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宇宙飛船“諾亞方舟號”駛向宇宙深淵，已迎來航行的第八個月。在其內部，生活著兩萬九千八百人。這艘宇宙飛船的建成，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它是一艘能持續航行多個世代的宇宙飛船，乘客在里面繁衍生息，人口數量也會出現波動。人們為了生存下去，就必須生產糧食，同時，為了能讓宇宙飛船維持正常的宇宙航行并保持秩序，這近三萬人也都必須勞動。

這艘巨型宇宙飛船是在衛星軌道上秘密建造的。建造所需費用光憑美國的一國之力還遠遠不夠，在借助了由猶太裔多國籍的格雷厄姆·蘭伯特作為最大股東的蘭伯特集團的雄厚財力之后，宇宙飛船才最終建成。

諾亞方舟全長約一千兩百米，其外形類似于多幢摩天大樓連接而成的環狀。

即使這件事極其機密，并且是在太空中進行，但要建造如此規模的宇宙飛船，難免走漏些許風聲。而能將這些走漏的風聲控制在最小范圍內的，自然也只有對全球媒體都有一定影響力的蘭伯特財團了。所以，蘭伯特一族三十五人都搭乘了這艘飛船。

因此，“諾亞方舟號”中的組織結構變得有些詭異。

組織的頂端是弗雷德里克·艾迪森，他作為總統統攬全局，而在他下面的，則是吉爾莫副官和掌握“諾亞方舟號”所有艦內技術的安德森船長。

在吉爾莫副官之下，還有十八名負責各自區劃的區劃長和十名承擔宇宙飛船必要作業的廳長。

而安德森船長之下，則是保障諾亞方舟順利航行而設置的發動機負責人、技術負責人、航線負責人及不管部長[6]等數百個職位。

在偌大一個組織中，唯有一人，雖然沒有官方頭銜，卻能無須預約自由出入艾迪森總統的辦公室給他提意見。他就是“諾亞方舟號”最年長的乘客，八十七歲高齡的格雷厄姆·蘭伯特。

當然，蘭伯特家半數以上的人都名列于出發時所宣布的區劃長名單之上。

前去拜訪艾迪森總統時，格雷厄姆·蘭伯特總是會用“你看起來精神挺好啊，弗雷迪”作為開場白。這次也不例外，格雷厄姆再次稱呼艾迪森總統為“弗雷迪”。不過，艾迪森總統知道格雷厄姆不會當著別人的面這么稱呼他。格雷厄姆是在蘭伯特財團宣布全面協助“諾亞方舟計劃”以后才開始如此稱呼他的。不論格雷厄姆表現得如何親近，艾迪森總統也絲毫不覺得愉快，即使他明白格雷厄姆的年紀和自己的父親相仿。

格雷厄姆并沒有等待艾迪森回應，就在狹窄房間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艾迪森總統為了不露愁容，努力上揚起嘴角回答道：“托您的福，都挺好的，蘭伯特先生。”同時，他不得不停止正在進行的工作，“要不要喝杯水？”

雙方都知道，飛船上的水是非常有限的。“不了。”格雷厄姆揮了揮他滿是皺紋的手回絕道。

艾迪森開始暗暗咒罵吉爾莫，不知他跑哪兒去了，要是吉爾莫能把格雷厄姆攔在秘書室那邊就好了，但不巧的是，蘭伯特家有兩個女兒在秘書室工作，所以格雷厄姆一直可以自由出入。

“說起來……”格雷厄姆用和平時一樣的口吻說道。

“怎么了，蘭伯特先生？”

“地球不知道燃燒盡了沒有。”

心想著“怎么又是這事兒”，表面卻極力保持淡定的艾迪森總統瞇起眼睛擠出了一個笑容。這個笑容是他在競選總統時，大型廣告代理商的戰略負責人建議他做的“艾迪森總統最讓人喜歡的表情”。“所幸我們的地球目前應該還安然無恙。”他已經預見到，格雷厄姆接下來又要舊事重提了。

“嗬，沒想到依舊安然無恙。原來太陽還沒把火燒過去啊！真是意外。弗雷迪，我最近總在自責，想著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甚至睡不安穩。地球該不會就這樣一直安然無恙吧？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嗎？你幫我想想，到底要怎樣我才能心安？要是你知道方法，請告訴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蘭伯特先生。您做出了正確的決定，而且是為了國家的利益……不，是為了全人類。”艾迪森總統明白自己說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說辭，他內心真正希望的，是格雷厄姆干脆永遠沉睡過去，這樣他就能睡得安穩了。

其實，艾迪森總統也是如此。對太陽耀斑膨脹會最終毀滅地球這一科學的預言，他是有九成相信的。但同時，他對地球有可能會和過去幾十億年一樣，繼續安然存在又抱有些許希冀，抑或是恐懼的感情。而每當這種感情浮現的時候，他就會勃然色變，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不，地球一定會毀滅的！”不用說，這些說辭都是為了將這種感情扼殺在搖籃之中。

要不了幾年，地球就會消失。這才過了七個月左右，怎么就能懷疑這一判斷的正確性呢？！

“其實我也時常在想，到了我這把年紀，真的有必要跟著踏上這段旅程嗎？現在想來，那時候，決定真是做得太過倉促了。倘若地球真的要消失的話，我就該和地球母親共同走向滅亡的命運才對。”

艾迪森總統回答說，他還有不少工作要做。當然，這也是事實。自從當上美國總統后，他就不斷在世界各地奔波。雖然現在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滿世界飛來飛去，但相對地，在諾亞方舟里總會出現一些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件，不管正確與否，他都需要先做出決斷。

“弗雷迪，如果你的判斷錯了的話，發現這個錯誤大概需要多久？”

格雷厄姆從沒說過這樣的話。他每次來辦公室都會說點兒新的東西，而且這些新的東西總是充滿了負能量，沒有一句是令人愉悅的。

艾迪森將這歸咎于飛船封閉的環境。

人處在這個對外界狀況一無所知的封閉空間里，行動范圍非常狹窄，并且沒有任何娛樂活動，更不知道在自己去世前能否抵達目的地。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得老年抑郁癥才怪。

“我是不會做出錯誤判斷的。我敢保證，您也做出了正確的選擇。”艾迪森總統重復著同樣的話。此時，隔壁秘書室響起了內線電話的鈴聲。

“吉爾莫副官進來了。”這句話真如一陣及時雨。艾迪森總統像是故意說給格雷厄姆聽一般，連忙答道：“嗯，正好我也有幾件工作想聽聽副官的意見。”

接著，艾迪森總統對格雷厄姆說道：“我要和副官談工作的事了，方便的話，您請回吧。”

坐在椅子上的格雷厄姆有些不高興地撇過頭去，“我不介意的，莫非你們要說什么不能讓我聽到的事嗎？”

