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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藩籬:英國脫歐日記

久別之后,回到以前住的位于倫敦西北區的居民點,路過當地的小學,我注意到一個變化。我的許多從小認識的朋友曾在這兒就讀,最近——由于家人生病,我們必須回英國待一年——我剛給我的女兒注冊入學。這所學校在一棟非常漂亮的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紅磚建筑內,很長一段時間接受“特殊扶持措施”——由名為“教育標準辦公室”的學校檢查機關做出的評判——在公立學校中得分最低。許多家長獲知這樣的評判后,自然會驚慌,安排他們的孩子轉學;其他家長,憑自己的眼睛看到教育標準辦公室——他們主要依靠數據——無法從人的角度看到的東西,對他們的意見存疑,讓孩子繼續留在這所學校。還有別的家長,也許英語閱讀能力欠佳,或家里不上網,或從未聽說過教育標準辦公室,更不曾老想著查看他們的網站。

我的情況是,我比別人更熟悉這一帶的過往:多年來,我的弟弟在這兒教一個為移民兒童開辦的課外活動班,我十分清楚這所學校有多優良,素來如此,它多么歡迎來自不同背景的學生,其中許多人才到這個國家不久。好了,一年以后,教育標準辦公室正式評定它為“優良”,照我對街坊四鄰的了解,這個結果將意味著更多中產階級——一般是白人——家長會愿意承擔他們眼中的風險,遷入這片學區,送他們的孩子來這兒上學。

如果這個進程像在紐約那樣發展下去,白人中產階級的人口將增加,與居民點整體的士紳化同步,“學區”劃分的界限將縮減,最后,經過若干年,這所學校的學生將基本屬于同一類人,僅有少量來自不同的背景,到那時,監管機構終于會給予它最高的評分。但在我以前住的這片居民點,尚未出現此類情形,而且可能永遠不會出現——因為這兒有著漫長、輝煌的多元化的歷史,匯集了任何能想到的不同種類的人——不過這一點并非我路過時注意到的變化。

當時,我自成一格的自由派的多疑態度聚焦在別的事上:我注意到圍起來的柵欄。這所維多利亞時代建筑風格的學校,百年來用鑄鐵欄桿標示學校的外圍,認為那樣已經足夠,如今鐵柵的豎條之間添加了長長的竹片似的東西,上面還爬滿近兩米高的植物,擋住視線,讓人們從街上看不見操場,因而也看不見玩耍的孩子。我回到家,給學校治理委員會里的幾位家長委員發了一封義憤填膺的郵件:

自(昨日)返家后,我第一次路過該校,注意到學校周圍豎起了一道木制屏障——想不到更好的措辭。為此我深感痛心。我在這片地區住了四十年。十年前,我眼見猶太學校外筑起圍墻,過了幾年輪到伊斯蘭教徒的學校。可我怎么也沒想到在——外面會豎起一道墻。我很好奇這是怎么回事,誰要求的,怎么做出的決定,家長們是否感到滿意,它——對外宣稱——的用途是什么?“安全”?“隱私”?或別的原因?

一封義憤填膺的郵件,充滿自由派的多疑態度。相反,我收到的回復通達客氣。給出的理由是“隱私和污染”,尤其“污染”是“目前一個相當重大的問題”,地方議會要求學校采取對策。再說,操場許多部分是水泥地,植被給這片場地的外觀增添了幾分柔和色彩,事實上,這些家長委員并未想到,這項新舉措在路過的人看來竟可能覺得奇怪或體現出防范之心。我重讀了一遍我的郵件,對將它發送出去感到羞愧。什么樣的心態導致我如此負面地看待一個簡單的門面上的變化?

