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我重新發了出家做修女的誓愿。我還在一個月當中完成了她們迫使我做的其他補贖工作,這些事做完以后,我就差不多恢復了院里的普通神品:在唱經室里和食堂里,我又重新坐在原來的座位上,也輪到我做院里的各種值日工作。但是,當我的目光落到那個關心我命運的年輕朋友身上時,不禁大吃一驚!我發覺她的變化幾乎和我一樣大,她瘦得讓人看了害怕,面色像死人一樣蒼白,嘴唇沒有一點兒血色,眼睛幾乎一點神都沒有。
“于爾敘勒修女,”我低聲問她,“您怎么啦?”
“我怎么啦?”她回答我說,“我愛您唄,這事您還用來問我!幸虧您的刑罰受完了,不然,我就要難過死了。”
如果說在我賠禮認罪的后兩天里,我的腳底一點沒有再受傷的話,那是她多了個心眼,偷著把走廊的地打掃了一遍,把碎玻璃都掃到了左右兩邊。在罰我守齋禁食禁水的日子里,是她省下了自己的一部分飯菜,用一塊白布包好,扔進了我的房間。她們曾用抽簽的辦法來確定由哪個修女負責用繩子來牽我走,她偏偏抽中了;她橫下了心去找院長,毫不含糊地對院長說,她決定寧可去死也不干這種下流可怕的事。幸虧這個年輕女子的家里有錢有勢,她有很大一筆入院生活費,并且在征得院長的同意后可以動用;于是,她找了個修女,給了她一些糖和咖啡,請她代勞。我不敢想象那是不是天主對這個卑鄙修女的懲罰,她現在成了瘋子,已經被關了起來;但是,院長依然活著,還在主持院務,繼續虐待修女,而且身體很好。
我的身體不可能經得起這樣長時間和嚴峻的考驗,我病倒了。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于爾敘勒修女充分表現出她對我的全部友情;我這條命全靠了她的搭救。但是,她使我活了下來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時候她自己也對我這樣說;可是,輪到她護理我的日子,她對我還是服侍得面面俱到;并且在其他的日子里,我也得到值班修女的關心,因為她對我體貼入微,她對那些護理我的修女,根據我對她們的滿意程度,會適當地給她們一些酬謝。她曾經要求親自值夜班來護理我,但是院長借口說她身體太弱,干這種累活是吃不消的,拒絕了她的要求:她對此真是難受極了。不過,她的這些悉心照料并沒有阻止我的病情惡化,我已經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我還領受了臨終圣事。在領受臨終圣事之前的一會兒,我要求和全院的修女見上一面,她們同意了。修女們都圍在我的床邊,院長站在她們中間;我的那個年輕朋友坐在我的床頭,握著我的一只手,上面沾滿了她的淚水。她們猜想我大概有什么話要說,就扶我起來,她們把兩只枕頭放在我的背后,讓我坐好。這時候,我對院長說,我請求她為我祝福,饒恕我所犯的過錯;我請求所有的同伴原諒我所做的那樁給她們丟臉的事。我請她們把我房間里的裝飾品和我私人用的小東西統統拿到我的身邊,然后請求院長允許我自由處置這些東西,她同意了。我把它們分送給那天幫她把我扔進地牢的那幾個心腹。我把在我賠禮認錯那天用繩子牽我去的那個修女叫到身邊,我一邊吻她,把我的念珠和耶穌苦像拿給她,一邊對她說:“親愛的修女,請您在祈禱的時候記得我,您放心吧,我在天主面前是不會忘記您的……”為什么天主在那個時候沒有把我召了去呢?我當時是心安理得地到他那兒去的。那是一種多么大的幸福啊!誰能指望會有兩次這樣的幸福呢?誰知道我將來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又會是怎樣一種情況呢?不管怎么說,我總算得到了這種幸福。但愿天主再讓我受一遍這樣的苦,再賜給我那種我以前有過的安靜去死的幸福!我當時看見天堂的門是敞開的,那門是敞開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良心是不會騙人的,它答應過我,要給我一種永恒的至福。
受領過臨終圣事以后,我陷入了昏睡;在這整整一夜里,她們都對我不抱希望了。她們不時地按按我的脈,我感到有只手在我的臉上摸來摸去,我聽到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有一些人在說:“脈搏又跳了……她的鼻子都冷了……她活不到明天了……這串念珠和這尊耶穌苦像還是留在您那兒吧……”接著,又有一個憤怒的聲音說:“你們都走開,你們都走開;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吧;你們還沒有把她折磨夠嗎?”當疾病的這陣發作過去以后,我重新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是在好友的懷里,這個時刻對我來說是多么甜蜜啊!她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整夜都守護著我,她一遍又一遍地做著替臨終的人做的祈禱,讓我吻耶穌苦像,把耶穌苦像從我的嘴唇上拿開以后又放在她自己的嘴唇上。她看見我睜大了眼睛,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還以為這是我最后的一口氣了;于是,她喊了起來,把我叫做她的朋友,她大聲說:“我的天主,您就可憐可憐她和我吧!我的天主,請您把她的靈魂接走吧!親愛的朋友,到了天主面前的時候,您要記得于爾敘勒修女……”我苦笑著望著她,不由得流下了兩行熱淚,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就在這個時候,布瓦爾先生來了,他是修道院里的醫生。用大家的話來說,他這個人很能干,但是很專橫,而且挺驕傲,心腸又硬。他用力推開我的朋友,按了按我的脈搏,摸了摸我的皮膚。他是由院長和她那幾個心腹陪來的,他很簡單地問了問發生過的情況,然后說:“她會脫險的。”院長聽了這句話并不高興,他望著她說:“是的,夫人,她會脫險的;體溫正常,燒已經退了,眼睛里正開始出現生氣。”
聽到他說的每一句話,我朋友的臉上露出喜色,而院長和她那幾個隨從的臉上卻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愁容。
“先生,”我對醫生說,“我不要活下去了。”
“真該死!”他回答我說。接著,他給我開了幾種藥就走了。她們說我在昏迷的時候多次說:“親愛的嬤嬤,我這就到您那兒去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您的。”很顯然,我這是在跟從前的院長說話,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沒有把她的肖像送給任何人,我希望帶著它一起進墳墓。
布瓦爾醫生對我病情的診斷得到了證實,高燒在逐漸退下去,出了幾身大汗以后,燒就全退了;對我的病會一天天見好,院里的人都確信不疑了。我果然痊愈了,不過康復期很長。
我要在這座修道院里吃盡人間的一切苦頭,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得的病是惡性的。于爾敘勒修女幾乎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就在我開始逐漸恢復體力的時候,她的體力卻在不斷下降,食欲也在減退;一到下午,她就會昏厥過去,有幾次,昏厥的時間長達一刻鐘。在昏厥的時候,她就像死了一樣,目光暗淡,額頭上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沿著兩頰往下流;她的兩條手臂一動不動,垂在身體兩旁;大家只有解開她胸衣的帶子,把外衣松開,她才感到好受一點。當她從這種昏迷狀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在她的身邊尋找我,而且她總是能找到我的;甚至有幾次,當她還有一點感覺和知覺的時候,眼睛睜不開,就用手在身邊摸索。這個動作的意思不難懂,于是有幾個修女就主動讓這只手去摸,可是她覺得不對,因而手又垂下去不動了,這時候她們就對我說:“蘇珊修女,她要摸的是您,您就到她的身邊來吧……”我立刻撲到她的膝蓋那兒,拉過她的那只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她的手就這樣放著,一直放到她的昏迷結束;醒來以后,她對我說,“好吧!蘇珊修女,要去的是我,您得留下;是我要先去見她[19]了。我會對她說起您的情況,她聽我說的時候不會不落淚的。如果說有辛酸的眼淚的話,那也會有甜蜜的眼淚;如果說在天堂里人們也有愛的話,那為什么在那兒就不能哭呢?”說到這里的時候,她低下頭,伏在我的脖子上;她流了很多淚,接著又補充說:“永別了,蘇珊修女;永別了,我的朋友。等到我已經不在這兒的時候,誰來分擔您的痛苦呢?有誰……唉!親愛的朋友,我多么舍不得您啊!我這就要去了,我已經感覺到了,我這就要去了。假如您是幸福的,我這就要去死,我多么對不起您啊!”