“我們要聊的工作會讓您覺得很無聊，到時候我們聊起工作來顧不上您可就不好了，希望您能諒解。”

格雷厄姆聽罷，只好無奈起身。

“有什么無聊的工作能比我的日常生活更無聊呢。每天都困在這什么都看不到的空間里，一個個都當我是老人家，也不讓我工作，這和在監獄里度過晚年有什么分別？”

面對這份不悅，艾迪森總統一個字都答不上來。格雷厄姆離開了辦公室，之后吉爾莫副官走了進來。

“總統，這樣沒關系嗎？”一頭銀色短發的吉爾莫副官問道。他戴著一副度數很深的眼鏡，有時候顯得毫無感情，有時候又會讓人感到強烈的恐懼。

艾迪森總統卻單單只信任這個吉爾莫副官。正是他，將未經委員會通過的太陽耀斑膨脹的相關數據帶了出來，也正是他，令“諾亞方舟計劃”得以實現。此外，他還策劃了艾迪森總統的“暗殺計劃”，制造了艾迪森總統和出資人格雷厄姆·蘭伯特見面的機會。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兼具學者的智慧、戰略家的才干和實干家的行動力。而從他那窮酸內斂的外表，絲毫看不出具備如此的才干。

“多虧了你，我才找到打發蘭伯特回去的借口。謝謝。”

吉爾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都一把年紀了，被關在封閉的空間里，也難怪他有這么大的壓力。”

“那也不能來找我釋放壓力啊。我希望他搞清楚自己的立場。這要求過分嗎？他今天問我要是地球一直不毀滅的話，我們會不會回去。”

“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訴他地球一定會毀滅，不要再猶豫不決了。”

吉爾莫深深地點了點頭，道：“您回答得很到位，總統先生。不過再加這么一句，您的回答就堪稱完美了：即便諾亞方舟選擇了返程，地球也不會歡迎我們，地球上已經沒有我們的容身之所了。”

艾迪森總統烏黑濃密的眉毛瞬間顫動了一下，像是要努力說服自己般地用力點了點頭。對，自己已經被暗殺并舉行國葬了，哪里還能再出現在地球上？

“區劃長會議快開始了，我將和各區的區劃長進行面談。”

“是發現什么緊急重要的問題了嗎？”

“是的。但在和區劃長面談之前，我就事先能考慮到的問題和安德森船長及各廳長官舉行了一次聽證會，一些細節問題在當場就解決了。”

“是嘛？！”

“繼續剛才的話題，最近已經接連出現數名人員自殺的情況了。加利福尼亞 Ⅰ區和Ⅲ區各出現一名，華盛頓 Ⅲ區出現一名，紐約 Ⅱ區也出現了一名。”

“諾亞方舟號”四個筒狀居住區的中央是航天推進器。四塊居住區由管道互相連接，能夠相互往來。每個居住區都被冠以州的名字。比如說艾迪森總統現在處理公務的區域是華盛頓 Ⅰ區。每個居住區包含五個區劃，只有俄克拉何馬是三個區劃，其中兩個區劃是生產食材的宇宙農場和宇宙水產養殖場。

每一個區劃都是一個二重連接單元。而這種結構還有另外一層用意。

“五名人員應該是因為處于封閉空間，壓力過大導致抑郁癥才自殺的吧？”

“其中兩人留下了類似遺書的郵件。五人中有男有女，且年齡各不相同，但他們都是獨自搭乘諾亞方舟的人，和家人一起登船的人中并未出現自殺人員。”

“遺書呢，確認過了嗎？”

“嗯。大意都是說無法忍受一輩子困在這地方孤獨終老之類的。”

生活一成不變，沒有任何娛樂，就這樣在狹窄的純白空間里度過一生，連飲食起居都必須面對單調的白墻。

華盛頓、加利福尼亞、紐約和俄克拉何馬居住區前端的正上方，都有一個觀測外部狀況專用的直徑六十米的拱頂，但在加速到百分之十光速之前，這個拱頂都被卷簾覆蓋著，無法進行任何觀測。

“如何分析這種趨勢？”

面對艾迪森總統的問題，吉爾莫沉默了一會兒。直到總統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三次后，吉爾莫才終于開口：“我覺得有必要提高所有乘客信息流通的頻率。”

“我們已經通過飛船內的網絡把信息共享給所有乘客了吧？包括‘諾亞方舟號’的目前位置、生活指南、居住區的日報。這樣還不夠嗎？”

“對，這七個月以來，飛船內的狀況，包括宇宙農場、宇宙水產養殖場的生產狀況都能通過網絡了解到。但對于那些患上抑郁癥而自殺的人來說，總還缺少些什么。少了些支撐他們活下去的理由。人們的內心需要一些網絡播報填補不了的東西。”

“那是怎樣的東西？你要是想到什么的話就說說看。”

“我暫時還沒有思路。但我敢說，只要讓所有乘客都能夠自發地感受到這艘世代飛船必須駛向目的地的使命感的話，由抑郁導致的自殺就能減少了。然后，再由我們去構建一個具有秩序、能夠繁衍生息的系統的話……”

“你沒有任何想法嗎？”

“艾迪森總統，從船名來看，您就是《圣經》中的諾亞，是諾亞方舟的絕對掌權者。只要您覺得合適，就可以采取任何措施，您擁有這至高無上的權力。”

“你就沒什么比較好的辦法嗎？”

“我想起了菲爾說過的一句話。”

這個菲爾指的是菲利普·安德森船長。

“什么話？”

“諾亞方舟的速度馬上就能到達百分之十光速了。”

艾迪森總統也曾聽安德森船長說過這話。

“我知道。之后就要分離加速用的空間拖船了。”

在脫離地球的衛星軌道時，由于星際介質還沒有聚集起來，沖壓發動機暫時還無法使用。等速度超過百分之十光速時，加速用的空間拖船會被分離，接下來就要點燃用于恒星際航行的沖壓發動機了。

這之后，“諾亞方舟號”就再也無法返回地球了，只會以不影響人體的1G加速度進行宇宙航行。雖然“諾亞方舟號”無法超過光速，但速度也會無限接近光速。這之后，當它抵達地球和應許之地的中間點——八十五光年外的遠方——時，就會進行1G減速的宇宙航行。這之后，為了能以靜止狀態進入應許之地所在的星域，他們會在到達空降位置前將“諾亞方舟號”九十度旋轉，使之呈“U”字形持續減速。

“對，那時會切換為沖壓發動機。這是‘諾亞方舟號’到達的第一個里程碑。我覺得利用這一點倒算是個辦法。在這之后，我們就再也無法返回地球了，這也是所有乘客下定決心的時刻。只要戲做得夠足，我們不就能把所有乘客的心擰成一股繩了嗎？”

“戲？”

