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論樂觀主義和灰心失望
- 感受自由
- 扎迪·史密斯
- 4308字
- 2021-07-07 16:36:20
首先我要承認,我站在這里是件荒謬的事。領取一個文學獎也許總歸有點荒謬,但在像這樣的時刻,不但獲獎者,連頒獎人也對這項活動[18]感到些許困窘。但這就是我們今天的現狀。西方出了一個特朗普總統,大西洋另一邊,一個統一的歐洲日暮途窮——但我們依舊在這兒,頒發一個文學獎,有人領取。十一月八日大選的結果使許許多多更為重要的事變得荒謬無意義,以致我不愿把我自己的寫作列在這份清單里,之所以在此提到我的寫作,完全是因為近來,在談到我的作品時,人們最常問我的問題讓我覺得和即將到來的局面不無關系。
人們問的是:“在你早期的小說里,你看上去非常樂觀,但現在你的書略帶灰心和失望色彩。可以這么講嗎?”提出這個問題時通常用的是一種會意的期盼的語氣——無論是誰,若曾聽過小孩為了某件她其實已經干了的事而征求許可的話,都會辨識得出這種語氣。有時人們問得更直接明了得多,像是:“你以前大力提倡‘多元文化主義’。現在,你會承認這種主張失敗了嗎?”聽到這類問題,提醒了我,七十、八十或九十年代期間,在比如說英國、法國或波蘭一處偏遠的農村,成長在同一個種族的文化下,等于讓人以為自己單純地活在這個世上,不受歷史的干擾,而同時期在倫敦長大的人,比方說,隔壁住的是信仰伊斯蘭教的巴基斯坦人,樓下是信仰印度教的印度人,馬路對面住著來自拉脫維亞的猶太人,這樣的經歷,過去在他人眼里表現為一種特殊的歷史性的社會實驗,現在則受到質疑。
誠然,小時候,我沒意識到自己所過的生活在他人看來有絲毫暫且性或實驗性的特色:我以為生活就是那樣。我以我兒時生活的倫敦為背景寫了一部小說,那時我亦未意識到,描寫一個由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組成的、大家相對和平共處的環境,是在“提倡”一種實際處于試驗中的情境,其存在所需的條件可以被突然勾銷。這一切說明二十一歲時的我非常天真。我以為把我家族中黑人血統的祖先從非洲西海岸經由奴隸貿易帶到加勒比地區、又通過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帶到英國的歷史動力確鑿真實,和諸如清洗了一個意大利小村子里的猶太人、并由于那兒和米蘭的地理距離而使村里的居民始終以白人天主教徒為主的歷史動力無異——同一時期,我所在的英國的那一隅,匯集了不同種族和不同信仰的人。我以為我的生活和在意大利一處偏遠鄉村度過的生活一樣,取決于一定條件,在這兩種情況下,歷史的車輪都只向著一個可能的方向轉動:前進。我不認為僅僅描繪這樣的生活,或不把這樣的生活寫成悲劇的發端,是在“提倡”多元文化主義。
然而,我想即便在二十一歲時,我也不至于幼稚到相信單一種族的社會,僅因為大家同屬一個種族而必然比我們的更快樂或更太平。畢竟,年齡只及我一半的小孩也知曉古希臘人對彼此干了什么,還有羅馬人、十七世紀的英國人和十九世紀的美國人。年輕時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我的丈夫——他本人來自北愛爾蘭,那兒的人在外貌上沒有本質區別,飲食習慣一樣,向同一個上帝禱告,閱讀相同的圣書,穿相同風格的衣服,慶祝相同的節日,卻經歷了四百年的戰火,至今未熄,起因是一個相當細微的教義上的差別,但后來被聽任演變成有關土地、政權和民族認同的一場無所不包的爭端。同種族不能保證和平,一如多種族不是注定不能共處。