她的這種狀況使我十分害怕。我對院長說要把她送進病房,免除她的功課和院里其他繁重的宗教活動,要院長派人去請醫生;但是,她們總是回答我說,這不要緊,這種昏厥自己會過去的;而親愛的于爾敘勒修女也巴不得履行自己的職責,過像大家一樣的修女生活。一天,她做完早課以后就不再露面了。我想她一定病得很重。日課一結束,我就飛奔到她的房間里。我看見她穿著衣服躺在床上。她對我說:“是您嗎,親愛的朋友?我猜想您立刻就會來的,我正在等您。您就聽我說吧。我等您來等得有多焦急啊!剛才這陣昏厥發作得很厲害,時間又那么長,我以為自己一直要這樣昏厥下去,再也見不到您了。拿著,這是我祈禱室的鑰匙,您去把我祈禱室里的柜子打開,然后把一塊將下面的抽屜隔成兩部分的小木板抽掉,您會在那后面找到一包信件;不論我把它們保存下來要冒多大的危險,也不論閱讀它們時會感到多么痛苦,我始終無法下決心把它們扔掉;唉!這些信上的字跡幾乎都要被我的眼淚弄得看不清了。等到我不在人世的時候,您就把它們燒了。”
她的身體非常虛弱,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使她在說上面這些話的時候無法連著說出兩個字;她幾乎每說一個字都要停一停,而且她越說越輕,我得把耳朵幾乎貼在她的嘴巴上才能勉強聽到。我拿起鑰匙,向她指了指祈禱室,她向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接著,我預感到我就要失去她了,并且相信她的病或者是我的病傳染給她的,或者是積勞成疾,或者是她以前對我的悉心照料造成的,于是我開始哭了,心里十分悲痛。我吻了她的額頭、眼睛、面頰和雙手;我請她寬恕我。然而,她好像并不在意,她并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臉上,撫摸著;我相信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我了,也許她甚至以為我已經出去了,因為她在喊我的名字:
“蘇珊修女呢?”
“我在這兒。”我回答她說。
“現在幾點鐘了?”
“十一點半。”
“十一點半!那您去吃飯吧,去吧,吃完立即回來。”
吃午飯的鐘聲響了,我只好離開她。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她又叫我,我又走了回去。她非常吃力地把臉向我湊來,我吻了吻她;她又抓住我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她好像不愿意,也不能離開我,她松手的時候說:“但是,不能不離開呀,天主要我這樣做。永別了,蘇珊修女。把我的耶穌苦像拿給我。”我把苦像放在她的手里,然后就走了。
我到食堂的時候,大家正要離開飯桌。我走到院長的面前,當著全體修女的面對院長說,于爾敘勒修女的情況十分危險,催她趕緊親自去看看。“好吧!”她說,“是得去看看她。”她由幾個修女陪著上了樓梯,我跟在她們后面;她們走進她的房間,可是,這個可憐的修女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衣服都穿得好好的,頭歪倒在枕頭上,嘴巴半張著,眼睛緊閉,雙手捧著耶穌苦像。院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說:“她已經死了。誰想得到她會死得這樣快?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大家這就去為她敲鐘報喪,然后把她埋了吧。”
我獨自一人留在她的靈床邊。我簡直無法向您描述我當時的痛苦,但是我很羨慕她的命運。我走近她身邊,為她痛哭流淚,我吻了她好幾次,我把她的被單往上拉拉,遮住她的臉,因為她的面容已經開始變形了。接下來,我就想去辦她托付給我的那件事。為了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不被別人打斷,我一直等到全院的人都去做功課以后,才打開祈禱室的門,推倒抽屜里的那塊小木板,找到了一大卷信;一到晚上,我就把它們燒掉了。這個少女生前一直愁眉苦臉,我沒看見她笑過,僅有的一次微笑,還是在她生病的時候。
這樣,我就孤身一人留在這座修道院里,留在人世上了,因為我不認識一個關心我的人。我已經不再聽到別人談論馬努里律師了;我想,或者是他知難而退,或者是他玩得很開心,或者是他忙于自己的事,因而分了心,早把他答應幫助我的事扔在腦后了。不過,我是不會為這種事對他表示極大的不滿的,因為我生性寬容;除了人家做事不公正、忘恩負義和喪盡天良以外,我什么事都能原諒。因此,我盡我所能原諒了馬努里律師,原諒了所有在我訴訟期間表現得那么義憤填膺而現在已不把我放在心上的社會上的人,還有您,侯爵先生;就在這時候,教會中那些高級教士來訪問修道院了。
他們來到了修道院,巡視了所有的房間,向修女們問這問那,聽取了關于俗事上和教務上的行政匯報;然后,按照他們的職責精神,他們或者是把修道院里的混亂局面糾正過來,或者反而加劇這種混亂局面。因此,我又見到了正直而嚴厲的埃貝爾大人和他那兩個年輕的隨從輔祭。他們顯然還記得我以前在他們面前受盤問時的那副可憐相,他們的眼睛里都含著淚水,我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了同情和欣慰的表情。埃貝爾大人坐在那兒,他叫我坐在他對面;他的兩個隨從站在椅子后面,他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埃貝爾大人對我說:
“說吧!蘇珊修女,現在大家待您怎么樣?”
“大人,她們把我忘了。”我回答他說。
“真是太好了。”
“這也是我的全部希望,不過,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請您開開恩,就是請您把我的院長嬤嬤叫到這兒來。”
“那是為什么?”
“因為要是有人向您告她的狀的話,她一定會把賬算在我的頭上的。”
“我明白了,但是,您總得把您知道的事告訴我吧。”
“大人,我求您把她叫來,讓她親耳聽見您提的問題和我的回答。”
“您盡管說。”
“大人,您這樣會把我毀了的。”
“不會的,您一點都不用怕;從今天起,您就不再受她管了;不等這個禮拜結束,您就要搬到阿爾帕容[20]附近的圣厄特羅普[21]修道院里去住。您有一個好朋友。”
“一個好朋友,大人!我自己覺得我根本就沒有什么朋友呀。”
“就是您的那個律師。”
“馬努里先生?”
“就是他。”
“我不相信他還記得我。”
“他去見了您那兩個姐姐,見了主教大人、上訴法院的首席院長和所有以虔誠聞名的人;他為您籌措到了一筆讓您到我剛才提到的那座修道院里去的費用;您只需在這兒再待很短的時間。因此,如果您對這兒的混亂狀況有所了解的話,您可以告訴我,您不會受到連累了;并且我以您發過的順從的神圣誓愿的名義,命令您告訴我。”
“我一點也不了解。”
“怎么!自從您敗訴以后,她們倒待您有了某種分寸?”
“她們已經相信,并且也應該相信,我犯下了推翻自己入院誓愿的過錯;并且她們已經使我向天主祈求寬恕。”
“我想要知道的就是這種祈求寬恕的情況……”
說到這兒,他搖了搖頭,皺了皺眉;于是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說出來,就可以使院長也挨幾下她以前叫人對付我的苦鞭的抽打;但是,我并沒有這樣的打算。副主教看出從我這兒了解不到任何情況就走了,臨走時囑咐我對他剛才告訴我的、把我轉到阿爾帕容的圣厄特羅普修道院去的事保守秘密。當這個好心的埃貝爾老人獨自在走廊上走的時候,他的兩個隨從回過頭來,很親切、很和善地向我告別。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和情況,但是,天主愿意讓他們保留這種心軟、慈悲的性格,這種性格在干他們這一行的人中是非常少見的,然而對于那些接受人類的懺悔和代為請求大慈大悲的天主開恩的人來說又是非常合適的。就在我以為埃貝爾大人忙于安慰、詢問或者斥責別的修女的時候,他又走進了我的房間。他對我說:
“您是通過什么途徑認識馬努里先生的?”
