓他如魚得水的地方,他的手提電腦前,寫他的博客:

埃麗卡·奧爾布賴特是個婊子。你認為原因是她的家人改了原來的姓氏阿爾布雷希特,還是在你看來,波士頓大學的女生都是婊子?

哦,是呀,我們認識這家伙。過度程式化、怒氣沖沖、獨來獨往。在他周圍,芬奇安排了一群真實可信的1.0世代的人,相繼遭到他的背叛和羞辱,隨著劇情的發(fā)展,他們聯(lián)合起來起訴他。要說這是一部三幕劇的電影,原因在于扎克伯格坑害的人太多,無法被從容地涵蓋在兩幕劇內(nèi):溫克萊沃斯雙胞胎兄弟和迪維亞·納蘭德拉(據(jù)說扎克伯格從他們那兒竊取了創(chuàng)建臉書的點子),接著是他最好的朋友愛德華多·薩維林(他將這位首席財務官排擠出公司),最后還有肖恩·帕克,音樂共享程序納普斯特的孩兒王,不過公平地講,他也大大坑了自己。所有這些背叛似乎集中體現(xiàn)在愛德華多身上——體現(xiàn)在演員安德魯·加菲爾德那張靈動、俊俏的臉上——變成令人痛苦的私人恩怨。幾場仲裁的戲,如此死氣沉沉,本該索然乏味,但其中的感染力來自艾森伯格無動于衷的面容(他的眉毛幾乎一動不動;現(xiàn)實中扎克伯格的眉毛壓根兒不動)和加菲爾德帶著哀求的難以置信的表情之間形成的怪誕反差,簡直像是另一部法庭大戲《風的傳人》里斯賓塞·屈塞的慷慨激昂對上弗雷德里克·馬奇的古板不化。

不過,芬奇還是任性地拍了一組(實實在在)賣弄的鏡頭。在影片進行到一半時,他插入了一場引人入勝卻并非十分必要的戲,展現(xiàn)英俊的溫克萊沃斯雙胞胎兄弟(就一個講書呆子的故事而言,里面的所有男性都出奇英俊)參加皇家亨利賽舟會。這兩位金發(fā)巨人劃槳的樣子儼然冠軍一般。(扮演者是一個人,阿米·哈默,經(jīng)過數(shù)碼復制,變成倆。完全處于1.0世代的我看電影時花了一個鐘頭,試圖找出這對雙胞胎的區(qū)別。)他們手臂的運動快得教人起疑,不似真人的手臂,他們的肌肉像是用尖頭鋼筆勾勒出來的,濺起的水花滴滴分明,如卡拉瓦喬[23]所繪,還有配樂!九寸釘樂隊[24]的特倫特·雷澤諾給愛德華·格里格本已相當粗獷的《魔王的宮殿》增添了一層極致的野性[25]。各種音響合成器和白噪音。這是音樂錄影帶的風格——這種藝術形式是我這一代夾在X世代[26]和Y世代[27]之間的人真正擅長的——它顯示了超真實再現(xiàn)的技巧,這種技巧使得芬奇的《搏擊俱樂部》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同時又讓他的眾多影迷對現(xiàn)實世界總感到幾分失望。總之,同樣,這對雙胞胎以些微之差輸了比賽,讓芬奇可以用重申主題的理由證明這場戲的必要性:有時非常接近根本不等于夠近。或像馬克坐在會議桌對面笑言的:“倘若臉書是你們想出來的點子,你們早該創(chuàng)建起臉書了。”

留給扎克伯格唯一的出路是在關鍵時刻遇到他生命中的魔鬼:自然,他是一位網(wǎng)絡音樂的創(chuàng)業(yè)者。臉書世代的人天生期盼(希望?)看到流行樂歌星在大銀幕上栽跟頭,但扮演肖恩·帕克的賈斯汀·汀布萊克漂亮地沒有使他們?nèi)缭福簾o論在人們看來他是不是個可鄙之徒,他確實演出了一個十足的可鄙之徒。精心修剪過的眉毛,汗津津的額頭,還有那因吸食了可卡因而神魂顛倒、薄如蟬翼的自信,隨時可能情緒失控,變得偏執(zhí)多疑。汀布萊克踩著優(yōu)雅的舞步,在第三幕中登場,呈現(xiàn)給觀眾及扎克伯格的,與他過去十年里在他的音樂錄影帶中呈現(xiàn)給我們的在本質(zhì)上毫無差別:都是美好生活的幻象。