“還有一點兒時間。我會好好考慮的。為了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總統也請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好。”

此時，秘書室又打了內線電話過來：“吉爾莫副官，您還在嗎？”

“在。”

“俄克拉何馬 Ⅱ區的區劃長正在聯系您，您要去他那兒嗎？”

“就在電話里說吧。”

吉爾莫握住聽筒。內線電話同時又打給了艾迪森總統：“約翰·伯法保鏢似乎有話要和您說，他在這兒等著。”

約翰·伯法……艾迪森總統在腦海里搜索著這個名字。保鏢……是特工約翰嗎。雖然話很少，但對工作認真負責的黑人大個子。對，自己找他做過女兒娜塔莉的貼身護衛……

一瞬間，艾迪森作為一個父親而非總統，陷入了面紅耳赤的狀態。

他得知女兒娜塔莉已經懷孕三個月的事，是在“諾亞方舟號”起飛之后沒多久。

當妻子多蘿西告訴他這個消息時，他有一瞬間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想到自己的女兒會懷上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野種。

多蘿西也答不上來女兒懷了誰的孩子。艾迪森總統曾以父親的身份，單獨詢問過女兒娜塔莉。但剛步入花樣年華的女兒不僅沒告訴父親實話，還默不作聲，仿佛眼前壓根兒就沒有父親這個人一樣。此后，娜塔莉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門也不出。

她偶爾會和多蘿西說兩句話，但只要艾迪森總統在家，她就一定會躲在自己的房間里。

艾迪森總統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娜塔莉了。父女倆明明共同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卻不見面不說話，這種事說出去都沒人信。

在“諾亞方舟計劃”實施之前，娜塔莉就被接到了白宮，徹底處于監控之下。她究竟是藏在哪兒才能避免和父親打照面呢？這簡直就是一個謎團。

而約翰·伯法曾擔任娜塔莉的警衛工作。

難道約翰·伯法是孩子的生父？怎么可能？他明明那么刻板而耿直……

可這時候他為什么又突然要求會面？要等吉爾莫出去后再召見他嗎？

吉爾莫似乎還在聽俄克拉何馬 Ⅱ區區劃長的報告，不時還點點頭。估計還要些時間。

“讓約翰·伯法警衛進來吧。”艾迪森總統通過內線電話指示道。

約翰·伯法身著綠色警衛制服走了進來，將手里拿著的帽子貼在他寬厚的左胸處。他制服上刺著加利福尼亞 Ⅰ區字樣的刺繡。他現在正擔任加利福尼亞 Ⅰ區的治安守衛工作。

約翰筆直地站在總統面前：“我是約翰·伯法警衛。請原諒我未經預約就來見您。”

艾迪森總統揚起嘴角擠出了一個笑容，這佯裝的笑容是他最擅長的。他站起身來，向高出自己兩個頭的黑人伸出手去，“好久不見，約翰。看到你這么有精神，我很高興。這身制服還挺適合你，謝謝你很好地完成了你的工作。”

這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而艾迪森總統也沒讓約翰坐下，“今天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我想和您說說有關娜塔莉小姐的事。”

來了！果然是要說這事兒。總統感覺自己的臉在抽搐。現在還不知道約翰·伯法要說什么，必須保持冷靜——總統如此告訴自己。他整張臉都在微顫。他盡力讓自己的臉不那么紅，可他也知道，自己的血液正不受控制地涌上臉頰，“也是，在地球上的時候，娜塔莉的事情讓你費心了。她出什么事了嗎？”

“是這樣的……”約翰·伯法瞥了一眼吉爾莫副官的方向，發現他仍在接電話，便糾結著是不是該把事情直接說出來。

“你繼續說。”總統皺起眉頭。

“這事兒說出來可能會惹您生氣。現在我們區流言滿天飛，都在傳娜塔莉小姐懷孕了……這是真的嗎？”

我沒必要回答這個下流無恥的問題來滿足你的好奇心——在總統的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了這個想法。

但這是事實。約翰恐怕也并非是為了詢問這件事才來這兒的。

總統告訴自己，就算否認也沒什么用，“對，娜塔莉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誰，她也是閉口不談。她差不多也要……臨盆了。唉，真夠難堪的。”

約翰·伯法用力點了點頭，說道：“非常抱歉，都怪我警衛不力。這件事情我必須鄭重向您道歉。我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心里就一直記掛著這件事了。”

“警衛不力？也就是說你知道是哪個下流坯子讓我女兒懷孕的嘍？”

“是的。”

艾迪森總統吞了口口水，“是誰？”

“是伊恩·安森·亞當斯。”

總統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是個住在您罪惡之丘私宅邊上的年輕人。他父親叫哈里·亞當斯，在洛杉磯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伊恩是他的獨生子。”

“你怎么確定就是他干的？”

“小姐當時很喜歡伊恩，伊恩對小姐也有好感，這點我很清楚。出發前，小姐說要回罪惡之丘取她的私人物品，結果小姐和伊恩兩人失蹤了幾個小時。幸好幾小時后，我在有些偏遠的汽車旅館發現了她。要是有機會的話，肯定就是那時候了。”

艾迪森總統僵直在原地，一動不動。

“抱歉，深夜我休息的時候讓小姐溜了出去，我的保護也晚了半拍。這些我并沒有寫在報告書上。關于這件事，我還是想來正式和您道個歉。”

約翰應該是不希望娜塔莉這種玩火的行為被后世知曉吧。不，如果整個地球都消失了，這些東西也就毫無意義了。所以約翰應該只是想掩蓋自己的失誤吧？無論如何，木已成舟。孩子的父親并沒有登上“諾亞方舟號”，應該是留在快要毀滅的地球上了。

艾迪森總統失去了發泄怒火的對象。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這個伊恩·亞當斯是個怎樣的人？”

“據我觀察，他是個耿直純潔的年輕人。看起來和小姐還挺般配的。而且，他已經決定去麻省理工讀書了，智商也挺高，還拿到了一大筆開發電腦軟件的版稅。好像大學也是跳級入學的。”

但不管怎么說，關于這個男人的事，娜塔莉沒有和父親提過只言片語，甚至沒有跟母親說過。而現狀是，她即將臨盆，有關她的謠言已經傳遍了整艘飛船。

要怎樣公之于眾？還是說，這事要作為私事不對外公開？可謠言會一傳十十傳百，還會被人添油加醋。

“非常抱歉，我沒能盡職做好小姐的警衛工作。我已經做好思想準備，決定接受一切懲罰了。”

從約翰·伯法的話里，也能看出他的“思想準備”來。自從他聽說娜塔莉懷孕的傳聞，就一直飽受罪惡感的折磨。為了洗清不斷吞噬內心的罪惡感，他才來到這里拜訪總統。

“事情我都知道了。”艾迪森總統說，“人總會遇到些不可抗的事情，要是受保護者不配合，就算你再怎么努力也難以保護好。我并不想因此責怪你。約翰，我對你的工作態度很滿意，回你的崗位上去吧。”