“通過我的官司。”
“是誰把他介紹給您的?”
“是上訴法院首席院長的夫人。”
“在您的案子進行的過程中您一定常常和他商談啰?”
“不是的,大人,我很少見到他。”
“那您是怎么把您的情況告訴他的?”
“通過我親筆寫的幾份上訴狀。”
“您有這些上訴狀的抄件嗎?”
“沒有,大人。”
“是誰把這些上訴狀轉交給他的呢?”
“是上訴法院首席院長的夫人。”
“您是通過什么途徑認識她的呢?”
“我認識她是通過我的朋友于爾敘勒修女,她們是親戚。”
“您敗訴以后見過馬努里先生嗎?”
“見過一次。”
“確實見得不多。他沒有給您寫過信嗎?”
“沒有,大人。”
“您也沒有給他寫過信嗎?”
“沒有,大人。”
“他一定會來把他為您做的事告訴您的。我命令您不要到會客室里去見他,如果他給您寫信,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您都要原封不動地把信寄給我,不要拆開;您聽清楚了,不要拆開。”
“好的,大人;我一定照您說的去做。”
不管埃貝爾大人不信任的態度是針對我的,還是針對我的恩人的,都使我受到了傷害。
馬努里先生果然在當天晚上來到了龍桑修道院。我信守了對副主教許下的諾言,拒絕和他會談。第二天,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叫他的信使給我送來;我收到信以后,沒有拆開就原封不動地寄給了埃貝爾大人。我記得那天是禮拜二。我一直焦急地等待著副主教的許諾和馬努里先生活動的結果。禮拜三,禮拜四,禮拜五,一天天過去了,我沒有聽到任何消息。這幾天對我來說是多么漫長啊!我真擔心又會遇到什么麻煩,把一切都打亂。我雖然不能恢復自由,但是能換座監獄,也是件好事。第一樁好事總歸能使我們萌生出還會有第二樁好事的希望;這也許就是那句成語“福不單行”的來源吧。
我快要離開這兒的女伴了,我了解她們的為人,沒有必要假設我去和另外一些幽禁在修道院里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會有什么好處;但是,不管那些女人怎么樣,她們總不可能比這兒的修女更兇惡,心眼更壞。禮拜六上午,九點鐘光景,修道院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些修女歷來都是只要有一點小事就會冒冒失失,亂作一團。她們來來去去,在那兒交頭接耳,低聲談論;宿舍的房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正如到現在為止您已經能夠看到的那樣,這是修道院里發生革命的信號。我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在等待,心里怦怦亂跳。我到房門那兒去聽動靜,我向窗外東張西望,我在房間里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我高興得發抖,在心里對自己說:“是有人來接我了,過一會兒,我就不在這兒了……”果然,我沒有說錯。
兩個陌生的女人來到了我面前,一個是圣厄特羅普修道院的修女,另一個是該院負責外勤的修女;她們三言兩語就把來意告訴了我。我手忙腳亂地收拾好房間里屬于我的那些小東西,把它們亂七八糟地扔在那個外勤修女的圍裙里。她把這些東西放進了幾個小包。我沒有要求和院長見一面,于爾敘勒修女已經不在人世,我沒有什么人要告別了。我下了樓,院里的人檢查了我要帶走的東西以后,給我打開了修道院的一道道門;我登上了一輛馬車,就和來接我的人一起走了。
副主教和他那兩個年輕的教士,還有上訴法院首席院長的夫人和馬努里先生,都聚集在院長那兒,院里的人告訴他們說我已經走了。走在路上的時候,那個修女和我談起我要去的那座修道院,每當她向我夸獎她們的修道院的時候,那個負責外勤的修女總要這樣補充一句:“這都是實話!”她對自己能被選來接我感到十分高興,想要和我交朋友;因此,她向我吐露了一些秘密,還對我應該如何立身行事提了一些忠告;這些忠告對她顯然是有用的,但是對我可不會有什么用。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了解阿爾帕容的修道院。那是一幢很大的正方形樓房,有一面朝著大路,另一面朝著田野和園圃。在朝大路的一面,每個窗口那兒都可以看到有一個、兩個或者三個修女;光這個景象就使我對這座修道院里的秩序了解得比來接我的修女和她的同伴剛才告訴我的那一切還要多。站在窗口的修女顯然是認出了我們坐的那輛馬車,因為一眨眼的工夫,那些蒙著頭巾的腦袋就都消失了。我來到了這座新監獄的大門口。修道院的院長張開雙臂迎接我,擁抱我,然后拉著我的手,領我到修道院的大廳里,那里已經有幾個修女比我先到了,其他的修女也正在朝那兒跑來。
這個院長夫人叫什么名字我還不知道,但是我忍不住要先把她向您描寫一番,然后再往下講。她是一個又矮又胖的女人,可是動作利索敏捷;她的腦袋在肩膀上一刻也不停地晃動著;她穿的衣服總有讓人看了不順眼的地方;她的相貌既不算漂亮,也不算難看;她的右眼要比左眼長得高一點、大一點,目光火辣辣的,可又不那么凝神;她走起路來前后甩著膀子。她想要說話的時候,還沒有理好思緒就先張開了嘴巴,因此說起話來有點結結巴巴。她坐在那兒的時候,也在椅子上動來動去,好像有什么東西使她感到不舒服似的;她不顧一切禮儀,撩起頭巾來搔癢,還蹺起了二郎腿。她問您話的時候,您回答她,可她又不聽您說;她和您講話的時候,會一時糊涂,突然停下來,不知道講到哪里了,于是就開始生自己的氣;但這種時候如果您使她言歸正傳,她反而會把您叫作大傻瓜、呆子。她有時候很隨便,用“你”來稱呼下屬,有時候又很專橫和傲慢,看不起別人;她端莊嚴肅的時間很短,她的心腸一會兒軟一會兒硬。她的臉時常變樣,這表明她的思想十分不連貫,她的脾氣變化無常;因此,修道院里的秩序也就好一陣壞一陣。有些日子,寄宿生和初修生混在一起,初修生又和修女混在一起;大家互相串門,在一塊兒喝茶,喝咖啡,喝可可飲料,喝甜燒酒;做功課的速度快得令人難以相信。正當大家處在這種亂哄哄的局面當中的時候,院長的臉突然一下子變了,鐘聲一響,大家立刻都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關上門;喧鬧、喊叫和混亂過后是一片寂靜,簡直讓人覺得這兒的一切生靈全都在頃刻之間死了。原來,有個修女犯了一點兒小錯誤,院長把她叫到房間里,對她很嚴厲,命令她脫掉衣服用苦鞭抽打自己二十下;那個修女遵照院長的命令,拿起苦鞭抽打自己;但是,她剛抽打了幾下,院長的心又一下子軟了下來,伸手奪走了她手里的苦鞭,并且哭了起來,說是不得已才懲罰人的,心里非常難過;接著,院長就吻她的額頭、眼睛、嘴巴和肩膀,撫摸她,夸她說:“瞧她的皮膚多么白嫩啊!她的身材多么漂亮豐滿啊!脖子多么美麗啊!發髻多么好看啊!……圣奧古斯蒂娜修女,你如此怕羞真是瘋了,把襯衣脫下來吧:我是個女人,我是你的院長。啊!這胸脯多么美麗!它是多么結實!我會允許這玉體被鞭子抽破嗎?不,不,根本不會有這種事的……”院長再次吻她,把她扶起來,并且親自給她穿好衣服,還對她說了些最甜蜜的話,免除她的功課,然后打發她回房間去。同這種女人是很難相處的,別人永遠無法知道她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什么事情應該避免,什么事情應該做;萬事都沒有個規矩:飯不是吃得太飽,就是餓得要死;院里的經濟弄得很拮據,她對大家的建議不是難以接受,就是置之不理;大家和有這種脾氣的院長的關系不是太親近,就是太疏遠;沒有一個準確的距離,沒有一定的尺度;修女們由失寵到得寵,由得寵到失寵,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要我給您講件小事來說明她是如何管理院務的嗎?每年兩次,她跑遍每一個房間,把她所能找到的一瓶瓶甜燒酒全都從窗口扔到外面,但是四天以后,她又親自把一些甜燒酒送給她的大多數修女。這就是我以前莊嚴地發過誓要服從的女人,因為我們發的那些入院誓愿是從一座修道院帶到另一座修道院的。