這層幻象亦薄如蟬翼,對此芬奇加以無情的諷刺,而且,又是我們熟悉的大綱:天鵝絨繩索拉起的圍欄,把你當作國王般招待的酒吧女服務員,可隨時享用的最好的一切,一個專屬于你的特別包間,過分講究、分量極少的昂貴食物(“能給我們上點吃的嗎?醬烤豬肉配蜜姜?你看著辦,金槍魚刺身,幾根龍蝦鉗,鵝肝蝦仁餃,我們先要這些”),蘋果馬丁尼,和“維多利亞的秘密”的模特約會,在家中舉行放浪形骸的派對,豪華轎車、西裝革履、可卡因和一個“心比天高”的目標:“一百萬美元沒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了不起的是什么嗎?……十億美元。”在一家華麗的夜總會,帕克一邊喝著雞尾酒,一邊向扎克伯格描繪有了十億身家后他的人生會是怎樣的前景,講得他一愣一愣。芬奇讓嘭嘭作響的歐式浩室音樂[28]保持和實際生活中一模一樣的音量大小:演員幾乎必須吼著才能蓋過音樂,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講話。和許多前人書呆子一樣,扎克伯格被糊弄地相信自己身處天堂,而察覺不到他實際是在地獄。

臉書世代對這類“名人生活方式”的癡迷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這種癡迷教人同情,令我們感到心痛,我們能識別出來。可扎克伯格,現(xiàn)實中的扎克伯格,會識別出來嗎?上述種種真的是他的動機,他的執(zhí)念嗎?不——影片本身也認識到這一點。劇本好幾次試圖將現(xiàn)實中扎克伯格明顯不在乎錢的一面和《社交網(wǎng)絡》的劇情發(fā)展調(diào)和在一起——但始終不太成功。有一場馬克與律師爭執(zhí)的戲,索金試圖偷梁換柱,把愛好錢變成愛好權力:

女士,我知道你做了功課,所以你明白,錢不是我人生中重要的一環(huán),但此刻,我可以買下哈佛大學,取得鳳凰社,把它變成我的乒乓球室。

但那樣做解釋不了為什么青少年時的扎克伯格拿他寫的免費應用程序換取一臺MP3播放器[類似非常流行的網(wǎng)絡電臺潘多拉(Pandora),可以識別每個人喜歡的音樂類型],而不是把程序賣給微軟。十七歲、念高中的他希望讓自己獲取什么樣的權力?女朋友,是嗎?可追女孩子這個動機顯然站不住腳——經(jīng)歷了短暫的單身后,自二〇〇三年起,扎克伯格一直有個固定的美籍華裔女友,如今就讀于醫(yī)學院[29],電影將這個事實完全排除在外。影片結(jié)尾,所有訴訟告一段落(“給他們錢吧。從大局來看,這好比一張停車罰單”),我們看到一個垂頭喪氣的扎克伯格,坐在他的手提電腦前,仍念念不忘分手已久的埃麗卡,在臉書上向她發(fā)送了一個“添加好友”的請求,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網(wǎng)頁,期待她的回復……芬奇先鋒派的粉飾手法如此具有說服力,以致演到這最后一個鏡頭,我才發(fā)現(xiàn)這部極具觀賞性、與事實差以千里的傳記片的顯目鼻祖。好萊塢依舊相信每個大亨內(nèi)心存著一樣放不下的東西:玫瑰花蕾[30]——來會一會埃麗卡吧。

假如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女人——那是為了什么?在扎克伯格身上,我們看到一個真正的美國之謎。這個謎也許并不神秘,他只是有更長遠的目標,堅持不妥協(xié):不是十億美元,而是一千億。或有可能他就是熱愛編程?無疑,電影拍攝者考慮過這個方案,但誰都看得出他們的兩難處境:若的確存在編程的樂趣,如何用一種既影像化、又可讓人理解的方式表現(xiàn)這種樂趣呢?眾所周知,電影不擅長將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苦與樂視覺化,即便觀眾都熟悉那個創(chuàng)作媒介。