“總統……”此時此刻，約翰·伯法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表情，他眼中充滿了感激。艾迪森總統比畫了一個手勢，讓約翰不必再說下去了。約翰似乎也明白了總統的意思。

約翰·伯法低下頭，迅速后退離開了辦公室。

這一刻，艾迪森總統感到一陣輕微的偏頭痛。他一回頭，發現吉爾莫副官站在那兒。

俄克拉何馬 Ⅱ區區劃長的匯報似乎已經結束了。艾迪森總統對上吉爾莫副官的視線，苦笑著自嘲道：“你都聽到了吧？這回算是深刻感受到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沒有煩惱的人了吧。”

吉爾莫副官換了個話題：“剛才俄克拉何馬 Ⅱ區區劃長跟我報告，說威爾科克斯博士似乎自殺了。”

“威爾科克斯博士嗎？”

這個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威爾科克斯博士曾利用農作物基因重組技術實現糧食高產，并憑此水培法斬獲了諾貝爾獎。這項技術，也在他的指導下被廣泛運用于“諾亞方舟號”的宇宙農場上。

“為什么？”

吉爾莫副官搖了搖頭。

“那……會對宇宙農場今后的生產造成影響嗎？”

“這倒沒大礙。農水廳的技術人員已經掌握了博士的技術。只是新研發的品種改良作業有些部分停滯了。”

“那博士自殺的原因是什么？”

“博士最近一直都沒和周圍的人說話，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連區劃長和他說話的時候，他都自顧自地嘀咕著‘我們的選擇可能錯了’這類完全不著邊際的話。他也沒有留下遺書。他是將特殊的肥料制成溶液注射進身體自殺的。”

又一個自殺的人嗎……艾迪森總統咬住嘴唇。自殺的事態在逐漸擴大……為什么他們如此輕易就舍棄生命？是神經變得不正常，還是乘上“諾亞方舟號”之后，心意有所改變了呢？

錯誤的選擇……是指乘上宇宙飛船嗎？

諾亞方舟上最辛苦的人就是自己了。為了不讓人類滅亡，自己獨自扛下了所有的責任。這些自殺的人居然能夠如此輕易地抽身，還真夠輕松的。

要是有人能代替自己的話，艾迪森真想馬上從現在的身份中解放出來。但如果自己不堅持下去的話，就沒有人可以做這些事了。沒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苦衷。

“總統？”

“什么？”

吉爾莫副官從正前方盯著艾迪森總統的臉，“要不要舉行一次活動？”

“活動？什么活動？”

“讓‘諾亞方舟號’的乘客都團結一心的活動。剛才提到的加速空間拖船的分離和沖壓發動機點火，我們可以把它們當作一場儀式來慶祝。要讓所有人意識到，這之后我們便不可能回地球了，應該向新的希望前進。”

“慶典啊……僅憑一個慶典會有效嗎？”

“我們可以把乘客集中到每個區域的集會場，轉播這場慶典。當然，總統的演講和沖壓發動機的點火是重頭戲。但就這么點兒內容，單調了些……”

“光憑這些，我覺得還無法一下子抓住人心。”

“是還差些意思。其實，我有一個比較私人的想法……”吉爾莫副官眼鏡背后的眼珠此刻瞪得溜圓，“希望您能平靜地聽我說完。很抱歉，我聽到剛才您和伯法警衛的談話了。”

艾迪森總統有些悻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令千金的孩子應該是出生在這艘飛船上的第一個孩子。您不覺得這個孩子象征著‘諾亞方舟號’未來的希望嗎？”

“我連男方的臉都沒見過啊！”

吉爾莫副官重重地點著頭，表示明白這一點，然后他繼續說道：“但恕我多嘴，東西就該物盡其用，不是嗎？整場慶典大致可以按照總統演講、發布‘諾亞方舟號’下一代誕生的消息、加速空間拖船的分離和沖壓發動機點火這個順序進行吧……要是再有個壓軸的內容就好了。不，說不定這些內容作為一場活動來說，效果也足夠了。”

總統思考著吉爾莫副官的話語，腦海里閃現了種種可能性。

“我擔心這么做就結果而言會傷害娜塔莉。我這個做父親的，連女兒生產這件事都要當作政治籌碼，說不定到最后父女關系會徹底破裂，毫無回旋余地。”

“不過我覺得，如果就這樣讓令千金把孩子生下來的話，流言蜚語只會越傳越失真，這樣非但對令千金不利，對即將出生的孩子也不利。畢竟沒有任何東西比不負責任的流言蜚語更能誘發可怕的后果了。”

吉爾莫副官說得一點兒也沒錯。現在，這些流言蜚語正不知道以什么形態在飛船里流傳呢。所以，約翰·伯法才會為了說出真相來到這兒。

“恕我多嘴，總統，您要不要就這個問題和令千金好好進行一次父女間的對話？當然，我也無法保證這個活動的效果，所以我也會再考慮其他方法。”

“安德森船長有沒有提過，距離沖壓發動機點火還有多久？”

“好像還有七百個小時。七百個小時以后，需要盡快點火并提速到1G加速度。”

按地球時間計算，那還剩不到一個月。艾迪森總統心想，娜塔莉的預產期到底是哪一天呢？自從娜塔莉拒絕和自己說話，自己便下意識地開始用埋頭工作的方法來逃避這個問題了吧。

和吉爾莫副官的對話到此告一段落。之后的細節都是由吉爾莫副官和幾個相關負責人敲定。

艾迪森總統離開辦公室后，徑直走向電梯。他抵達了華盛頓 Ⅰ區總統家所在的樓層。正在看電腦的十歲長子西奧多看見父親后，驚訝地站了起來：“爸爸，今天休息嗎？”長子看到父親后，一臉困惑。面對這個平常鮮有接觸的人，他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不，我是在工作途中出來的。你有沒有好好學習？”艾迪森總統握著兒子的手腕，輕輕撫摸他的腦袋。兒子沒有回身抱住他，也沒有拒絕他的輕撫，只是和他維持著一種似近非近的距離，“在學……剛才也在學來著。”

“是嘛。在這兒暫時上不了高中也上不了大學，必要的知識只能靠自己去學了。加油吧。”

“嗯。”

“你媽媽呢？”

正在這時，妻子多蘿西穿著緊身衣褲，用毛巾擦著汗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她應該是在里面的房間跳健美操排汗。和其他乘客的居住空間相比，總統家每人占有的空間大了十多倍。

多蘿西看到丈夫之后也難掩驚愕之情，“咦，弗雷迪！你都沒事先聯系我，嚇了我一跳。怎么了，你人不舒服嗎？”