我和她一起走進修道院。她摟著我的腰,帶我到會客室里去。那兒有人端來了一些水果、小杏仁餅、蜜餞等小吃。那個嚴肅的副主教開始夸獎我,院長就立刻打斷他的話說:“她們錯了,她們錯了,這我知道……”副主教還想繼續說下去,院長又打斷他的話說:“她們怎么會拋棄她的?她簡直是賢淑和溫柔的化身;聽說她很有才華……”副主教又想說最后的幾句話,院長再次打斷了他,貼在我耳邊低聲對我說:“我愛您愛得快發瘋了,等到這些書呆子走了以后,我把我們的修女都叫到這里來,您給我們唱支小曲好嗎?”我很想笑出來。嚴肅的副主教感到有點兒不自在,他那兩個年輕的隨從看見他那副窘態和我為難的樣子,也在那兒微笑。于是,埃貝爾大人又恢復了他原來的性格和一貫的作用,突然用命令的口氣叫院長坐下來,迫使她保持安靜。院長坐了下來,但是,她感到渾身難受,坐在那兒動個不停,一會兒搔搔腦袋,一會兒整理整理衣服——其實她的衣服并沒有弄亂,一會兒又打呵欠;這時候,副主教一本正經地談到了我離開的那座修道院,我在那兒遇到的不愉快事情,我現在進來的這座修道院,以及我對幫助過我的那些人應該感謝,他談得合情合理。他談到這里的時候,我看了看馬努里先生,他低垂著眼睛。這時候,談話的內容轉到了更為一般的方面;院長被迫忍受的那種必須保持安靜的痛苦局面終于結束了。我走到馬努里先生身邊,感謝他以前對我的幫助;我當時戰戰兢兢,說話結結巴巴,不知道如何感謝他才好。我的心慌意亂,我的窘態,我的這種可憐的樣子,因為我的心里確實十分激動,真是悲喜交加,我的所有這一切行動比我的言語更能表示感謝之情。他的回答也不比我說的話更有條理,他也和我一樣慌亂。我不知道他對我說了些什么,但是我聽出來的意思是:假如他已使我嚴酷的命運有所改善的話,他就是得到了很大的報答;他以后回憶起他為我做過的事情時會比我還要高興的;他對自己在巴黎法院里因公務繁忙而不能常來修道院探望我深表遺憾;但是他希望副主教大人和院長夫人允許他了解我的健康和生活情況。
副主教沒有聽明白這些話,院長卻趕緊回答說:“先生,隨您的便;今后她喜歡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在這里,我們將盡量安撫以前別人給她造成的痛苦……”接著她聲音很低地對我說:“我的孩子,那你是受了很多苦了?但是,龍桑修道院里的那些女人怎么敢這樣虐待你?我認識你的那個院長,我們以前一起在波爾羅亞爾修道院[22]當寄宿生,大家都非常討厭她。我們以后會有見面時間的,到時候你把這一切都講給我聽……”說到這兒的時候,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上面輕輕地拍著。那兩個年輕的教士也向我說了幾句客套話。時間不早了,馬努里先生起身向我們告辭;副主教和他的隨從受到阿爾帕容的一個爵爺的邀請,到他的府上去了,只剩下我和院長在那兒;但是,我們待的時間并不長,全院的修女、初修生和寄宿生都紛紛跑來。一轉眼工夫,我看見有上百個人把我團團圍住。我不知道聽哪個說好,也不知道回答哪個好;她們的容貌各種各樣,她們的談吐也各不相同;但是我看得出她們對我的回答和我本人,并沒有什么不滿意。
等到這種令人討厭的會面持續了一段時間,大家初次見面時的那種好奇心得到滿足以后,客廳里的人就漸漸少了;院長把留在那兒的其余的人也趕走了,然后就親自送我到我的房間里去。她以她的方式來歡迎我,她指著祈禱室對我說:“我的小朋友今后就是在那兒向天主祈禱,我要派人在這張跪凳上放一個墊子,免得讓她兩個小小的膝蓋受傷。這只圣水缸里一滴圣水都沒有,那個多蘿泰修女老是忘記事情。您試試這把椅子,看看坐起來是否舒服……”她一邊這樣說,一邊叫我坐下來,把頭靠在椅子背上,她還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接著,她走到窗子跟前,看看窗扇拉上放下是不是容易;又走到我的床那兒把帳子拉好又拉開,看看是不是能關嚴。她還檢查了被子,然后說:“它們挺不錯。”她拿起枕頭,把它拍得鼓鼓的,嘴里說著:“這個可愛的腦袋睡在上面一定會很舒服……被單不那么考究,但這是修道院里的東西……褥子挺不錯。”這些事做完以后,她走到我面前,擁抱了我一下就走了。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心里在說:“啊,這是個瘋女人!”于是我預料到,等待著我的將是一種既幸福又痛苦的日子。
我在房間里打扮了一下,就去參加晚課。我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飯,并且和她們一塊兒度過了那段飯后消遣時間。有幾個修女來和我套近乎,有幾個則和我疏遠些;親近的是考慮到我在院長那兒得到了保護,疏遠的則已經被院長對我的偏愛引起了警覺。開始的時候,大家都說了些互相恭維的話,她們問了我離開的那座修道院的情況,試探我的性格、我的傾向、我的愛好和我的智力。她們事事處處都在試探您,她們為您設下了一連串的小圈套,隨后從中得出最正確的結論。例如,她們隨口說出一句誹謗別人的話,然后就望著您;她們講一件事的時候剛開了個頭,就等著看您是想追問下文呢,還是隨它去。如果您說了一句很平常的話,她們明明知道這句話根本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卻偏要說這句話說得好極了;她們不論是夸獎您還是罵您,都是故意的。她們想方設法弄清楚您的那些最隱秘的思想,她們問您看哪些書,并且給您拿來一些圣書和一些褻瀆神靈的書,看您挑選哪一種。她們引誘您去犯一些違反院規的小錯誤,向您吐露一些秘密,隨口對您說幾句有關院長的怪脾氣的話:她們把您說的話全都收集起來,然后再講出去。她們離開您,又重新接近您;她們試探您對風俗、虔誠、塵世、宗教、隱修生活,總之,對一切事物的看法。經過這些反復試探以后,她們給您取一個能說明您特點的外號,把這個外號加在您的名字前面,因此,她們叫我“謹慎女”圣蘇珊。
第一天晚上,院長就來看我;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脫衣服。她就給我摘下頭巾和圍巾,給我梳睡覺的發式;她還幫我脫了衣服。她對我說了很多溫柔甜蜜的話,百般地撫摸我,使我感到有點兒不自在,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不自在,因為我一點也弄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連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現在我還在想這件事,當時我們又怎么能明白呢?不過,我把這件事對我的神師講了,他厲聲斥責了這種我當時認為而且現在還認為是沒有歹念的親熱行為,他還嚴肅地禁止我再讓她親熱。她當時吻了我的脖子、肩膀和手臂;她夸我長得很豐滿,身材很好,還把我扶上床;她又從這一邊和那一邊掀開我的被子,吻了吻我的眼睛,然后給我拉好帳子就走了。我忘記告訴您,她還推說我一定是很累了,允許我想在床上睡多少時間就睡多少時間。
我果真利用了她的許可,我相信這是我在修道院里過的唯一一個舒適的夜晚,并且我至今還幾乎沒有忘記那個晚上。第二天,九點鐘光景,我聽見有人在輕輕地敲我房間的門。我當時還躺在床上,我應了一聲,那人就推門進來了;來的是一個修女,她很不高興地對我說,時間不早了,院長嬤嬤在等我。我立即起床,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后便去了。“您好,我的孩子,”她對我說,“您這一夜過得好嗎?這是咖啡,它等了您有一個小時了;我相信它的味道一定很好,快把它喝了,喝完以后,我們再談……”說到這兒的時候,她在桌子上鋪了一塊餐巾,又在我身上鋪了一塊,然后把咖啡倒在杯子里,還加了些糖。其他的修女也在房間里用同樣的方式款待同伴。在我這樣吃早點的時候,院長向我談起我的這些同伴,并且按她自己的好惡來描述她們。她百般向我表示友好,問了我許多有關我離開的那座修道院、我的父母和我經歷的那些不愉快的事的情況;她由著自己的性子或是夸獎一番,或是責備幾句,從來等不及聽完我的回答。我一點都沒有和她頂嘴,她對我的聰明、判斷能力和辦事謹慎都感到很滿意。這時候,有修女來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一共來了五個。她們談起這個嬤嬤喂養的小鳥,那個修女的怪癖,以及一些不在場的人的逸聞趣事;大家都很開心。房間的角落里有一架羽管鍵琴,為了消遣,我的手指在琴鍵上按了按,因為我是新來到修道院的,一點不知道她們取笑的是哪些修女,我幾乎覺得這樣沒有什么好玩,再說就算對她們所說的事了解得更多一點,我也不會覺得會好玩一些;要開好玩笑,得很風趣才行,而且誰沒有一點有趣的事呢?當她們在那兒嘻嘻哈哈大笑的時候,我彈了幾個音;漸漸地,我把她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院長來到我的跟前,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對我說:“好吧,圣蘇珊,我們來樂一樂,你先彈個曲子,然后再唱歌。”我照她的吩咐做了,我彈了幾支我比較嫻熟的曲子;我即興彈了幻想曲,接著唱了幾段蒙東維爾[23]的圣歌。“唱得很好,”院長對我說,“不過我們在教堂里,這種圣歌高興唱多少就可以唱多少。這里就我們這些人,這些都是我的朋友,她們也會成為你的朋友的;你就給我們唱些比較輕松愉快的歌吧。”有幾個修女說:“她也許只會唱這樣的歌,她遠道而來也夠累的,應當體諒她;一次唱這些已經夠了。”