近來,我發現無論在右派還是左派中,懷念過去已變成一個反復出現的政治主題。十一月十日,據《紐約時報》報道,近百分之七十的共和黨人更希望美國回到五十年代時的光景,當然,像我這樣的人完全體會不了這種懷舊之情,因為若在那個年代,我不能投票,不能和我的丈夫結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在我現任教的大學里工作,也不能住在我現在生活的社區。時間旅行是一種自由決定的把戲:對有些人來說是消遣游覽,對其他人來說是可怖的經歷。與此同時,一些左派人士也有他們自己憧憬的時間旅行,想象同一套曾經用在工人權利、福利和貿易上的刻板的意識形態原則,可以原封不動地應用于一個全球化、資本流動的世界。
但話說回來,一項失敗了的計劃——誠如適用于我小說里那個微小、不真實的天地——這個問題問得并非完全沒有道理。確實,我以前的小說比較陽光,現在的蒙上了層層陰云。我把這一變化的部分原因,簡單地歸于人到中年的經歷:我在少不更事時寫了《白牙》,然后和這部作品一起成長。隨著人生本身憂愁的增多,人在中年時的藝術創作肯定總比年輕時的更陰郁。但若佯稱那是唯一的原因,未免顯得不誠實。我既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又是一名公民。長久以來,公民身份教我們明白一個道理,在和人有關的事務上不可能實現完美。二十一歲時的我,對這個事實依舊懵懂無知,到四十一歲,有了一點更清晰的認識。
誠如即將離任的美國總統深知的,這個世上絕無一蹴而就的進步。只有一廂情愿的盲目之徒才會拒絕承認人類存在的歷史同時亦是一部苦難史:充斥著暴行、謀殺、大規模的滅絕行徑、各種形式的唯利是圖和周期性的慘象。沒有一方土地免于受難;沒有一個民族不沾染鮮血;沒有一個部落完全清白。盡管如此,猶可安慰的是,人類依舊在逐漸走向進步。雖然在那些抱著世界末日觀的人看來,前進的腳步也許小了點,但對不太久以前還不能投票、不能和她的祖國同胞在同一個公共飲水器旁飲水、也不能和她自己選擇的人結婚、不能住在某個社區的我來說,這種漸進式的變化讓人感覺顯著。
另一方面,穿越時光隧道的夢想——對新上任的總統、文學記者和作家來說都一樣——不過如此:是一個夢。而且只有在當前給予你的權利和特殊待遇與過去給予你的一致的情況下,做這樣的夢才無可非議。要說時下有些白人男性比別人更為歷史而感傷,這種情況不足為奇:他們享有的權利和特殊待遇由來已久。相比之下,對一名黑人女性而言,過上像樣生活的歷史可短得多。若生在一三六〇年,一七六〇年,一八六〇年,一九六〇年,我會是怎樣的境遇,我會做什么——或更要緊的,人們會對我做什么?我這樣講,不是為了把自己放在十足的受害者或歷史清白的位置上。我非常清楚我的西非祖先販賣他們同部落的兄弟和鄰居,使他們成為奴隸。我不相信有人在政治上或私下里是純粹清白和絕對正直的。
可我也不相信我們可以穿越時光隧道。我相信人是有局限的,并非出于任何宿命論的觀念,而是因為從近期和久遠的往事中一點一滴學會了謹慎持重。我們永遠不可能做到完美:那是我們的局限性。但我們可以擁有,并已經擁有過能讓我們真心感到驕傲的時刻。早在一九九九年,我為我所在的社區、為我童年時的生活而感到驕傲。雖然實際情況稱不上完美,但讓人覺得一切皆有可能。要說我的小說蒙上了陰云,原因不是曾經完美的東西結果被證明為一場空,而是因為曾經有可能的東西——對成千上萬人來說依舊是可能的東西——如今遭到否決,仿佛從來沒有過這回事,從來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
寫到這兒,我發現自己多少偏離了出席領取一個文學獎時理當有的喜悅。請大家別誤會,我非常高興接受這份殊榮。我不只高興,而且感到訝異。剛開始寫作時,我根本沒想過,我生活圈子外的人會閱讀這些書,更別提英國以外的讀者,別提——用我父親喜歡的稱呼——“歐洲大陸的”讀者。我記得,當我人生第一次到歐洲巡回宣傳新書時,我簡直驚呆了,我帶了我的父親去德國,他上一次去那兒是一九四五年,以年輕士兵的身份參加戰后的重建工作。對他來說,這是一趟充滿懷舊之情的旅行:當年,他曾愛上一個德國姑娘,旅途中他向我坦白,他人生的一大遺憾是沒有同那個姑娘結婚,而是返鄉,回到英國,先和一個女人結了婚,后來又結了一次,和我的母親。