艾迪森總統搖了搖頭，“娜塔莉呢？在房間里嗎？”

妻子深深嘆了口氣，說：“是的，一直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吃的端進去她就吃一點兒，這還是因為之前告訴她如果不吃東西的話肚子里的小寶寶會撐不住。”

還躲在房里不出來啊……艾迪森總統也想嘆氣，不過他忍住了，“娜塔莉的身體怎么樣了？醫生有沒有定期過來做檢查？”

“嗯，剛才斯坦森醫生來給娜塔莉檢查過了，說大人和寶寶都很好。也就這種時候，娜塔莉臉上才有些許笑容。”

“是嗎？”

女兒還露出了笑容……她一點兒都不后悔……

“斯坦森醫生說寶寶是個男孩，男孩哦。他還說這是第一個出生在宇宙中的孩子。如果開始陣痛的話就得送去醫療室，生孩子的時候最好還是去無菌室。”

“那你有沒有問預產期？”

“按照地球時間算，還有二十天左右吧。”

娜塔莉的預產期和吉爾莫副官所說的沖壓發動機點火時間點在艾迪森總統腦內來回打轉。

對，這不光是“諾亞方舟號”迎來的第一個宇宙寶寶，也是人類初次在宇宙中誕生的孩子。這么一想，艾迪森總統后背一顫。

“是嗎……我想和娜塔莉聊聊。”

聽到這話，多蘿西不由得用雙手捂住了嘴巴，“真是意外啊，弗雷迪。我還以為你一直在逃避娜塔莉的事。那時候我問娜塔莉孩子的父親是誰，你就對娜塔莉露出了‘這事真是恥辱’的眼神，你發現了嗎？”

艾迪森總統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竟露出過那樣的眼神。

比起這個，對于那個年輕人——好像是叫伊恩吧，為什么娜塔莉一直閉口不談呢？

不，如果自己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的話，會讓他坐上“諾亞方舟號”嗎？

不，應該不會讓他上船的。當時“諾亞方舟號”的信息管控做得非常嚴格，不會泄露給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叔父和多蘿西年邁的母親都不知情。所以根本不可能讓這個年輕人坐上“諾亞方舟號”。

艾迪森總統咽了口口水。

這些事情娜塔莉都清楚，所以娜塔莉才不愿意告訴自己詳情。那時候自己擔心機密泄露變得十分敏感，簡直有些歇斯底里，其他事完全聽不進去，家人的事也無暇顧及。娜塔莉自然是知道，和這樣的父親說什么都沒有用。

多蘿西來到娜塔莉房間門口，對她說道：“娜塔莉，能不能開一下門？你爸爸想和你聊聊。”

艾迪森總統預感著女兒或許不會開門。幾個月前見到娜塔莉的時候，她就已經不理自己了。

“我不進去，就你和你爸爸兩人聊聊。”多蘿西邊說邊看了丈夫一眼。就在她聳了聳肩的時候，門打開了。艾迪森總統朝多蘿西點了點頭，徑直走進了房間，同時關上了房門。

娜塔莉面朝墻壁，背對著房門坐在床上。艾迪森總統馬上就明白過來，雖然女兒替自己開了門，但并不代表她已經對自己敞開了心扉。

“好久不見，娜塔莉。”艾迪森總統在開口的同時，發現自己的聲音諂媚得讓人驚訝。

娜塔莉沒有任何回應。女兒并沒有對父親敞開心扉。不，女兒還沒有原諒父親……

“聽說你身體還好，我就放心了。”

娜塔莉稍許側了下身子，左手支撐著床。父親看到了女兒那隆起的肚子。女兒纖瘦的身體只有肚子那處像是被異物附身了似的脹得像一顆氣球。

女兒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她似乎在盯著墻壁那頭某些看不到的東西。

“我坐下了啊。”父親在沙發上坐下來。畢竟接下來要說的話，站著可沒法兒好好說。究竟要怎樣才能打開女兒的心扉，他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父親有些茫然，便將屋內打量了一番：房間里看不到什么家具。床邊上有兩本書。墻壁上貼著幾張樂譜。除此之外就沒什么了。只有房間角落里放著一個復合式衣柜梳妝臺一樣的白色柜子。

父親的視線重新回到了女兒身上。

父親從她左手手指上看到了一個沒見過的東西。他意識到這是個戒指，一個奇特的戒指。它散發著淡淡的光芒，乍一看是紅色的，慢慢又變成橙色，然后是黃色。

好像也不是寶石。

戒指里頭應該有個裝置，使它變換著顏色發出光芒，像是孩子的玩具。

為什么要戴這樣的戒指？是誰送給娜塔莉的吧。她的對象……好像是叫伊恩·亞當斯。這個戒指應該是他送給女兒的禮物吧。

父親開口道：“剛才我和約翰·伯法聊過了。”

父親很清楚地看見，娜塔莉身體顫動了一下，但她依舊一言不發。

“約翰·伯法看起來過得不錯，現在在做警衛。制服很適合他。你應該也還記得他吧？”

女兒依舊沒有任何回應，但這次她的頭低了下去，似乎回憶起了什么。

“我聽約翰說了。”父親率先提起這個話題，“他把伊恩·亞當斯這個年輕人的事告訴了我。雖然你從來沒和我提起過這個小伙子，但他人還不錯嘛。你之前和他走得很近吧？”

低著頭的女兒，肩膀略微顫動了一下，接著顫動逐漸強烈了起來。

“爸爸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在反省自己。我真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應該多關心子女的想法才對。”

此時，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娜塔莉回頭了。她右手保護著隆起的肚子，咬著下嘴唇，從正面凝視著父親的臉。娜塔莉的臉上掛著幾行淚花。時隔數月，父親再次見到了女兒的臉。他震驚了。這算是有精神嗎？臉色慘白，顴骨突出。父親不得不繼續說道：“我現在打從心底里想見見這個伊恩·亞當斯。約翰也說，他是真心愛著你的。”雖然原話并非如此，但父親總歸要說點兒什么，將對話進行下去，“你就放下心來，生一個健康的寶寶吧！諾亞方舟的所有人都會祝福你和寶寶的。要是早點兒知道這事，要是早點兒知道的話……就能讓他也登船了。我現在真的很后悔。”

“那爸爸……”

“怎么，娜塔莉？”

“是我錯怪你了嗎？要是更早和你商量的話，伊恩說不定也能坐上這艘‘諾亞方舟號’了嗎？”

這恐怕是不行的，但看現在這個形勢，可不能這么回答。

“至少我會想辦法。雖然我不能保證一定讓他坐上‘諾亞方舟號’，但至少我會和你一起努力。你也不需要這么自責，錯在我，都怪我，一直擺出一副無法令女兒敞開心扉的姿態來。”