編程是一道全新的難題。芬奇大膽嘗試用動作戲表現(xiàn)編程的激情張力(“他的腦子接著電腦呢”,人們對其他人說,阻止他們打擾另一個獨坐在手提電腦前、戴著降噪耳機的人),片中有一場在扎克伯格宿舍房間舉行的“寫程序喝伏特加”的派對,給我們提供了某些領略這份樂趣的線索。可即便我們花半部電影的時間盯著那些忙碌的屏幕(我們的確粗略了解了幾分),我們中的大部分人仍不會懂。觀看這部電影時,雖然明知索金想要我們站在反對的立場,但我們還是忍不住為這個2.0世代涌起些許驕傲。他們承受了十載的斥責聲,批評他們在繪畫、小說、音樂或政治上沒有正經(jīng)的建樹。原來這些聰明絕頂?shù)?.0世代的年輕人一直在從事別的非凡的創(chuàng)作。他們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創(chuàng)造世界的人,創(chuàng)造社交網(wǎng)絡的人,首先面臨一個問題:怎么做才能辦到?扎克伯格在大約三周內(nèi)解決了那個問題。另一個問題,倫理問題,是他后來遇到的:為什么?為什么創(chuàng)建臉書?為什么采用這種形式?為什么那樣做?為什么不換一種方式?反觀現(xiàn)實中的扎克伯格,透過錄像和有關他的文字報道,引人注目的一點是,在“為什么”要臉書這個問題上,他的觀點相當平庸無奇。他用“聯(lián)系”這個說法,猶如信徒提到“耶穌”,仿佛這個詞本身神圣不可侵犯:“所以創(chuàng)建臉書,呃,其實是為了促進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幫助大家跟他們想要保持聯(lián)系的人分享信息……”聯(lián)系是目的所在。那種聯(lián)系的品質(zhì)、從中傳遞的信息的品質(zhì),因聯(lián)系而可能建立的人際關系的品質(zhì)——沒有一樣是重要的。他似乎從來沒想過,很多社交網(wǎng)絡軟件明擺著鼓勵人們相互建立薄弱、膚淺的聯(lián)系(如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最近論述的)[31],這樣做恐怕不是一件完全正面的事。

至少可以說,他對涉及隱私——及社交本身——的哲學問題漠不關心,而這些問題是由他編寫的高明程序所引發(fā)的。看他接受問訊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盼著反唇相譏的場面,那個著名的小子扎克伯格講出克制而伶俐的挖苦之語——然后記起那只是索金寫的劇本。現(xiàn)實中的扎克伯格遠更像他的網(wǎng)站,曾有一段時間(2004年),他給網(wǎng)站的每個頁面附上說明:馬克·扎克伯格出品。克制卻無趣,聰明、品行純潔,但一成不變地平淡、缺乏意識形態(tài)、無動于衷。

據(jù)《紐約客》所作的扎克伯格小傳披露,在他本人的臉書頁面上,興趣一欄里列出的有極簡主義、革命和“消除欲望”。[32]從中我們還獲知他喜愛古希臘的文化和著作。這大概是現(xiàn)實中的扎克伯格與虛構的扎克伯格之間脫節(jié)的地方:影片將他置于充斥著背叛和無度的羅馬帝國,可實際的扎克伯格也許歸屬希臘,是斯多葛派[33](“消除欲望”?)中的一員。我們可以從比較兩個扎克伯格的相貌特征中找到線索:現(xiàn)實中的扎克伯格(尤其從側(cè)面看)是希臘雕塑,高貴、面無表情、有一點像“持矛者”(注意:僅是面部——論軀干,他絕對不是七頭身)。銀幕上的馬克看起來像羅馬人,臉部細節(jié)特征清晰豐滿。扎克伯格有關系穩(wěn)定的女友,住著租來的房子,上電視時,即便人們用非常粗魯?shù)膽B(tài)度對待他,他也拒絕動怒(而是冒汗),這樣的他是有幾分少年斯多葛派學者的特征。誠然,假如消除了欲望,人就沒什么需要隱瞞的東西了,不是嗎?