我習慣了變化:在這一帶,變化屢見不鮮。山崗上的那所老文法學校成了歐洲最大的一所伊斯蘭教徒學校;以前的猶太會堂變成清真寺;以前的教堂,現在是私人公寓樓。一波波移民和中產階級化的趨勢,如公共汽車般在這兒的街道上川流不止。但在我的心目中,我把這所當地的學校認定為一種象征。若說近來我們發現在英國有一件事是千真萬確的,這便是我們英國人在容許把物質現實變成象征符號時會不自覺地做出奇怪的反應。

我格外珍視這所不起眼的學校,把它視為一種象征,作為一個社會公共機構,它集合了各種不同背景的孩子,有家境相對富裕和貧窮的,有伊斯蘭教徒的小孩、猶太小孩、印度教徒的小孩、錫克教徒的小孩、新教徒的小孩、天主教徒的小孩、無神論者的小孩、馬克思主義者的小孩,以及那類虔誠篤信普拉提的人的小孩,他們全都在同一間教室里上課,在同一片操場上一起玩耍,互相交流他們的信仰——或沒有信仰,我走過時,經常向里張望,從而獲得一種至關重要的象征性的安慰,確信自己童年成長的環境尚未完全消失。如今,那所猶太學校看上去猶如諾克斯堡。那所伊斯蘭教徒的學校與之相去不遠。我們這所不起眼的本地學校是否也將藏身于藩籬之后,脫離外界,把自己孤立起來,猜忌多疑,一味顧慮安全而回避更廣大的社區?

兩日后,英國人投票贊成脫離歐盟。當時我在北愛爾蘭,與我的公公婆婆在一起,他們兩位是寬厚、溫和地支持保守黨的北愛爾蘭新教徒,我們認識以來第一次,我發現自己與他們在一項政治議題上立場相同。我在那所學校門口所感到的震驚,此刻在他們碩大的電視機前又襲上我的心頭,我們一同目睹了英國筑起藩籬,將自己與歐洲其余地方分隔開,卻幾乎未考慮到這個決定對北部和西部的蘇格蘭及愛爾蘭同胞意味著什么。

此后很多人撰文,批評大衛·卡梅倫和鮑里斯·約翰遜兩人的做法極其不負責任,但如果我在倫敦,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我想我不會把矛頭全指向鮑里斯和大衛。不,那樣的話,我第一想到的會是大體上如何解讀這個結果。這次投票意味著什么?它真正涉及的問題是什么?移民?不平等?有史以來的排外心理?主權?歐盟的官僚主義?反對新自由主義的革命?階級戰爭?

但在北愛爾蘭,人們清楚地看到,有一樣是這次投票絕對、絲毫不涉及的東西,即,北愛爾蘭,如此一來,我們的注意力集中到這一異常舉動背后的自我中心主義,它讓這個長期飽受蹂躪的小國變成保守黨內部分歧的附帶受害者。還有蘇格蘭!簡直不可思議。兩個原本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不會沒有讀過英國史,竟能如此魯莽、完全不計后果地將來之不易、維持了三百年的聯合王國推入分裂的險境——旨在滿足他們個人職業上的野心——這是那天早上在我看來更嚴重的一項罪行,更甚于退出長達幾十年的歐洲盟約,確切來說,歐洲盟約是這整件事的催化劑。

“保守派”這個稱呼不再適合他們倆:所謂“保守”,至少包含處事小心和保護祖先遺產的意思。稱他們為“縱火犯”感覺更準確。相比之下,邁克爾·戈夫和奈杰爾·法拉奇是真正的右翼思想倡導者,有清晰的行動計劃,許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此。前一位瞄準好似特洛伊木馬的“主權”,從這一空洞的象征內必當跳出一個不受約束和管制的金融行業。于二〇一六年七月四日辭職的后一位似乎由衷地執迷于種族觀念而不能自拔,同時堅決要讓英國不但在人口可否自由流動的問題上,而且在從氣候變化到控制槍支、遣返移民等一系列議題上,與歐洲主流劃清界限。[12]

一次公投放大了一套本就有缺陷的體制——民主——最壞的方面,把多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議題引入一條非常狹窄的解決途徑。表面上是強化——終極民主!非此即彼!——實際操作時卻造成一種具有危險誤導性的簡化。連許多投票支持脫離歐盟的人結果也感到他們投的票沒有準確表達他們的心情。他們投票的動機五花八門,同樣,留歐陣營里大體也是派系林立。

選票上這個只能兩擇其一的問題,讓人近乎滑稽地變得有些不可理喻。一位母親仍住在原來街坊的友人,描述她的母親和一位同輩的倫敦北部的左派人士隔著花園圍欄所進行的對話,這位左派人士向我朋友的母親解釋,她本人投票贊成脫歐,為的是“把那個討厭的衛生大臣趕下臺!”哎呀,和這個堂堂大國上下的諸多民眾一樣,我也渴望除去那位簡直人如其名的杰里米·亨特,但結果表明,一場公投遠不能一錘敲定上千枚歪斜的釘子。