“不行,不行,”院長說,“她的伴奏美妙極了,她有副舉世無雙的好嗓子(說實在的,我的嗓音也不難聽,但是準確、溫柔和委婉有余,力度和音域寬廣不夠),她不給我們唱點別的,我是不會放過她的。”
我有點給那幾個修女的話激怒了,就回答院長說,那些姐妹對我的彈唱不高興聽了。“但是,我,我還是很高興聽的。”我料到她會這樣說的。于是,我又唱了一支相當動聽的小調,所有的人都拍手叫好,都夸獎我,擁抱我,親切地撫摸我,還要求我再唱一支。其實這些矯揉造作的媚態只不過是為了附和院長剛才所說的話;在場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想奪取我的嗓子,弄斷我的手指,如果她們能夠辦得到的話。有幾個修女也許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音樂,她們竟然對我所唱的歌說了幾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話,但是一點也沒有討得院長的歡心。
“你們都給我住嘴,”院長對她們說,“她彈起琴來、唱起歌來簡直就像個天使。我要她每天都到這兒來,我以前也有點會彈羽管鍵琴,我要她幫我溫習溫習。”
“啊!夫人,”我對她說,“以前會的話,不會完全忘記的……”
“非常愿意試試,你讓我來彈彈。”
她先試著彈了幾下,然后彈了一些和她的思想個性一樣瘋狂、古怪和不連貫的曲子;但是,我從她演奏的缺點之外看出,她的手彈琴時比我輕盈得多。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她,因為我喜歡贊揚別人,而且很少錯過這樣做的機會:這樣做是非常甜蜜的!修女們一個接一個地悄悄走了,差不多只剩下我和院長在談論音樂。她坐在那兒,我站著;她拿起我的兩只手,一邊握得緊緊的,一邊說我:“除了琴彈得好以外,她還有世界上最漂亮的手指;泰雷茲修女,您看看……”泰雷茲修女垂下眼簾,漲紅著臉,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可是,我的手指漂亮不漂亮,院長的看法是對是錯,和這個修女有什么關系呢?院長摟著我的腰,她覺得我的身材漂亮極了。她把我拉到她面前,叫我坐在她的膝蓋上,她用手托起我的頭,要我望著她;她對我的眼睛、嘴巴、臉頰及皮膚都贊美了一番。我一句也沒有搭腔,我兩眼低垂,像個傻子一樣任她表示親熱。泰雷茲修女則顯得心不在焉,焦慮不安。她在我們的左邊和右邊來回走著,雖說她什么也不需要,可是樣樣東西都去摸一摸;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才好,她從窗口往外張望,以為聽見有人在敲門;于是院長對她說:“圣泰雷茲,要是你覺得心煩,你可以走了。”
“夫人,我不覺得煩。”
“因為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問這個孩子。”
“這我相信。”
“我想知道她過去的全部故事,如果我不知道別人給她造成的那些痛苦,怎么能撫慰她內心的創傷呢?我希望她一點不漏地把這些痛苦講給我聽,我對此當然會難過得撕心裂肺、痛哭流淚,不過這沒有什么關系。圣蘇珊,我什么時候才能知道這一切呢?”
“夫人,我隨時聽候您的命令。”
“我想請你立刻就講,如果我們還有時間的話。現在幾點鐘了?”
泰雷茲修女回答說:“夫人,五點鐘了,晚課的鐘快要敲了。”
“還是讓她開始講吧。”
“不過,夫人,您答應過我,在做晚課以前要安慰我一會兒的。有些想法弄得我心神不定,我很想把我的心事告訴嬤嬤。如果我不說出來就去做晚課,我就無法祈禱,思想會開小差的。”
“不行,不行,”院長說,“你有這些想法真是瘋了。我敢保證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們明天再談好了。”
“唉!親愛的嬤嬤,”泰雷茲修女一邊說一邊撲倒在院長的腳下,哭得像淚人似的,“還是馬上談吧。”
“夫人,”我一邊離開院長的膝蓋站了起來,一邊對她說,“您就同意我的這個姐妹向您提出的請求吧;別讓她再痛苦下去了;我這就要走了;以后我總會有時間滿足您對我的主動關心的;等到您聽完了泰雷茲修女的傾訴以后,她就不會再痛苦了。”
我朝門那兒移動了一下想要出去,院長一手把我拉住了。跪在地上的泰雷茲修女則抓住了院長的另一只手,一邊在她的手上吻著,一邊在哭;于是院長對她說:
“說真的,圣泰雷茲,你這樣焦慮不安叫人看了很不舒服;我已經對你說過了,這樣會惹我不高興,會給我添麻煩的,我不愿意別人給我添麻煩。”
“這我知道,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想要這樣做,但是我無法……”
這時候我退了出去,讓那個年輕的修女和院長在一起。后來到了教堂里的時候,我禁不住朝她望去,她依然是那副沮喪和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好幾次,我覺得她好像對我的目光有些受不了。院長呢,她在自己的禱告席上打盹。
晚課一會兒就匆匆做完了。據我看,唱經室并不是院里大家最喜歡待的地方;大家很快就離開那兒,唧唧喳喳像一群小鳥從籠子里逃出來似的;修女們有說有笑地跑著分散到各個房間里去。院長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閉門不出;泰雷茲修女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站住了,偷偷地監視著我,好像她很想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我走進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泰雷茲修女的房門也關上了,并且是慢慢地關上的。我立刻想到這個少女是在嫉妒我,她怕我奪了她在院長身邊所享有的那種寵信的地位。我一連觀察了她好幾天,從她發的小脾氣、她的幼稚可笑的慌張和她的一系列行動中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我發現她一再跟蹤我,觀察我,在院長和我中間插一腳,打斷我們的談話,貶低我的優點,散布我的缺點;我還從她的面色蒼白、她的痛苦、她的痛哭、她的身體和精神失常中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于是我就去找她,對她說:“親愛的朋友,您怎么啦?”她沒有回答我,我的拜訪使她感到措手不及,弄得她很難堪;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做什么好。
“您對我不夠公正,您就對我說實話吧,您是怕我濫用我們的嬤嬤對我的好感,怕我把您從她的心里擠出去。您放心好了,這樣做不符合我的個性。要是我有幸能左右她的思想的話……”
“您會要什么有什么的,她是喜歡上您了,她今天為您做的事恰恰就是她當初為我做過的事。”
“那好吧!請您放心,我只會利用她對我的信任來使您在她的心中變得更加可愛。”
“這事能指望您嗎?”