我敢肯定,在那次行程中,我們組成一對滑稽的旅伴:一個年輕的黑人姑娘和她年事已高的白人父親,手里攥著旅行指南,在柏林尋找近五十年前我父親走訪過的那些地點。我的樂觀主義和灰心失望都是從他身上繼承來的,他曾參加了解放伯根·貝爾森集中營的行動,因此見過這個世界呈現給人們的最壞的一面,但在那個基礎上,他還是向前看,充分敞開胸懷,毫無偏見,大步邁入婚姻的殿堂,一次失敗后又邁入一次,兩次婚姻均跨越階級、膚色和性情等多重界線,卻仍然在生活中找到振作向上的理由,甚至快樂的理由。
現在我認識到,他是我遇見的人里意識形態觀念最淡薄的一位。他把發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當成特殊的個案,不能夠或不愿意從中做出歸納總結。他失了業,卻未喪失對他祖國的信念。教育體制辜負了他,他卻依然推崇它,把他對子女的所有希望寄托在這個體制上。他與女性的關系多半糟得一塌糊涂,但他不恨女人。在他心中,他娶的不是一個黑人姑娘,他娶的是“伊馮娜”,他的混血子女不是一組實驗結果,他有的是我、我的弟弟本和我的弟弟盧克。
這樣的人多么罕見啊!盡管如此,我并未天真到相信歷史上一度有足夠數量的這樣的人,建立起一個善良包容的社會。但我也絕不想否認有這樣的人,或可以活得像他那樣。他是白人工人階級中的一員,一個時常蒙受失望之苦但骨子里依舊保持樂觀的人。也許換一個時代,在不同文化的影響下,生活在一個不同的社會里,他可能會變成一名偏激、憤怒的白人老頭,是今天左派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實際上,生于一九二五年、逝于二〇〇六年的他,目睹他的子女在戰后開明政策的保護下,從免費的教育和免費的保健中獲益,感到自己有許多值得慶幸的理由。
我接觸認識的世界就是這樣。世事變遷,但歷史不因變化而被抹殺,過去的范例依舊為我們大家提供新的可能,提供機會,為新一代人,重新創造曾經讓我們自己獲益的條件。我和我的讀者身處的環境都不再是《白牙》里所描畫的那種相對陽光燦爛的高地。但我從中得出的教訓并非那部小說表現的生活虛假、不切實際,而是進步絕非永恒不變,它時刻受到威脅,若要保持下去,必須不斷強化、重申、重新構想。我承認這不是容易的事。我提不出解決的辦法。我天生不懂政治,依我的見識,時下是政治上最黑暗的時期。我的工作,不管有用與否,關心的是人們私下的生活。那些問我有關“多元文化主義失敗”的人想要表達的,不但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落了空,還包含人類自身變了,現在的人基本不能撇開他們的許多差異而和平共處。
就后一種觀點而論,該保留一顆純真童心的人是作家,但我可以斷言,相信人性會發生根本、不可逆轉的改變的人,本身即脫離歷史、天真幼稚。小說家認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每個公民的內心是多元的:他們骨子里什么行為都做得出。他們好比錯綜復雜的樂譜,從中可以抽取某些旋律,忽略或遏制別的旋律,取決的因素,至少部分,在于指揮的人是誰。眼下,世界各地——尤其是剛結束大選的美國——站在這支人類管弦樂隊前的指揮,心中有的只是最卑劣最平庸的旋律。在德國,人們不會忘記這樣的軍歌;這些歌曲并非遙遠的回憶。它們曾在這樣或那樣的時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上演。現在,我們中亦記得有過更美好的樂曲的人,必須努力將這樣的樂曲演奏出來,并盡我們的能力,鼓勵其他人一起跟著歌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