許多贊成留在歐盟的左派選民的第一反應是這件事的全部癥結都在移民。當數字統計出來,按照階級和年齡所做的分析結果公布于眾后,一場工人階級的民粹主義革命更清晰地呈現在人們眼前,不過那樣一種革命無論怎樣總讓中產階級自由派百思不解,他們往往既在政治上天真幼稚,又對工人階級懷有深情。那一整天,我打電話回家,發郵件,和許多倫敦人——或至少我認識的那部分倫敦人——一起,試圖消化我們所感到的巨大沖擊。“他們干了什么啊?”我們互相傾訴,有時指那些領導人,在我們看來,他們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時指民眾,言下之意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現在我禁不住認為,實際情況是反過來的。有所作為,不管什么作為,恰是某種初步的目的所在:新自由主義的顯著特征在于,它讓人覺得不管做什么都改變不了它,可這次投票獻出了一份難得的意外收獲,讓一套在更多情況下如蒸汽壓路機般長驅直進的制度出現混亂的破裂。但就連最樂觀的左派解讀——將此次事件理解為針對緊縮政策和此前新自由主義經濟崩潰而做出的一種多少經過考慮的暴力反抗——也無法否認由這場運動和投票本身所致且伴隨而來,似已被釋放的日常種族主義。

在許多基于個人敘述的回顧中,我想加入兩則軼事,消息來源是我出生于牙買加的母親。投票一周前,一名光頭仔在威爾斯登跑到她面前,用德語沖她高喊“德意志高于一切”,仿佛將人拉回七十年代末。投票結束后的次日,一位在基爾本大道購買床單和毛巾的女士,站在我母親和其他半打原籍別處的人的近旁,自說自話地揚言:“喔,現在你們全得回家去啦!”

你干了什么,鮑里斯?你干了什么,大衛?然而說到我們唯我獨尊的領導人輕率地點燃了導火索,這里面包含著一層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背景,即我們自身以倫敦為中心的唯我獨尊論,在我看來,那是同樣實際存在的情況,已變成另一種障翳,也許正和鮑里斯這類人盲目的個人野心一樣,教人難以識破。我對公投結果深感震驚——許許多多倫敦人似乎也有同感——這種心情表明,不管怎樣,我們必定一直被蒙在鼓里,認識不到我們自己的國家已變成什么樣。

動身前往北愛爾蘭的前一晚,我和幾位老朋友一起吃飯,他們都是倫敦北部的知識分子,事實上,工黨下院議員安迪·伯納姆在聲稱工黨失勢給英國獨立黨的原因為工黨“過于漢普斯特德[13]化、而不夠貼近赫爾[14]”時舉例提到的代表正是他們,不過當然,實際上,我們早已被銀行家和俄羅斯寡頭的漫天抬價趕出了漢普斯特德。用餐時,我們斟酌著英國脫歐的事。倫敦北部每張餐桌前的人大概都在討論這個話題。但結果,我們無法深入透徹地權衡這件事,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絕不相信脫歐有可能變成現實。很明顯,這是錯誤的選擇,我們顯而易見是對的——不然呢?

放下這個問題后,我們一起轉而哀嘆年輕一代的左派審查或壓制他們認為在某些方面錯誤的言論或觀點的奇怪趨勢:封殺平臺、安全空間及其他等等。對此,我們的看法又都正確無誤。但接著,從角落一張沙發傳來聲音,我們中最聰慧的那位,當時正在給出生不久的寶寶喂奶,等到我們個個停止高談闊論后,補充道:“那種作風,還不是從我們身上學去的。我們總希望自己在別人眼里是對的。在一項議題上站在正確的一方。追求這一點甚至勝過干任何實事。正確始終是最重要的。”

在投票結果出來后的幾天里,我多次想到這番洞見。我不停閱讀自豪的倫敦人寫的文章,自豪地談及他們的城市文化多元、外向開放,與北部這些狹隘排外的地方截然不同。那樣講聽上去沒錯,我亦希望事實的確如此,但我親眼所見的證據提供了反例。真正在這座城市過著多元文化生活的人是那些子女在各種族混雜的環境下受教育的人,或是生活在名副其實的混居環境里的人,住在公共住房或少數一向為各種族混居的街坊,那種地方不再像我們主觀意愿以為的那么多。