我們在討論的是那樣一類年輕人,這類人決不會在酒吧的廁所里與傾慕者交媾——如電影里所發(fā)生的——或為了一個“維多利亞的秘密”的模特而拋棄醫(yī)生女友。正是這種年輕人,他們會覺得讓人們少一點隱私不是壞事。扎克伯格構想的開放的因特網(wǎng)有個顯著特點,它需要人們拿出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才可實現(xiàn),對此臉書成員嘗到過滋味,當時網(wǎng)站的隱私設置發(fā)生改變,允許更多信息變得更公開化,包括有可能(無意中)讓你的多拉姨媽突然發(fā)現(xiàn)你在上周二加入了同性戀組織“酷兒國”。是同性戀的年輕人變成了不是同性戀,參加派對的人撤下了他們在派對上的照片,政治狂熱分子掐滅了他們的熱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可以照自己的意愿、按自己的方式,做自己,選擇自己的伙伴。在真相畢露的一刻,臉書忘記了那一條。或是等不及我們朝著它所預測的方向改變。在隱私這個問題上,扎克伯格告訴全世界:“那條社會規(guī)范不過是隨著時間演變而來的東西。”這下,全世界人發(fā)出抗議,聲勢浩大,因此臉書作出回應,改版了網(wǎng)站,讓人可以對他們的朋友進行“分組”,有的朋友看到的個人信息多一些,有的看到的少一些。

這項革新將如何與“臉書掛鉤”[34]的功能協(xié)調(diào)運作,尚待分曉。臉書掛鉤是“臉書平臺的下一個版本”,由此用戶被迫“可以”將他們在臉書上的身份、朋友及隱私與任何網(wǎng)站“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個新的開放的因特網(wǎng)中,我們將攜帶我們真實的身份,穿行于網(wǎng)絡之中。這一方案似乎能帶來某些直接的克己的好處:不再有匿名的怨憤,不再有煽動性的發(fā)帖挑釁:假如在臉書以外的虛擬世界,無論你到哪里,你的姓名和社交網(wǎng)絡總是如影隨形,那么你將不得不收斂行為,其他人也一樣。另一方面,你也把你的喜惡、趣味、愛好貼在身上,統(tǒng)統(tǒng)與你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借此人們將試圖向你推銷產(chǎn)品。

這種做法也許像是強化了現(xiàn)有因特網(wǎng)的功能,在我已身處其中的網(wǎng)絡里,牙醫(yī)廣告無處不在地追著我,我不斷被敦促著購買自己寫的書。或說不定整個因特網(wǎng)會索性變得像臉書一樣:表面歡樂,虛情假意,自我推銷,巧言令色。由于上述種種原因,我在加入臉書大概兩個月后停用了賬號。和各種會使人嚴重上癮的東西一樣,事實證明,戒除比入手困難太多。我一直搖擺不定:臉書始終是我生活中最令我無法集中精神工作的事,而那恰是我愛它的原因。我想那也是很多人愛它的原因。有些逃避工作的方法本身很麻煩,不會讓時間過得特別快:抽煙,吃東西,給人打電話。有了臉書,幾小時,幾個下午,一整天一整天,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當我最終決定永遠徹底地不再使用臉書時,縈繞在我心頭的是那個困擾大家的問題:你到底有沒有真正把自己永遠徹底地刪除?在“今日秀”的采訪中,馬特·勞爾問了扎克伯格同樣的問題,可因為馬特·勞爾并不諦聽采訪對象的講話,所以他接受了以下的回答,轉(zhuǎn)入下一個問題:“沒錯,賬號停用后,那些個人信息將不會被仍在繼續(xù)使用的人看到。”

誰都希望用樂觀的態(tài)度看待自己所屬的世代。誰都希望與自己同世代的人步調(diào)一致,不愿與他們有代溝。換言之,假如有人對他們在創(chuàng)造的世界心存疑慮,那么這個人要有充足的理由那么做。精通編程、“虛擬現(xiàn)實”領域的先驅(qū)杰倫·拉尼爾(生于一九六〇年)和我不是同一代人,但他對我們有清楚的認識和了解,并寫了一本短小且令人驚恐的書——《你不是個玩意兒》,內(nèi)容與我個人的疑慮不謀而合,但作者是一位在實踐和理念方面皆富有真知灼見的內(nèi)行。拉尼爾關注人們?nèi)绾瓮ㄟ^“簡化自己”,從而使電腦對他們的描述顯得更為準確。“信息系統(tǒng),”他寫道,“需要有信息才能運行,但信息不足以反映現(xiàn)實”(字體變化是我自己添加的)。在拉尼爾看來,計算機不可能完美模擬出我們稱為“人”的東西。在生活中,我們?nèi)巳俗栽偯靼走@個道理,但一連上網(wǎng)就容易忘記。拉尼爾提出,臉書,和其他在線社交網(wǎng)絡一樣,把生活變成一個數(shù)據(jù)庫,這么做是一種退化,“基于[一個]錯誤的哲學觀念……相信計算機很快能夠表達人的思維或反映人際關系。這些是目前計算機不能辦到的事”。我們憑直覺知道這樣做的后果;我們感受到這些后果。我們知道,有兩千個臉書好友不等于有兩千個朋友。我們知道,我們是在使用軟件,以一種特定、膚淺的方式與他人打交道。我們知道我們在軟件里做了什么。但我們是否知道,是否警覺到,軟件對我們做了什么?人們在網(wǎng)上交流的東西,會不會“到頭來變成他們的實相”?軟件專家拉尼爾向軟件白癡的我揭示了一件想必(對軟件專家來說)顯而易見的事:軟件不是中立的。不同的軟件里植入了不同的哲學理念,由此,這些哲學理念變得無處不在,又隱匿無蹤。

