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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個國家的四季挽歌

人們用科學和意識形態的語言描述當今氣候的狀況,卻幾乎看不到一點從個人內心出發的言辭。這種現象令人意外嗎?表示痛心的人往往使用婉語;感到內疚或慚愧的人也一樣。各種委婉的說法里最教人唏噓的是:“新常態”。在我看來,這種新常態好比一棵心愛的梨樹,半截沒入水中,因無法扎根于土壤而倒下。通往康沃爾郡的鐵路線被沖毀——新常態。我們竟然無法對彼此大聲道出“反常”這個詞:它使我們想起以前是怎樣的。不如忘記曾經正常的情形,季節交替,其中不瘟不火的魅力只有詩人能領會。

“過去”如何,這是令人痛苦的回憶。把一根未點燃的煙火棒的尖頭戳進寒冷、干燥的土地里。上學途中,欣賞結在冬青樹漿果上的白霜。圣誕節次日,在冬季刺眼的陽光下,走長長的路,散步,恢復元氣。整個足球場被踩得嘎吱嘎吱響。煎餅日[8]出一點太陽;全國賽馬障礙大賽日陽光再多一點。四月冷颼颼的陣雨,溫布爾登[9]開始轉暖。七月的婚禮保證有好天氣。參加格拉斯頓伯里當代表演藝術節準會被曬傷。我們對彼此說,至少,至少八月仍定是驕陽似火——在康沃爾郡,甚至可能在諾丁山狂歡節期間。蘇格蘭人在收拾行裝離開時,可以有幸多攜帶些熱量。

我們也許會習慣現在這個不同于以前的英國,并且——和那些年紀很小、剛移民來的人一樣——理所當然地認為,四月該穿短褲涼鞋,歷來預示新年的是滔天的洪水。有人說,將有蝴蝶出現在新的地區,候鳥會來得早,走得晚——那樣也許將是有趣、新穎的現象,不一定是變壞。或許我們對過去的記憶存在偏差!已經有好幾代人沒看過泰晤士河結冰,白色圣誕節的夢僅是大家共有的、狄更斯筆下的妄想,再者,這個國家不是一直多雨嗎?

我們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教人驚異。英國根本不像著名的英國小說讓人所以為的,或我們的美國兄弟所料想的那般多雨。天氣變了,并不斷處于變化中,因這變化,眾多看似不起眼的東西——且不說鐵軌、房屋、生計和實際的生活——正在消失。例如,我們容易想當然地認為,無論何時,我們總能夠在倫敦一處公園的某個角落輕易發現一只刺猬,用雙手捧起它,展示給我們的孩子看——或是去野餐,看著胖胖的大黃蜂爬過打開的果醬瓶的瓶口。這類地方性的傷逝在每個國家有其各自的表現形式。(同樣,在談及原因時,每個國家有自己的一套理由,內容與我們的大同小異。是氣候變化或汽車造成的?是氣候變化或手機基站造成的?)誰也不應當提起次要的損失,這些損失似乎不值一提——與氣候學家和電影導演所構想的世界末日的畫面比起來,不值得一提。此外,還有那么多人相信正在發生的一切絲毫沒什么大不了。

雖然許多人嚴厲批評公眾對迫在眉睫的情勢做出的幼稚的反應,但這種反應在我看來,似乎也不十分意外。要時刻記著世界末日的來臨,這是很難辦到的事,尤其假如想要在早晨起床的話。在上述描述中,我們遺漏了一點,即,我們的反應包含多少感性成分。假如沒有,這場辯論將完全呈現不同的風貌。例如,我們多半可以想象一個世界,里面持否認態度的人根本不是在否認什么,而只是義無反顧的實用主義者,這類人說:“我很清楚前景是什么樣的,但我不關心我的孫輩;我關心的是我自己、我的股東和與我競爭的中國人。”的確有一些持此等說法的人,但不如照常理預想的那么多。

另一種看似自然的反應將深厚的宗教情感和環境問題掛起鉤,那些把土地視為上帝美好饋贈的人,定然、理當在最熱心保護土地的行列中。這樣的人實際也有一些,但同樣不及我原本揣想的一半。相反,人們或“相信”或“否認”存在的證據,仿佛那些科學論文是眾多釘在門上的路德派教義。在美國,人們甚至在上帝的創世中發現一個異樣的漏洞,與等級有關。有人主張,由于上帝將人置于“物”——動物、植物和海洋——之上,所以我們能問心無愧地讓那些物統統毀滅。(在英國,傳統上基督徒對土地的熱愛總是更易轉化為環保意識,這一點在擁有大量土地的鄉村貴族中尤為顯著。)

可我認為,我們把科學問題變成相信與否并非純粹出于愚昧。信仰通常包含感性的一面;它是披著偽裝的欲望。固然,就我們的領導人而言,把這個問題政治化,很大程度上是冷漠自私的欺詐,并帶有經濟動機,但在實際生活中,驅使我們的是渴求清白的欲望。因為雙“方”都充滿內疚,對自己滿懷厭惡——馬丁·艾米斯曾稱之為“類恥辱”——我們將這種情緒向外投射。此舉給我們的辯論添加了促狹的怒火,即便身處危機之中亦然。