娜塔莉原本上揚的眼睛，漸漸放松了下來。她體內的某種東西似乎正在軟化。

“讓你產生誤會的人是我，原諒我吧。”

“爸爸也會祝福我生下伊恩的孩子嗎？”

“當然會祝福你了。不光是我，還有‘諾亞方舟號’的全體乘員都會祝福你的。雖然不能拯救伊恩·亞當斯，但我想讓大家都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娜塔莉覺得可以嗎？要說我現在能做的事，似乎也就只有這個了吧。”

娜塔莉同意了。對知道這事的多蘿西而言，這個巨大的變化簡直是個奇跡。

這之后不到四十小時，娜塔莉就生產了。陣痛開始后，她馬上被送去了醫療室，兩小時后，她成了母親。

很快，艾迪森總統去看望了娜塔莉母子。在無菌室見到的這第一個外孫讓他非常震驚。無論是娜塔莉也好還是西奧多也罷，自己都沒見證他們的出生。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剛出生的寶寶是這個狀態：說不上來像誰，就像是一個不是人類的生物慢慢變成人類似的……

娜塔莉笑容滿面地將寶寶抱給父親。父親不敢多抱寶寶一會兒，他生怕自己會失手傷到寶寶。看著寶寶皺巴巴的小臉蛋，讓人有種突然看到了伊恩·亞當斯這個小伙子的錯覺。

父親祝福了女兒幾句，馬上回到了辦公室。他還要在這里和吉爾莫副官開會。

父親已經變回了艾迪森總統。

“區劃長們提出了動議。”吉爾莫面無表情地匯報著。

“動議？”

這是“諾亞方舟號”開始宇宙航行以來的初次動議。

“差不多半數的區劃長提出了動議，要求在沖壓發動機點火前召開一次會議。”

“是格雷厄姆·蘭伯特搞的鬼嗎……”

根本不用聽具體內容，就知道是蘭伯特一派的區劃長們遵照格雷厄姆·蘭伯特的想法行動了。

吉爾莫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畢竟他不能憑借自己的臆測去回答。

“他們是要討論要不要回地球吧？”

吉爾莫點了點頭，“這次會議將在沖壓發動機點火儀式二十四小時前召開。”

艾迪森總統一下子就猜到了這次會議的流程。一半以上的區劃長加入了蘭伯特一派，即便是他的一些心腹，也因為懷疑能否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下去，從而萌生了離開地球是否正確的疑問。沒有人能精確預測地球到底什么時候才會被太陽的火焰吞噬。即便所有的數據都指出有這個可能性，但現實是，地球目前還正常運轉著。

就連艾迪森總統都覺得，要不是受立場限制——如果他是作為乘客登上“諾亞方舟號”，說不定也會迫切希望回到地球。

“他們是想讓至今為止的努力都化為泡影嗎？”艾迪森總統嘆了口氣，低聲說道。

“那之后我也就儀式效果的問題思考了不少。”吉爾莫副官展開了一個手提箱大小的薄薄的裝置。

“那是什么？”

按下按鈕后，裝置上出現了一個畫面。這是某個角度的宇宙，沒有任何變化，攝像頭不知道是朝向了哪個星系。視頻里，是無數芝麻粒般大小的星星。

“這是？”

“這是裝在‘諾亞方舟號’外部觀測拱頂上的觀測用監視攝像頭傳來的視頻。”吉爾莫一邊說著，一邊觸碰了一下裝置，但視頻并沒有任何變化，“我快進了三個小時……從這里開始。”吉爾莫用手指向圖像中的一部分，“您仔細看。”

發著白光的星星所散發出來的光芒在迅速增加。之前還是點狀的光芒，此刻變成了紅色，看上去正在向四周擴散。雖說是向四周擴散，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也注意不到這個狀態。

“不會吧？”

“對，這個光度的變化正是太陽耀斑膨脹的狀態。”

“地球已經毀滅了嗎？”

“總統您還不明白嗎？”

“什么？”

吉爾莫副官表情毫無變化地點著頭，“這個手法就和總統暗殺事件一樣。”

艾迪森總統眨了幾下眼，“你說這個視頻是偽造的？”

“正是如此。這是對最新的視頻加工編輯后的視頻。是我找信得過的情報團隊的熟人做的。您要是同意的話，我就會將這個視頻作為轉播視頻在飛船內播放。至于要用怎樣的形式去傳播，希望您能全權交給我負責。”艾迪森總統很清楚吉爾莫的目的，這個目的也令他很錯愕。

“這段假視頻不會被人識破吧？三萬名乘客，藏龍臥虎，說不定有些人能一眼就發現它是個假視頻吧？”

“制作這段視頻的人，是行業內的個中翹楚。這段視頻，就算是懂行的人也不容易看破。”

艾迪森總統終于明白過來，為什么吉爾莫副官在匯報區劃長們提出動議時，表情毫無波瀾。

既然吉爾莫副官希望自己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他處理，那證明他一定計劃得十分完美了。

吉爾莫副官關掉視頻，若無其事地關上了這個手提箱大小的裝置。

艾迪森總統目送著吉爾莫副官離開辦公室，突然想到，為了達成目的，不知道還要再經歷多少個這種考驗技術的試煉……

飛船內的全部顯示屏都播放了這段靜止的宇宙視頻。所有人都被這段毫無變化的視頻所吸引，一動不動。

這時，播放中斷了，廣播播出緊急通知：“由于觀測到太陽系的特殊變化，暫停正常直播，接下去切換為來自船外觀測用監控攝像頭的視頻。”廣播沒有詳細解釋，但“諾亞方舟號”里的所有人都明白這段話的意思。

艾迪森總統在飛船里走過，看到顯示屏前的人們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顯得很不安。

“終于到時候了嗎？”

“不知道啊。之前都沒發生過這種事，說不定真的是時候了吧。”

“這不是沒有任何變化嗎？”

人們說著各自的想法，絲毫沒有注意到從他們身后經過的總統。

“這是宇宙規模的現象。一發現征兆我們就轉播了，總不能這么巧，才剛開始轉播就一下子看到爆炸吧？到底是會慢慢爆炸，還是突然爆炸；會一瞬間結束，還是會半永久地持續下去，諸如此類的事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是誰有些得意地這么說道。但沒有任何人指出這個視頻是假的。

“哪個是地球？我們曾居住的星球在哪兒？”

圖像里只能看到無數白點，無數不怎么閃爍的白點。

“時不時出現的那個白色圓圈圍著的星系，應該就是太陽系了吧。白色的都是恒星，地球沒在視頻里。”說明的那個男子聲音十分冷淡。

吉爾莫副官究竟讓哪些人知道了這個視頻是假的呢？宣傳廳的技術層人員也知道真相嗎？不，如果是這樣的話，風險太大了。

回到辦公室后，總統馬上收到了妻子多蘿西的電話。

“現在放的宇宙視頻是怎么回事？”多蘿西很不安，“終于要開始了嗎，地球……太陽……”