拉尼爾請我們想一想,比如,那不起眼的文件,或說得確切點,試想一個沒有“文件”的世界。(第一版未曾實際推出的麥金塔電腦[35]沒有文件。)坦白說,這個思維實驗好比要求我試想自己存留在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里,這把我難倒了。它還要我進一步試想,這些常常是在最后關頭、一拍腦袋提出的設計方案,被“鎖定在程序里”,變成軟件,有數(shù)百萬用戶,太多情況下沒有調(diào)整或改變的可能。音樂設備數(shù)字接口是一套固定不變、八十年代初達成的音樂數(shù)據(jù)傳遞協(xié)議,用于連接不同的音樂組件,像是鍵盤和計算機,卻沒有將,比方說,花腔女高音流動的聲線考慮在內(nèi);但它仍是今天我們?nèi)粘!謾C里,排行榜上,電梯內(nèi)——聽到的絕大多數(shù)低音質(zhì)音樂的基礎,只因為這套協(xié)議,用軟件術語來講,牽涉的范圍太廣,無法推翻,無法更換。

拉尼爾希望我們留心把我們“鎖在其中”的軟件。這個軟件是否真的滿足我們的需求?還是我們在簡化身心的需求,從而說服自己相信,這個軟件是沒有局限的?拉尼爾提出:“不同的媒體設計刺激人性的不同潛能。我們不應尋求盡可能有效的方法滿足人的從眾心理。相反,我們應當設法鼓勵個體才智的表現(xiàn)。”但從眾心理恰是二〇〇八年臉書做出的一項革新,即“開放內(nèi)容協(xié)議”,所意在助長的。“開放內(nèi)容協(xié)議”讓人能夠看到你的朋友在讀什么,看什么,吃什么,如此一來,你可以和他們讀的一樣、看的一樣、吃的一樣。在《紐約客》的人物小傳中,扎克伯格清楚地表達了他本人的“人生哲學”:“我們在意的大部分信息存在于我們的頭腦里,對吧?那些信息并不暴露在外,可供索引,對吧?……我們骨子里仿佛存著一個更根深蒂固的欲念:我們很想知道我們周圍人的境況和動態(tài)。”

我們在網(wǎng)上能有的作為真的至多如此嗎?影片中,肖恩·帕克在一次服用可卡因后起興所發(fā)表的“肖拉松式長篇演說”里給出了旨在劃分世代的界線:“我們曾生活在農(nóng)場上,后來我們生活在城市中,現(xiàn)在我們將生活在因特網(wǎng)里。”拉尼爾是最早預見到因特網(wǎng)的人之一,他不會從根本上反對上述觀點。但他對萬維網(wǎng)2.0版里的“書呆子簡化論”提出質(zhì)疑,促使我們心中產(chǎn)生一個問號:什么樣的生活?[36]肯定不是像以下所描述的,五億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因為他們的朋友在看,所以一致決定看電視真人秀《結(jié)婚大作戰(zhàn)》吧?“人必須先有自我,”拉尼爾寫道,“才能和別人分享自我。”但對扎克伯格來說,和大家分享自己的選擇(并做大家所做的事),即等于有自我。