“這事為什么不能指望我呢?”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撲上來摟著我的脖子,嘆著氣對我說:“這不是您的錯,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時刻都在對自己這樣說,但是,您要答應我……”
“您要我答應您什么?”
“答應我……”
“您就把話說完吧,凡是我辦得到的事,我都會去做的。”
她在那兒猶豫,雙手捂住眼睛,然后用一種低得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答應我今后您盡量少去看她。”
我覺得她的這個要求非常奇怪,禁不住問她:“我經常去見我們的院長,還是很少去見我們的院長,這和您有什么關系?您要是不斷地去見她,我呢,我是一點都不會生氣的。我要是這樣做,您也不應該生氣的呀;我向您保證,我絕不會在她那兒損害您的利益,也決不會損害任何人的利益,這難道還不夠嗎?”
她離開我,撲倒在她的床上,回答我的只是她痛苦地說出的這樣幾句話:“我完了!注定完了!為什么呢?您一定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壞的女人!”
我們正談到這兒,院長進來了。她已經去過我的房間,沒有找到我;接著,她幾乎走遍全院,還是沒有找到我;她根本沒有想到我會在圣泰雷茲的房間里。當她從派去找我的那些修女那兒知道我在這兒的時候,就趕緊跑來了。從她的目光中和她的臉上可以看出,她有點兒慌張;但是,她全身的表情如此協調的時候是很少見的!圣泰雷茲一聲不響,坐在她的床上,我站著。我對院長說:“我親愛的嬤嬤,我事先沒有得到您的允許就到這兒來了,請您原諒。”
“確實,”她回答我說,“最好要征得我的同意。”
“但是,我這個親愛的姐妹實在太讓我同情了;我看見她很痛苦。”
“有什么可痛苦的?”
“要我告訴您嗎?為什么我不告訴您呢?這是一種微妙的情感,這種情感是她的心靈的真實流露,十分生動地表明她對您的熱愛。您對我的那番好意的表示使她那顆溫柔的心產生了恐慌:她怕我在您心中的地位超過她;她的這種嫉妒心說來是非常正當的,是十分自然的,親愛的嬤嬤,對您來說這也是令人高興的,但是,我覺得這種心情在我的這個姐妹身上已經變得很可怕了,所以我是來安慰她的。”
院長聽我講完以后,露出了一種威嚴的神色,對泰雷茲說:
“泰雷茲修女,我以前喜歡您,現在還是喜歡您的;我沒有什么可以埋怨您,您也沒有什么可以埋怨我;但是我不能容忍那種獨自一人享有我的愛的要求。要是您不想讓還留在我心中的那種對您的愛消失的話,要是您還記得阿加特修女的下場的話,您就得放棄這種要求……”接著,她轉過身來對我說:“就是您在唱經室里看到的在我對面的那個身材高大的棕發女子。”(因為我交際不廣,來到修道院的時間又短,新來乍到,所以還不知道全院同伴的名字。)院長又說:“泰雷茲修女剛進院,并開始得到我疼愛的時候,我也很喜歡阿加特修女。阿加特修女當時也產生了同樣的不安,也干了些同樣的荒唐事;我警告過她,可是她一點不改,最后我只好采取一些嚴厲手段,而且使用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可是完全違背我的個性的,因為她們以后都會告訴您我的心腸是很好的,我懲罰什么人的時候總是違背自己的心愿的。”隨后她對圣泰雷茲說:“我的孩子,我一點不希望別人給我添麻煩,這話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您是了解我的,不要惹我生氣……”接著,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來,圣蘇珊,領我回去。”我們走出了圣泰雷茲的房間。她想跟著我們一起去,但是院長漫不經心地從我的肩膀上轉過頭去,用一種專橫的聲音對她說:“回到您的房間里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出來。”她服從了,使勁兒地關上了房間的門,還脫口說了幾句話,把院長氣得渾身發抖。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我不明白這幾句話的意思。我看見院長生氣了,就對她說:“親愛的嬤嬤,如果您愿意為我做件好事的話,那就請您原諒我的泰雷茲姐妹;她是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要我原諒她什么呢?我是很愿意這樣做的,但是您會給我什么呢?”
“啊!親愛的嬤嬤,我能有幸為您做什么可以讓您高興、使您息怒的事呢?”
她眼睛望著地上,漲紅著臉,嘆了一口氣;說實在的,她的這副樣子簡直像一個情人。隨后,她又無精打采地倒在我身上,好像站不住了一樣。她對我說:“把您的額頭湊過來,讓我吻吻……”我探身把額頭湊過去,她吻了吻。從這個時候起,一有哪個修女犯了過失,我就替她求情,并且我可以肯定,只要給院長一點好處就可以替她求到寬恕的;這個好處就是讓她或是在我的額頭上,或是在脖子上、眼睛上、面頰上、嘴唇上、胸脯上、手臂上,吻一下。不過,她最常吻的是我的嘴唇;她覺得我的呼吸清潔,牙齒潔白,嘴唇鮮嫩紅潤。確實,如果在她對我所說的那些溢美之詞中我哪怕是配得上一小部分的話,那我也一定是很美的。照她的說法,我的額頭白凈、平滑又迷人;我的眼睛炯炯有神;我的面頰紅潤又細嫩;我的手小巧又豐滿;我的胸脯結實得像石頭,形狀又好看;我的手臂滑膩又圓潤,舉世無雙;我的脖子妙不可言,世上少見,沒有一個修女能比得上;她贊美我的話,我真是說也說不盡!在她夸我的這些話中,倒也有一些符合事實的地方,我不同意的只是其中的大部分,而不是全部。有時候,她從頭到腳打量著我,那種得意的樣子是我在任何一個別的女人身上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她望著我說:“啊,天主召喚她來過隱居生活真是最大的幸福;有了這樣的姿色,要是留在塵世間,她會使她遇見的男人全都墜入地獄的,而且她自己也要和他們一起被罰入地獄。凡是天主安排的事,總是安排得盡善盡美的。”
這時候,我們正在朝她的房間走去。我準備離開她,但是她一把拉住我,對我說:“現在時間太晚了,您不能開始講您在圣馬利亞修道院和龍桑修道院里的經歷了。不過,您還是進房間來吧,教我一會兒羽管鍵琴。”我跟著她進了房間。一會兒工夫,她就打開了琴蓋,準備好一本樂譜,搬過來一把椅子,因為她的手腳很快。我坐了下來。她想到我可能會冷,就從別的椅子上拿來一塊墊子,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彎下腰去,把我的雙腳捧到墊子上面。接下來,她走到椅子后面,身子靠著椅背。我先試了試音,隨后彈了幾支庫伯蘭[24]、拉摩[25]和斯卡拉蒂[26]的曲子;就在這時候,她撩開了我脖子那兒襯衣的一角,把一只手按在我赤裸著的肩膀上,手指頭放在我的胸脯上。她嘆著氣,好像胸口悶得慌,呼吸也變得困難了;她那只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先是用力往下壓,然后就一點不壓了,好像她沒有一點力氣,沒有一點生氣了,連頭也垂下來,靠在我的頭上。確實,這個瘋子對音樂有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感和非常強烈的愛好;音樂能對其產生如此奇特效果的人,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
就在我們這樣簡單而甜蜜地自娛自樂的時候,房門突然被猛力地撞開了,把我嚇了一跳,院長也大吃一驚。原來是圣泰雷茲這個瘋子來了,她身上的衣服穿得亂七八糟,目光惶惑,很奇怪地把我們逐個仔細看了一遍;她的嘴唇在顫抖,連話也說不出來。但是,她馬上又神志清醒了,撲倒在院長的腳下;我也和她一起向院長求情,并且再次替她求得了院長的寬恕,不過院長十分堅決地向她聲明,至少對于像這種性質的過錯,這是最后一次寬恕了;隨后,我和圣泰雷茲一起出了她的房間。
在回我們房間的時候,我對她說:“親愛的姐妹,您要當心點,您會惹得我們的嬤嬤不高興的。我雖然不會丟下您不管,但是您會把我在她那兒的信用都用光的,這樣我只好十分抱歉,再也不能為您,也不能為其他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了。但是,您到底在想什么呢?”她沒有回答。“您怕我什么呢?”她還是沒有回答。“難道我們的嬤嬤不能一視同仁,同時愛我們兩人嗎?”