桑迪颶風來時,我懷著幾個月的身孕,摸黑走下十五層樓,為的僅是獲取無線網信號,發郵件給一位否認氣候變化的熟人,用我現下的經歷證明他的愚蠢。只要發生一次極地渦旋[10],思想右傾的親戚便發來欣喜的反對聲,充斥我的郵箱——仿佛這整件事完全是場游戲,唯一待定的是你或你執意住在佛羅里達的叔叔是“危言聳聽派”還是“務實派”。與此同時,在桑迪颶風首度登陸的牙買加,出現越來越頻繁的熱帶低氣壓、暴風雨、颶風、干旱和山崩,對牙買加人而言,這些都不在本體論論證的范疇內。

唱一首挽歌,哀悼被沖走的一切吧!哀悼生命的循環更迭,哀悼鹽堿灘、房屋、人類——整座整座島上的居民。遠去,遠去,不復存在!但尚未全部消失。末日災變總會化作一股有用的助力,投入未來——除非你不巧生活在毛里求斯、牙買加或其他許多岌岌可危的地方。根據最近的報告,“假如全球溫室氣體的排放保持不變,”到二〇二五年前后,情勢可能真正走向危急,正好來得及迎接我孫女的七歲生日。(這類挽歌經常把我們下一代的下一代掛在嘴邊。)有時,這曲挽歌的全球性和反復性令人悲痛欲絕——加上完全游離于付諸有意義的行動的努力之外——讓人無法不在這些挽歌作者的身上發現一種宿命論者的自由主義意識,細想之下,這種意識和福音派教徒期盼末日來臨的乖張愿望無異,而后者是我們原應鄙棄的。

近來,人們有望見到雙方多拿出些積極的態度,聽取技術專家的樂觀意見。其中已出現的一招手法是,我們開始不談對抗和扭轉,變成討論碳捕集與封存[11]、加高防波堤、在屋頂安裝發電機,做好應對危機的準備。雙方都接受失敗的結果。他們對彼此說:“誠然,我們以前也許應該換種方式進行辯論,但現在為時已晚,事到如今,我們必須照目前的情況制訂對策。”

這種做法無疑將讓我七歲的孫女覺得很不是滋味。我不指望她會原諒我,但讓她略知一二這當中的心態,若目的只是為求得理解,或許不無益處。我該告訴她什么?她的老師將已經講解過,二〇一四年的天氣狀況在經濟和政治層面是不便揭露的真相——可那一點,即便現在亦昭然若揭。不論代價,一場全球性的民眾運動本來有可能將氣候問題強行推上政治議程。她想知道的將是為什么這場運動花了如此久的時間才實現。所以我可能會對她說:瞧,你必須了解,我們剛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相對主義和解構論,兩者告訴我們,我們最熱切秉持的原則,絕大多數要么靠不住,要么是單純的一廂情愿的想法,在我們生活的許多領域,我們已然被要求承認,沒有什么是必不可少的,一切變化無常——這種心態使我們喪失了幾分斗志。

另外還有重要的一點是,別忘了我們生存的客觀條件——那些讓我們覺得不可避免的既定現實——不但是物理學家和哲學家討論的議題,而且以非理性的形式,存在于我們其余人的頭腦中,從知性的角度看,可能不值一顧,但我們仍然把這些條件當作永久不變的事實去體驗。氣候是那類客觀事實中的一項。我們不相信氣候會改變。換言之,我們始終以為,我們可以大肆破壞這個星球,但即便是我們中最目空一切的人也不曾想到我們竟能夠從根本上改變它的變化節奏和特性,正如一個沖父親尖叫了一整天的小孩,即便如此,她仍料想不到會看見父親躺倒在廚房地上哭泣。好,你認為那樣解釋可以幫我脫身、說服我未來(稍許有些煩人和武斷)的孫女嗎?恐怕不行。

噢,我們干了什么啊!這是一個宏大的問題,我們似乎無法走出愧疚、否認、自我鞭笞這個熟悉——本質上屬于宗教范疇——的循環。正因為如此(我要告訴我的孫女),末日災變的前景無濟于事——事實上可怕的是,有史以來,末日災變對我們具有深刻的吸引力。最終,唯一可能在我們心頭形成必要牽制的是切身失去那些我們所愛的東西。像是在我們鐘愛的小島上四季出現變化,或當十五樓的燈光熄滅,或是七月初的那天,我在主人(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婦)的陪伴下,走入一座意大利花園,迎面看見的是焦黃的土地和枯萎的玫瑰,耳中聽到只有真正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吐露的話——我這輩子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我發現我的觀念終于開始從哀挽式的“我們干了什么?”向講求實際的“我們能做什么?”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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