我個人認為事情的關鍵絕不在于終極俱樂部;我認為事情的關鍵也不在于專有壟斷權;更加不是錢。合眾為一[37]——那才是關鍵所在。我的猜測如下:他想成為和大家一樣的人。他想受人喜愛。扎克伯格在該片上映當日,向紐瓦克市的學校系統(tǒng)捐出一億美元,1.0世代的人無法理解這個明顯拙笨的公關舉動——他們怎么也體會不出其中的緣由。對于我們這一代講究自我意識的人來說(在這方面,我和扎克伯格以及每個看八九十年代電視長大的人一樣,志同道合),不受人喜愛是壞得不能再壞的情況。無法容忍別人對自己有一分一秒的壞印象。他不但需要出名,成為故事的“主角”,還必須凌駕于故事之上,設法把故事扼殺。兩周后,他去看了這部電影。為什么?因為人人喜歡這部電影。

一個人變成臉書這類網(wǎng)站上的一組數(shù)據(jù),實際是將他/她簡化了。樣樣縮減。個性,友誼,語言,感受。從某種意義上講,那樣做是一種超驗的經(jīng)歷:我們喪失肉身,喪失百味雜陳的情緒,喪失欲望與恐懼。由此我想到,我們中那些對在我們看來屬于自由派中產(chǎn)階級過度膨脹的自我意識表示厭惡反感的人,應當小心我們所期許的:我們袒露、聯(lián)網(wǎng)的自我,看起來并非更加自由,這樣的自我只是看上去更由自己做主。

憑借臉書,扎克伯格似乎在試圖創(chuàng)造某種心智層[38],一個只有單一頭腦的因特網(wǎng),一個統(tǒng)一的環(huán)境,在此環(huán)境下,只要你做出“選擇”(最終的結(jié)果是購物),你是誰真心不重要。假如目的是為了贏得越來越多人的喜愛,那么一個人身上的棱角皆會被磨平。一種模式下的單一民族。我們自覺與眾不同,有精彩的照片記錄為證,有時買東西也能證明。對我們而言,后一種情況是附帶事項。然而,假如扎克伯格成功推動五億人在整個因特網(wǎng)上使用他們的臉書身份,到那時候,臉書將收到如雨般投下的廣告費,這筆錢看到的我們正相反。在廣告商眼中,我們等于我們的購買力,依附于幾張不相關的個人照片。

我們會不會已經(jīng)開始那樣看待自己?在去影院途中,發(fā)生了一件令我覺得意味深長的事,我做了一點簡單的心算(在哈佛時我?guī)讱q;現(xiàn)在我?guī)讱q),陡然感到一陣屬于1.0世代人的惶恐。不久我即將四十歲,然后五十,再過不久將離世;我像扎克伯格一樣渾身冒汗,內(nèi)心慌亂失措,我不得不停下腳步,倚靠著一個垃圾箱。在臉書上,人們會有那樣的感覺嗎?我注意到——而且是遺憾地注意到——當有一名青少年遇害時,至少在英國,她的臉書留言板上經(jīng)常會充斥著似乎并不十分了解事情嚴重性的留言。可憐的寶寶!想念你!!!愿天使陪伴你。我記得我們曾經(jīng)開過的玩笑,哈哈!安息,XXXXX:這類大家熟悉的話。

讀到那樣的留言時,我在心中略微反駁自己:“全怪缺乏教育。他們的感受和每個人一樣,他們只是不懂如何用語言表達。”但另一半的我有個更悲觀、可怕的想法。他們是不是由衷地相信,因為這個女孩的留言板還在,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她相當于仍然活著?畢竟,假如你與他人的一切聯(lián)系皆是虛擬的,那么她活著或死了有何區(qū)別?[39]

軟件可能把人簡化,卻是有限度的。小說也把人簡化,但粗制濫造的小說比高質(zhì)量的小說簡化得更厲害,我們可以選擇閱讀高質(zhì)量的小說。杰倫·拉尼爾的觀點是,萬維網(wǎng)2.0版的“禁閉”效果即將出現(xiàn);正在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已顯端倪。“禁閉的”是什么?在這一刻,我們有必要提醒自己,臉書——我們新近鐘愛的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互動的界面——是由一位哈佛大學二年級生設計開發(fā)的,他專注的是一個哈佛二年級生專注的事。每個人的感情狀況是怎樣的?(選一項。只能有一種答案。人們需要知道。)你是否有“生活”?(證實一下。貼出照片。)你是否喜歡應當喜歡的東西?(列一張清單。喜歡的東西可以包括:電影、音樂、書籍和電視,但建筑、思想或植物不算在內(nèi)。)