對時下許多住在倫敦的人而言,按說屬于他們生活中多元文化和跨階級的方面,實際體現為他們雇傭的人——保姆,清潔工——為他們倒咖啡和開出租車的人,要不然,則體現為少數在私立學校遇見的尼日利亞親王。殘酷的事實是,倫敦處處正在筑起藩籬。圍繞學區,圍繞居民區,圍繞生活。英國脫歐帶來的一個有利后果是終于公開展露了一道在英國社會醞釀了三十年的深刻裂痕。北部與南部之間、社會階級之間、倫敦人和倫敦以外的人之間、富裕的倫敦人和貧窮的倫敦人之間、白人、棕色人種和黑人之間的距離是實際存在的,需要我們每個人來正視,而不僅是那些贊成脫歐的選民。

公投結束后,在立刻歇斯底里地給那些支持脫歐者畫像——我自己尤其熱衷于此——其間,我踟躕了一下,想起我的女兒在那所接受特殊扶持措施的學校就讀那年,我在操場上注意到的一位年輕女士。和我們其他人一樣,她是個媽媽,但至少年輕十五歲。經過幾次走在她后面上山、回到我住的房子后,我推斷出她的家就在我自己從小長大的那片小區。我會注意到她是因為我的女兒碰巧特別喜歡她的兒子。下一步自然是相約一起玩耍。

可我并未邁出那一步,她也沒有。我不知該如何捅破那層隔膜,我感覺她似乎對我懷有畏懼和厭惡,不是因為我是黑人——我看見她和別的黑人母親愉快地交談——而因為我是中產階級。我的家在她所住小區的對面,她見過我打開這扇锃亮的黑色屋門,正如我每天看見她走進那幢統建房的樓梯井。這種令人忐忑的經歷,存在于我童年的回憶中,但當時的情況是相反的。我可以邀請住在那棟寬敞華麗、帶庭院的房子里的女孩來我們狹小擁擠的公租房嗎?后來,我們搬到一間位于威爾斯登富人區的十分舒適像樣的公寓,如此一來,我可以去住在基爾本貧民區一間簡陋公寓里的朋友家做客嗎?

一般來說,答案是可以。難免有點緊張,并偶有令人窘迫的時刻,往來中鬧出洋相或瞥見近似悲劇的家庭境遇——盡管如此,但答案還是可以。假如“風險”這個說法適于描述不僅只在象征意義上、還在實際中走入他人的生活,那么過去,我們依舊人人愿意冒此“風險”。但在今天這個不同于以前的英國,走進他人的生活,至少給我的感覺,是不可能的。我相信,她也有同感。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變得太大。

這棟又高又窄的維多利亞時代建筑風格的房子是我十五年前買下的,從小到大,我的中產階級友人擁有的正是這類房子,但現在,它貴得離譜,我擔心她會認為我實際付了那樣的天價而成為屋主。她的公寓和我的房子,實際相隔不到兩百米,但象征的差距遠不止于此。我們要跨過這道鴻溝,才可能把我們的孩子約在一起玩耍,但實現不了,因為我根本不敢開口相邀。

嚴重的不平等分化了社區,一段時日后,這些裂縫大到使整個體系開始崩塌。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都曾一度是受損的一方,但可能沒有誰失去的能像白人工人階級那么多,他們真的一無所有,甚至無法因受到公認的打擊或被認定是受害者而在人們眼中享有道德制高點。左派完全以他們為恥。右派僅視他們為實現自己個人野心的有用工具。有人指責我們現今目睹的這場麻煩的工人階級革命愚蠢——事發當日我自己也這么叱罵——但多花點時間審視這場革命,我們認識到,在另一種意義上,它體現出天賦的才能。他們憑直覺發現敵人的弱點,并有效地利用這些弱點。中產階級左派如此樂于站在正確的一方!而那么多失去地位的工人階級選擇了明目張膽、不知羞恥地站在錯誤的一方。