“是的。”總統簡短地答道。

“你能回來嗎？娜塔莉她不太好，一直哭哭啼啼的……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總統很想嘆氣。他明白娜塔莉為什么會如此激動。在娜塔莉眼里，留在地球上的伊恩·亞當斯此刻正在遭遇悲慘的災難。但他就算去看望娜塔莉了，也不能為她做任何事。

“我也很想回去，但這里要做的工作還堆積如山。娜塔莉的話，給她用一點兒鎮靜劑吧。我會盡早回去的，抱歉。”

這會兒他完全沒有心情和家人團聚。其他人倒還好，但若是自己的家人，特別是和自己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的多蘿西，很可能會識破自己的謊言。即便自己努力保持平常心，多蘿西恐怕也會從自己不經意的舉止里發現些端倪。

艾迪森總統靠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重重地嘆了口氣。辦公室的巨型顯示屏上也播放著捏造的視頻。畫面下還播放著字幕，大意是說觀測到了太陽系的急劇變化，故切換為太陽系方向的視頻。畫面左下方還有播報員和科學家在進行對話，但由于聲音被關掉了，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此時，就像吉爾莫副官先前給自己看的那樣，畫面上的光芒出現了變化。艾迪森總統急忙調高了音量，聽天文學家撒奧瑟博士講話。

“剛才的光芒看上去在慢慢膨脹，應該是太陽紅色的火焰在擴大。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這個火焰能在一瞬間吞噬地球。”博士淡定地解說著。聽著博士解說的女播報員雖然努力佯裝平靜，但還是用有些尖銳的聲音不停吸著鼻涕。

“也就是說，留在地球上的人現在已經全部犧牲了嗎？”

“是的。雖然光線會有一定的時差，但基本上可以認定是同時發生的。”

此時，吉爾莫副官進入了辦公室。“您看了嗎？”他對總統說，“秘書室的人都忍不住啜泣了。我覺得很完美。”吉爾莫臉上露出了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在總統看來，這個笑容帶著些戲謔。

“到底有幾個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覺得這個播報員的哭泣是演戲。”

“請慎言，總統。如果可以的話，我本來也想瞞著您，當作是我獨自決定這么做的……”

原來如此——艾迪森總統想，吉爾莫為了保護我，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正如您所說，總統。撒奧瑟博士也好，播報員也罷，他們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情報團隊將假的特殊變化數據發送到觀測裝置，飛船外部觀測設備中的視頻也暫時被調換過了。所以宣傳廳上至高層下至技術人員，沒有人想象得到事實真相。而且已經有幾名區劃長聯系我，說想撤銷動議了。這之中也有蘭伯特一派的區劃長。所以實際上，要求召開臨時會議的想法早晚都會失去它的意義。”

艾迪森總統覺得這是一場完美的表演。這樣一來，對所有乘客來說，沖壓發動機的點火儀式就充滿了意義。除了朝目的地前進以外，已經別無選擇了。

“然后還有這個。”吉爾莫說著，公事公辦地將儀式上總統演講的草稿遞給了總統，“您先看看，有必要修改的地方您就畫個勾。”

三十分鐘后，飛船里播放的“來自宇宙空間的轉播”結束了，按照預定播放起了原來的節目。

這時，總統接到了多蘿西的電話。說娜塔莉吃了藥睡下了。妻子最后補充道：“弗雷迪，你的判斷果然沒有錯。作為你的妻子，我從來沒有如此引以為傲過。畢竟，你阻止了人類的徹底滅亡。”

反過來說，多蘿西之前其實一直對總統的判斷有著一絲懷疑。聽了妻子這番話，總統只回了一句“謝謝”。

接下來是來自格雷厄姆·蘭伯特本人的電話。他的聲音中，少了些之前的生氣，“弗雷迪，我一直在看轉播。沒有放過一個畫面。看的時候，我內心深處一直在吶喊：‘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這都是假的！’”

“雖然我也曾猶豫過，但還好最終聽了你的意見。我之前可能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所以還是想跟你好好道個歉。在這樣的環境下，不能自如行動，只能整天整天地胡思亂想，甚至產生消極的想法。希望你能原諒我。”

“不過，現在親眼看到這段視頻，還是覺得有些凄涼，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吹進了一陣刺骨的北風似的。你應該也明白我的這種感受吧？”

格雷厄姆·蘭伯特在說話的時候，艾迪森總統始終用“是嗎”“我也是這么想的”這類不痛不癢的話回應著他。

這個失去了地球母親的男人，已經與先前判若兩人，不停地嘮叨著。

在慶典之前，娜塔莉生育男寶寶的特別節目在飛船里播放了。屏幕上播放著娜塔莉在醫療室笑著給新生兒喂奶的場景，一旁還有“慶祝‘諾亞方舟號’新生代誕生”的旁白。艾迪森總統、多蘿西、娜塔莉、西奧多以及吉爾莫副官一同在演播廳的休息室觀看了這個節目。

娜塔莉再也不陰郁了。她給寶寶起名為伊恩二世，并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嘴角展露著要好好將寶寶撫養成人的意志和決心。

節目還介紹了娜塔莉的少女時代，之后接著介紹了孩子的父親伊恩·亞當斯。

畫面上播放著娜塔莉珍藏的照片，那是在罪惡之丘的私宅院子里拍的。這些照片艾迪森總統第一次看到。照片中的男子體型瘦削，顯得有些敏感，但眼鏡后的大眼珠透露著智慧的光芒。

看上去是個認真的人——這點艾迪森總統一看就發現了。顯然，他和如今那些奔放不羈的年輕人完全不一樣。這些照片里，有伊恩抱著胳膊站著的模樣，也有他臉頰里塞滿曲奇的滑稽模樣，還有他坐在草地上的模樣。

艾迪森總統在邊上偷偷看著娜塔莉，娜塔莉帶著笑容的臉上，落下了眼淚。

節目里講述著伊恩·亞當斯出生在一個經營律師事務所的家庭，是一個足以跳級進入麻省理工的天才少年，他還被塑造成了從小就和娜塔莉定下終生的人。旁白解釋說，他因為遭遇了其他不幸的事，才沒來得及登上“諾亞方舟號”。當然，也介紹了艾迪森家和亞當斯家之間的來往，艾迪森總統把伊恩·亞當斯當作自己的兒子一般疼愛。

后半段視頻則是艾迪森總統也不知道的事實，這段被“創作”出來的伊恩和娜塔莉的故事有一個悲傷的離別，這深深撼動了所有乘客的心。

艾迪森總統擔心的是娜塔莉會怎樣看待這段播出的視頻，他看了看女兒，但娜塔莉的臉色并沒有什么變化。

“你知道那段旁白是誰寫的嗎？”艾迪森總統假裝是要討論演講稿，詢問吉爾莫副官。

“專業的節目編輯寫的。”