說到這里,我擔心自己會懷念起過去。我夢想的萬維網(wǎng)投合的是一類現(xiàn)已不存的人。深居簡出,對世人來說是個謎,更重要的,連她自己也覺得搞不懂自己。謎一般的人:對人的這種認識無疑在發(fā)生變化,或已經(jīng)改變。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同意扎克伯格的說法:自我不是一成不變的。

當然,扎克伯格堅稱,自我的演變?nèi)珣{自身,他與其他人創(chuàng)造的技術對這個過程不起作用。究竟如何,那是留給技術專家和哲學家討論的問題(最適合的是像杰倫·拉尼爾這樣的技術哲人。)不過,無論這個改變來自哪一方面,我十分清楚地認識到,我現(xiàn)在教的學生與我以前教的不一樣,甚至不同于短短七年前我在哈佛教的那些學生。眼下我在教我的學生讀一本比利時實驗小說家讓-菲利普·圖森寫的書——《浴室》,至少我過去認為他是實驗派小說家。這本書寫一個人決定在浴室消磨他的大部分時光,可我的學生覺得這部小說寫實極了,精準地刻畫了他們本人袒露的自我,或更客觀地講,貼切地比擬了二十一世紀都市生活不可否認的乏味無聊。

書中最有名的一幕,未具名的主人公難得做出一個“舉動”,將一根飛鏢投射中女友的前額。后來在醫(yī)院,兩人親吻,不作解釋地重歸于好。“這純粹是他們之間的事。”一名學生說,并露出滿意的表情。對與我同世代的讀者來說,圖森筆下的人物,乍看之下,似乎無內(nèi)在可言——事實上,他們不是缺乏內(nèi)在本質(zhì),他們的內(nèi)在本質(zhì)是拒絕,一種從倫理上講的拒絕。我心里想的與你無干。在我的學生看來,《浴室》講的是一個真實的愛情故事。

圖森于一九八五年在法國寫了這部小說。在法國,哲學似乎走在技術前面;而在英美世界,我們爭著以技術領先,期望思想會自行跟上。最后得到的是臉書這個令人失望的概念。倘若它真是一個有意思的界面,為這些果真不一樣的2.0世代的年輕人創(chuàng)建一個活動空間,那將是件了不起的事。可實際不然。它是經(jīng)過馴化后的西大荒式的因特網(wǎng),符合郊區(qū)居民平淡乏味的幻想。拉尼爾的話:

這些設計最近才剛整合在一起,它們帶有隨意和偶然的性質(zhì)。別受它們引導、落入輕易的套路中。喜愛由軟件構成的媒介,可能會被困在他人新近冒出的草率的想法中,這是存在的危險。要與此抗爭!

我們難道不該與臉書抗爭嗎?臉書上的一切被縮減成與其創(chuàng)始人一樣的格局。選用藍色,因為原來扎克伯格是紅綠色盲。“對我來說,藍色是最豐富的顏色——我能看出各種不同的藍。”“戳一下”,因為靦腆的男生在不敢同女生講話時對女生做的正是那個動作。專注于個人瑣事,因為馬克·扎克伯格相信,交流個人瑣事是“友誼”的表現(xiàn)。名副其實的馬克·扎克伯格出品!我們將過著線上生活。這種生活將非比尋常。然而是什么樣的生活呢?暫時退出你的臉書留言板:是不是突然間覺得有點荒謬?這種模式下的你的生活?

每個沉迷于臉書的人提出的最后一條申辯理由是:可它有助于我與遠方的人保持聯(lián)絡呀!哎,電子郵件和Skype也能做到,而且它們有附加的好處,不會強迫你配合馬克·扎克伯格的頭腦——不過,哎,這個道理,你懂,我們?nèi)级<偃缥覀冋嬲胍獙懶沤o這些遠方的人,或拜訪他們,我們有的是辦法。事實上,我們想做的是付出最低限度的最小努力,正如每個十九歲的大學男生一樣,他寧可干點別的,或什么也不干。

我在影院看這部電影時,片中有個人提到了早期博客平臺“即時日志”(在俄羅斯仍有很多人使用),觀眾爆發(fā)出笑聲。我無法想象沒有文件的生活,但我至少能想象有一天臉書會和“即時日志”一樣,成為人們眼中滑稽的過時之物。從這個意義上講,《社交網(wǎng)絡》不是無情地刻畫了一個具體名叫“馬克·扎克伯格”的現(xiàn)實世界的人。它無情地刻畫了我們:五億個有知覺力的人,被困在一名哈佛大學二年級生新近冒出的草率的想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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