在英國,我們歷來有笑話窮人的傳統,說他們“苛待自己”“投違背自己利益的票”。但新自由主義派的中產和上層中產階級也沒少自欺,生活在自己鍍金的倫敦監獄里。假如你認為那樣講言過其實,去諾丁山看看那些私家保安車,由住戶出錢,慢悠悠地在街上來回巡邏,停在一棟棟價值兩千萬英鎊的宅邸前,害怕的可能是波托貝洛路另一邊統建住房里的居民仍留著不走。或是上薩伏伊酒店,瞅一眼經典雞尾酒單,上面提供的最便宜的飲料售價一百英鎊(最昂貴的叫作賽澤瑞克——據稱是全世界最貴的雞尾酒——標價五千英鎊)。離奇的時代。

誠然,那張雞尾酒單只是又一個愚蠢的象征,但它是這個時代和地方的產物。有一段時間,倫敦興起一股拜金熱,對我們其余旁觀者而言,難以在這樣的象征中找到任何安樂、和睦,甚或幸福生活的跡象(什么樣幸福的人需要在別人的注視下點一杯五千英鎊的雞尾酒?),不過至少,當人富到這等程度時,可以利用過去曾被倫敦北部資深馬克思主義者稱作的“虛假意識”,自如地騙自己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虛假意識”那套陳年靠不住的替代品將不再適合描述這個國家里失去經濟和社會地位的人:他們生活艱難,無幸福可言,并且他們知道自己的處境。

我深深相信,除去真正意識形態上信奉右派的人和反對歐盟充當全球資本主義爪牙的高尚的左派人士,大多數投票贊成脫歐的人之所以那么做,是出于憤怒、傷痛和失望,推波助瀾的還有多年來政府和媒體蓄意操控的某些低落的情緒和本能沖動。寫下下面這句話令我感到痛心:谷歌記錄顯示,大量英國人在投票后的幾小時內搜索“什么是歐盟?”,可見很難否認,我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在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履行其民主職責時令人遺憾地疏忽輕率。

無論人民怎么投票,我們必須諦聽他們的心聲,但在投票時表現的無知,不應被稱道或狡辯抵賴。除了無知以外,在做出一個重大舉動時不認真考慮這個舉動對其他人的影響,本身就不對,在這次事件上,影響的是位于你們北面和西面的全體有主權的國民,更別提歐洲其他地區。但我看不出投票贊成脫歐的人有任何特別卑劣的動機。

我們在大聲有理地譴責那些思想錯誤的種族觀的同時——它們導致幾百萬人要求“他們”離開“我們”,把工作機會、公共住房、醫院、學校和國家還給我們,或許也該審視一下過去三十年并自問,是什么樣的立場態度一直容許另一個階級的人在幕后暗中施展手腕,確保“他們”和“我們”只是象征性地相遇,而在實際生活中毫無交集。富有的倫敦人,不管支持工黨還是保守黨,總能夠從多元文化和跨階級關系中揀選出符合他們的類型,訓責全國其他地方的民眾心胸狹隘,同時卻又把他們自身樸素的優點排除在外。我們會常常在街上與“他們”擦肩而過,坐進他們開的出租車,在他們異國風味的餐廳吃他們的食物,但事實上,他們多半不在我們的學校就讀,也不出現在我們的社交圈內,他們非常難得走進我們的住所——除非是來干活,改造我們永遠改造個沒完的廚房。

在英國別的地方,人們確確實實和新來的移民過著密不可分的生活,因他們而被削減工資。他們確確實實得在一屆緊縮開支的政府下爭奪資源,于是,最容易的做法是將醫院沒有床位歸咎于隔壁那戶移民來的人,或是英吉利海峽對面的一套間接的官僚體制,電視上那些煽動人的蠢貨不停向人灌輸,是因為這套官僚體制,所以國民保健體系經費不足。在這種虛偽和欺騙的氛圍下,當身邊盡是腐敗和貪污,貧窮的工人階級難道還應當做個“好人”嗎?當人人都在筑起藩籬時,生活在露天里的豈不是真正的傻子?