“不行,不行,”她粗暴地回答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很快我就會讓她感到討厭的,我會因此在痛苦中死去。唉!為什么您要到這兒來呢?在這兒您是不會有長期幸福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而我也要做一輩子不幸的人。”
“不過,”我對她說,“我知道一個修女失去了她的院長的照顧,那是一種很大的不幸;但是我知道還有一種更大的不幸,那就是她是自作自受;難道您沒有一點要責怪自己的地方嗎?”
“唉!但愿如此!”
“要是您有什么要責怪自己的地方,那就得亡羊補牢;最可靠的辦法就是耐心地忍受由此而造成的痛苦。”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再說,難道應該由她來懲罰我嗎?”
“由她,泰雷茲修女,由她!下屬可以用這樣的語氣來談論院長嗎?這樣不好,您是忘乎所以了。我敢肯定,這個過錯比您要自責的任何過錯都嚴重。”
“唉!但愿如此!”她又對我這樣說,“但愿如此!……”說到這兒,我們就分手了,她到她的房間里去自怨自艾,我回我的房間去揣摩女人頭腦中的古怪想法。
這就是隱修的結果。人是為社會而生的。要是把一個人和社會分開,讓他離群索居,他的思想就會混亂,他的脾氣就會發生變化,心里就會產生很多奇怪的情感,頭腦里就會萌生怪誕的想法,就像荒原上會長出荊棘一樣。要是把一個人安排在森林里,他就會在那兒變得很兇惡;要是把他安排在修道院里,由于在那兒除了生活必需的思想以外還要加上受奴役的思想,他就會變得更加兇惡了:一個人進了森林還可以出來,進了修道院就再也不能出來了;一個人在森林里還是自由自在的,在修道院里就成了奴隸。耐得住孤獨也許比耐得住貧困需要有更大的勇氣;貧困使人落魄,而隱修則使人道德敗壞。在貧困潦倒中生活會比在瘋癲狀態中生活好一些嗎?對這個問題我不敢妄做定論,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是需要避免的。
我看到院長對我的疼愛在一天天增加。不是我經常到她的房間里去,就是她在我的房間里;我稍微有一點兒不舒服,她就命令我住到病房里去,免除我的功課,打發我早早上床休息,或者是不讓我做早晨的禱告。在唱經室里,在食堂中,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總是想法子向我表示友誼;在唱經室里,唱到情感豐富和溫柔的段落時,她就對著我唱,如果是別人在唱,她就望著我;在食堂里,她總是把別人給她做的好吃的飯菜送些給我吃;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摟著我的腰,對我說些最甜蜜和最親切的話題。別人送給她的禮物,我沒有一樣不分享到的:巧克力、白糖、咖啡、煙酒、襯衣、手帕,等等;她還把自己房間里的版畫、器皿、家具和許多看上去賞心悅目或是用起來舒適的東西搬來裝飾我的房間;我那時幾乎只要離開房間一會兒,回去以后就會發現房間里多了某些禮物。我于是就到她的房間里去感謝她,而她就會感到一種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高興;她擁抱我,親熱地撫摸我,把我抱在她的膝蓋上坐著,告訴我院里一些最秘密的事,并且自以為如果我熱愛她的話,她就會過上一種幸福的生活,這種生活比她本來可能在世俗社會中過的那種生活還要幸福一千倍。說完這些話以后,她就打住了,用含情脈脈的目光望著我,然后問我:“圣蘇珊,您愛我嗎?”
“我怎么會不愛您呢?否則,我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這倒是真話。”
“您的心腸這么好……”
“您要對我說:‘我喜歡您。’”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吻了吻我的眼睛。她那只擁抱我的手把我摟得更緊了,另一只放在我膝蓋上的手在用力往下按。她把我拉向她那兒,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她嘆了口氣,仰天倒在椅子上。她的身子在發抖,好像她有什么悄悄話要對我說,可又不敢說似的。她流下了眼淚,然后對我說:“唉!蘇珊修女,您并不愛我!”
“我并不愛您,親愛的嬤嬤?”
“不愛。”
“那么請告訴我,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證明我愛您。”
“那得您自己去猜。”
“我是在想,可是我一點也猜不出來。”
這時候,她解開了脖子那兒的襯衣,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她沒有說話,我也一聲不響;她好像在享受著最大的快感。她請我吻她的額頭、兩頰、眼睛和嘴巴,我照她說的做了:我并不認為這樣做有什么不好。這時候,她感到越來越快樂了,由于我也巴不得能用這樣一種沒有歹念的方法來增加她的快感,就又吻了她的額頭、兩頰、眼睛和嘴巴。她那只放在我膝蓋上的手在我的衣服上摸來摸去,從我的腳尖一直摸到我的腰部,一會兒在這里用力按一下,一會兒又在那里用力壓一下;她說話結結巴巴,聲音都變了,她低聲鼓勵我加緊撫摸她,我也就加緊撫摸她;最后,我不知道是快樂還是痛苦的緣故,她的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她閉著眼睛,整個身子猛地一下子伸得很直,她的嘴唇開始時抿得很緊,上面濕漉漉的,像是有一層薄薄的唾沫;然后,她的嘴巴有點張開了,出了一口大氣,我以為她快要死了。我猛地站了起來,我以為她身體不舒服,打算出去叫人。她有氣無力地微微睜開眼睛,用低得快要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圣潔的孩子!這一點兒也沒什么;您要去干什么?您給我站住……”我睜大了眼睛,愣愣地望著她,不知道留下來好還是出去好,她又把眼睛睜大了一點,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示意我走到她身邊,再坐在她的膝蓋上。我不知道那時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害怕,身子在發抖,心在怦怦直跳,連呼吸都很困難,我感到心慌意亂,透不過氣來,渾身躁動,心里很怕,好像力氣都沒有了,快要昏倒了;但是,我無法說我當時感到的是一種痛苦。我走到她身邊,她又做了個手勢要我坐在她的膝蓋上,我坐了下來。她好像死了一樣,我也仿佛快要死了。我們兩個在這種奇怪的狀態中待了很長時間;要是這時候有個修女突然闖進來的話,她準會嚇得魂飛魄散的;她會覺得我們倆不是都得病了就是都睡著了。但是,好心的院長,因為一個感情如此豐富的人不可能不是好心腸的,她好像恢復了知覺;她始終仰天倒在她的椅子上,她的眼睛還是閉著;但是她的臉上已經有了生氣,臉色好看多了;她拿起我的一只手,在上面吻著。我呢,我對她說:“唉!親愛的嬤嬤,您讓我好害怕……”她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了微笑,可是并沒有睜開眼睛。“不過您并沒有感到有什么痛苦,對嗎?”
“對的。”
“我相信是這樣。”
“圣潔的孩子!唉!這個圣潔的孩子真可愛!她多么討我喜歡啊!”說到這兒的時候,她在椅子上直起身子,然后又坐好,攔腰抱住我,使勁吻著我的兩頰,接著問我:“您幾歲了?”
“我還沒有滿二十歲。”
“這簡直無法想象。”
“親愛的嬤嬤,我說的全是實話。”
“我想知道您的全部生活經歷,您能告訴我嗎?”
“能的,親愛的嬤嬤。”
“告訴我全部?”