“根據交給他們的資料嗎？”

“是的，令千金把所有的資料都給了他們。這是從娜塔莉小姐那里得知的全部信息。怎么了？”

“沒事了。”

就這樣，小伊恩作為“諾亞方舟號”第一個出生的孩子，接受了全部乘客的祝福。

很快，宣傳廳就收到了這個節目的反饋。所有乘客被打動的程度全用數值反映出來了。百分之九十的乘客都表示“很滿意”，大部分還附上了“打從心底里祝福他們母子”的評論。

事情正如吉爾莫副官所料。

有關這個節目的內容，娜塔莉今后不會再提起，當然，艾迪森總統也絕不會再提起。

節目結束半小時后，便開始轉播沖壓發動機的點火儀式。艾迪森總統穿著藏青色的西裝走上美國國旗前的演講臺。他穿著白色襯衫，打著藍色領帶，力求給人一種精致的印象。而演講臺后面，站著多蘿西夫人、抱著嬰兒的娜塔莉和西奧多。

艾迪森總統滿臉能引起人好感的笑容，用明朗的語氣講述自己有多么榮幸，能用這樣一個儀式來迎接象征著邁向新天地的沖壓發動機點火的時刻。同時，還傳達了為了不讓留在地球上的人白白犧牲，剩下的人一定要珍重生命好好活著的主旨。

在流暢演講的同時，艾迪森總統有一種盡職完成了自己工作的充實感。此刻的自己，正帶領著全人類，給予著全人類希望。如此一來，“諾亞方舟號”上的乘客就能團結一心了。每一名乘客都產生了自己是幸存者的自我認知——艾迪森總統如此希望著，也如此感受到了。

結束演講后，艾迪森總統來到了邊上早已做好準備的機房。機房里有沖壓發動機點火板，所有的廳長官和區劃長都聚集于此。

讀秒之后，發動機廳長官親自分離加速空間拖船。待確認空間拖船已徹底脫離后，艾迪森總統親手為恒星際沖壓發動機點火。機房內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吉爾莫副官在辦公室里報告：“自殺的人驟減了。”

“是沖壓發動機點火之后的事吧？”

“是的。現在區劃長們最多的要求就是改善乘客的生活項目。大概是希望增加日常生活的行動選項吧。”

這個要求表明所有乘客的思想正在變得積極。現在艾迪森總統能做的，就是要推行一些措施，使乘客在“諾亞方舟號”有限的環境內，盡可能過上滿意的生活。因為現在，“諾亞方舟號”的全體乘客正展望著未來。

聽著各廳報告上來的待解決事項，艾迪森總統終于能發揮自己原本的能力，迅速果斷地下達決斷了。這些決斷都有助于改善“諾亞方舟號”飛船內的生活。但隨著一個個決斷的下達，艾迪森總統內心深處也感受到了一絲絲荒涼。他知道這絲荒涼是什么：自己和吉爾莫在地球上欺騙了全人類，在“諾亞方舟號”上又欺騙了全部乘客——只是為了維護穩定。

真相究竟為何？

能讓所有人都覺得滿意的信息，不就是真相嗎？

即便艾迪森總統首肯了吉爾莫副官的這般說明，他內心深處也始終無法釋懷。

大約在地球時間兩年之后。

小伊恩已經可以獨立行走了。不知道是人工重力的關系，還是身處宇宙空間的關系，他比普通小孩發育得更快些。

或許是娜塔莉的臨盆成了一個契機，那之后“諾亞方舟號”上接二連三有孕婦臨產。幾十年后“諾亞方舟號”內的人口應該會持續增長。

為了讓后人學習維持世代飛船所需的知識和必須傳承下去的地球歷史，需要建立一套完善的系統——這成了艾迪森總統最近的工作重點。教育廳應該已經行動起來，得到各廳的協助開始制作課程了。

平日里，和小伊恩一起度過閑暇時光成了艾迪森總統獨一無二的樂趣。出乎意料地，小伊恩格外依賴艾迪森總統。雖然他暫時還不會說話，但他總是對艾迪森總統笑。這么可愛的外孫，艾迪森總統自然是寶貝得不得了。

但是，他內心的某個角落還記掛著一件事，無法對外人言喻的一件事。

如今，“諾亞方舟號”中僅有一人，仍對自己過去的選擇有所懷疑。

就在此時，總統收到了吉爾莫副官的緊急電話。

“有一件很緊急的事，能否請您移步辦公室？”

艾迪森總統進入辦公室后，發現吉爾莫副官邊上還站著一個戴著眼鏡、頭發稀疏、歪著嘴的中等身材的男人。他站直挺了挺胸，向總統表示了敬意。

“怎么了？”艾迪森總統如此問道。

于是吉爾莫副官介紹了身邊的男子：“這是我之前和您提過的情報團隊的主管杰克·金恩。這個消息是他帶來的，我希望總統也能知道這件事。”

“什么事？”

金恩將之前總統見過的手提箱大小的裝置打開：“這是大概四十分鐘前觀測到的內容。”

這是宇宙的視頻，和之前播放給全體乘客觀看的大同小異。

“這該不會是……地球？”

“是的。就是剛才的地球。當然，他們發現征兆的時候就馬上把數據刪除了。”

毫無變化的視頻持續了一會兒。接著，畫面一處漸漸開始泛白，白光逐漸擴大。

“這個是什么？這是……太陽嗎？”

“是的。”這景象比按照吉爾莫副官要求制作的假視頻規模更大。

“地球現在確實是滅亡了。”膨脹了的白光，一直散發著殘光。

“我可以關閉了吧？”

艾迪森總統一言不發，只是點了點頭。

吉爾莫副官首肯后，男子迅速將裝置收了起來。

“總統您的判斷果然是正確的。您就是人類的救世主。”

在處于放空狀態的艾迪森總統眼里，此刻的吉爾莫副官就像一個惡魔，在自己耳邊低語。副官和男子離開辦公室后，辦公室里只剩下總統一人。艾迪森總統孤獨地嗚咽了起來。

失去故鄉的悲涼和未能拯救數十億人生命的罪惡感，以及只能獨自品嘗這份悲涼的孤獨感占據了他的全身。

與此同時，他意識到，長據心中的那片混沌之地漸漸澄澈起來，這讓他產生了難以言表的自我厭惡感。

艾迪森總統突然抬起頭來。

眼前是剛才顯示屏上展現的在整個宇宙中閃耀著的光芒。

艾迪森總統記起來了，小時候自己曾在加利福尼亞的夜空中看到過。

許愿星。

對，他意識到，這光芒和那時的許愿星散發出來的光芒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