時下,新聞更迭的速度之快讓人感覺一切將要失控,很多人開始討論再舉行一次公投,若那樣的話,必然將加深許多失去地位的人原本的懷疑,讓他們相信,只有我們,富有的、持正確觀點贊成留在歐盟的人,做出的決定才真正有效。不行:這是我們的船,顯然我們必須坐在同一條船上。但承認我們各自都有該負的責任,不等于為那些在這個可恥的昨夜擔任逍遙音樂會指揮、發揮了核心作用的人開脫。卡梅倫和約翰遜已經主動或被迫自食其果,戈夫步他們的后塵,可無能至極的杰里米·科爾賓——盡管眾叛親離——拒不退讓。倘若事實上,他果真不僅在支持留在歐盟的運動中無所作為,還有份“故意破壞”——如下院議員、在“為了英國,留在歐盟”運動中擔任工黨黨團主席的菲爾·威爾遜聲稱的那樣——那么科爾賓徹底辜負了才剛把他大舉推上臺的年輕選民[15]。他必須辭職。

在英國,當我們把一所學校劃歸為需要特殊扶持措施時,一部分比較樂觀的中產階級媽媽——我自己亦在此列——一邊喝著早晨的咖啡,一邊咕噥:“喔,特殊扶持措施其實是好事,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將必須采取一些對策。”如今需要特殊扶持措施的是英國——這場一直存在的危機已然暴露——與其再去掩蓋這個爛攤子,我們倒不如開始努力建設,改變現狀。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更換“首腦”——像對付每一所評分不及格的學校一樣——然后幫助剩下的左派人士做好戰斗準備。歐洲給予英國人民的權利和貿易保護制度,無論多不完善,眼下必不可被法拉奇派提出的英國主權這套無稽之談所取代,若那樣的話,如同一個斷了兩條臂膀、殘廢的圣喬治[16],拾起他的劍,一瘸一拐地去和歐盟這條龍較量,從明顯處于劣勢的位置,重新協商所有我們過去花了幾十年達成的條款。

在我動手寫這篇文章之際,有人看到法拉奇得意洋洋,穿著一雙英國國旗圖案的鞋子,參加一個私人露天聚會,同到場的有魯伯特·默多克和亞歷山大·列別杰夫,后者的兒子擁有《倫敦晚旗報》和《獨立報》,還有當時正在競選保守黨領袖的利亞姆·福克斯,他們關起門來討論公共事務。到我完成這篇文章時,法拉奇已辭職,他說,“我要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在英國,奈杰爾之流是過客,但魯伯特之流永久不衰。我和我英國同胞的生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時刻被一個固定的、非民選的百萬富豪階層所主宰,他們擁有報紙和大部分電視臺,法拉奇之類的荒唐人物通過這些媒介輕松崛起,從而左右選舉和影響政策。另一條十分有用的教訓:戰后英國人民與政府之間的協定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可能會被人民集體推翻,或被幾個不懷好意的演員所踐踏。因此,在戰爭的廢墟上建立起全民保健體系、提供公立教育和公共住房這些開明的自由派的主張,如今需要有一個政黨愿意在全球資本主義的新時代下重新把它們提出來,但那個政黨是否依舊還能夠擔得起“勞工”[17]一名,我們得拭目以待。

新近的移民來到這個國家,恰是因為這套沿襲的制度——住房、教育和醫療——固然,有些是來純粹享受好處的。但絕大多數是來成為其中的一員:他們送他們的孩子上我們的公立學校,他們交他們在英國該交的稅,他們努力進取。到海外尋求更好的生活,或逃離因戰爭——其中許多我們本身有份插手——而四分五裂的國家,這么做顯然不是犯罪或罪過。在英國,我們是否依舊知道,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哪些是必需條件和怎樣實現,現在成了一個存疑的問題。

投票過后幾天,我去了法國,給我在紐約大學的學生教授他們夏季在巴黎的課程,我以為在這么短時間內去教課絕非易事。一下火車,我前往一家餐廳吃飯,坐在我對面的是我的一位同事,出生于波斯尼亞的作家亞歷山大·黑蒙。我點了一杯飲料,激動地宣稱英國脫歐是“一場天大的災難”。小說家易夸大其詞。黑蒙嘆了口氣,苦笑著說:“不,僅是‘一場災難’而已。戰爭是天大的災難。”經歷過南斯拉夫血腥的主權崩潰,讓人有了一個參照系。那樣規模的一場歐洲大戰,是英國迄今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私下里避免遭遇的,成立歐盟的部分原因也是為了預防那樣的戰爭。我們會不會在這條標明“災難”的路上繼續走得更遠,也取決于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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