“全部。”
“不過可能會有人來的,我們這就坐到羽管鍵琴那兒去,您教我一會兒琴。”
我們到了那兒,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的兩只手在發抖,在琴譜上我看到的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音符;我根本無法彈琴,我把這事對她說了,她笑了起來;接著她替下了我,但是這樣更糟,她幾乎連膀子都抬不起來。
“我的孩子,”她對我說,“我看你現在幾乎無法給我做示范,我也無法學;我有點累了,得休息休息。再見吧。明天,不能再晚了,我要知道在這個親愛的小精靈身上發生過的一切事情。再見……”
以往,我離開的時候,她總是把我送到門口,并且用目光一直沿著走廊送我到自己的房間門口,還要用雙手給我來個飛吻,等到我進了房間以后才退回自己的房間;這一次,她只能勉強站起來;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走到床邊的一張椅子那兒,在椅子上坐下,把頭俯在枕頭上,用雙手給我一個飛吻,然后閉上了眼睛,于是我就走了。
我的房間幾乎正對著圣泰雷茲的房間,她的房門開著,她在等我。她攔住了我,對我說:
“啊!圣蘇珊,您是從我們的嬤嬤那兒來嗎?”
“是的。”我對她說。
“您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
“她要我待這么久的。”
“您以前答應我的事不是這樣的。您敢告訴我您在那兒干了些什么嗎?……”
盡管我是問心無愧的,但是,侯爵先生,我要老實對您說,她的問題使我一時慌了神;她也看出來了,堅持要我回答,于是我回答她說:“親愛的姐妹,也許您信不過我,但是您也許相信我們的嬤嬤,我請她來告訴您好了。”
“我親愛的圣蘇珊,”她生氣地對我說,“您千萬不要這樣做,您是不愿意給我制造不幸的。您讓她來回答,她是永遠不會寬恕我的。您并不了解她這個人:她可以從很有同情心一下子變得十分殘忍;我不知道我下一步會怎么樣。請您答應我什么也不要對她說。”
“您愿意這樣嗎?”
“我跪下來求您什么也不要對她說。我是沒有什么希望了,我看得很清楚,我一定要下決心了,我會下決心的。請您答應我什么也不要對她說。”
我把她扶了起來,還向她做了保證;這正是她所指望的,她是對的;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回到房間里以后,我懵懵懂懂,好像在做夢。我想祈禱,但是辦不到;我想找點事做做,可是,我剛開始做一件事,就丟下去做另一件,剛開了個頭,又丟下去做第三件;我的手會自動停下來,我好像成了呆子。這種情況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我的眼睛自己閉了起來,我稍稍睡了一會兒,而我白天一向是不睡覺的。一覺醒來以后,我對發生在院長和我之間的事作了反省;我檢查了自己的行為,越檢查就越隱隱約約地感到……但這都是一些十分模糊、十分瘋狂和十分可笑的想法,于是我把它們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考慮的結果是認為院長可能得了一種病,后來我又想到這種病可能會傳染,并且圣泰雷茲已經傳染上了,我以后也會傳染上的。
第二天,早課結束以后,我們的院長對我說:“圣蘇珊,我希望今天就知道您遇到過的一切事情;您這就來吧。”
我去了。她叫我坐在她床邊的那張椅子上,她自己坐在一張稍稍矮一點的椅子上;這樣我就有了一種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樣子,因為我的身材比她高,坐的椅子又高。她靠我很近,我的兩條腿只好和她的兩條腿嵌在一起,她的一條胳膊肘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以后,我對她說:
“我雖然很年輕,但是已經受了很多苦;我來到世上快要有二十年了,可是我已經吃了二十年的苦。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我的一切痛苦都告訴您,也不知道您是否有耐心聽我把話說完。我在家里受苦,在圣馬利亞修道院里受苦,在龍桑修道院里受苦,我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受苦;親愛的嬤嬤,您要我從哪兒開始說呢?”
“從頭說起吧。”
“但是,”我對她說,“親愛的嬤嬤,這樣要講很長時間,而且您聽了也會心里很難受的,我不想讓您難受這么長時間。”
“您一點不用擔心,我喜歡哭,流些眼淚對一個心腸軟的人來說是很開心的。您也一定喜歡哭,您替我擦眼淚,我替您擦眼淚,這樣也許在您訴苦的過程中我們會得到一些樂趣;誰知道這種激動人心的情感可能會把我們一直帶到哪兒去呢?……”她在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用一雙已經淚汪汪的眼睛從下往上打量著我。她抓住我的兩只手,向我靠得更近些,好使她碰到我,我碰到她。
“說吧,我的孩子,”她說,“我等著呢,我覺得很激動,急于對您表示同情;在我的一生中,我想不起來有哪一天比現在更有同情和愛憐之心了……”
于是,我開始講我的經歷,差不多就像我剛才在信上對您說的那樣。我無法向您講述我的敘述對她產生的后果,她發出的嘆息,她流下的眼淚,她對我狠心的父母、對圣馬利亞修道院和龍桑修道院里那些可惡的女子表示的憤慨;她希望她們都染上暴病不得好死。不過,要是她咒罵的話中哪怕有一小部分在她們身上應驗的話,我也會很難過的,因為就是對最可惡的仇人,我也不希望傷她一根毫毛。院長時常打斷我的話,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幾步,然后又重新坐在老位子上;有時候,她抬起頭,把雙手伸向天空,眼睛望著上蒼,然后又把頭埋在我的兩條大腿中間。當我向她講到我被關在地牢里的情景,以及她們替我驅魔,要我當眾賠禮認罪的情景的時候,她幾乎氣得叫了起來;我講完以后,就不吭聲了,而她仍然上半身伏在床上,把臉埋在被窩里,兩臂在她的頭上伸得直直的,這樣待了一些時間;于是,我就對她說:“親愛的嬤嬤,對我給您造成的這一切痛苦,我請您原諒;我已經事先告訴過您會這樣的,可是您還是要我講……”她只是這樣回答我:
“這些可惡的女人!這些可怕的女人!只有在修道院里人性才會泯滅到這種程度。仇恨萬一和平常的壞脾氣結合在一起,一個人就再也不知道會把事情鬧到什么地步了。幸虧,我脾氣溫和,我愛我的所有修女;她們中有的受我這種性格的影響多一點,有的少一點,她們之間也都能友好相處。但是,像您這樣弱不禁風的體質,怎么能禁得住這么多的折磨呢?這些小胳膊小腿怎么沒有被她們打斷呢?這副嬌嫩的身體怎么沒有被毀掉呢?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怎么沒有被淚水浸泡得暗淡無光呢?那些狠毒的女人!竟然用繩子來捆這樣的胳膊!……”說著,她捧起我的胳膊,在上面吻著。“竟讓這雙眼睛哭!……”說著,她又吻我的眼睛。“逼得這張嘴巴叫苦和呻吟!……”她又吻我的嘴巴。“硬是要讓這安詳迷人的臉蛋一次又一次地布滿愁云!……”她又吻我的臉。“竟然使這紅潤的臉頰變得憔悴!……”接著,她就用手撫摸我的臉頰,又在上面吻了吻。“還要破壞這個頭的美觀!扯掉這些頭發!使這個前額堆滿憂愁!……”她又吻了我的頭、額頭和頭發。“膽敢用一根繩子拴住這個脖子,用利器來劃破這兩個肩膀!……”她取下我圍在脖子和頭上的飾巾,解開我連衣裙的上半部分,這樣我的長發就披散在裸露著的肩膀上,我的胸脯也有一半露在外面。接著,她吻遍了我的脖子、我裸露的肩膀和我半裸的胸脯。這時候,從她的渾身發抖中,從她的語無倫次中,從她的目光迷惘和兩手亂摸中,從她夾在我兩條大腿中間使勁往前擠的膝蓋上,從她抱我的熱烈和摟我的有力上,我覺察到她的病馬上就要發作了。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感到一陣恐懼,身子在發抖,好像要昏厥過去了。這些現象都證實了我的猜疑:她的病是會傳染的。
我對她說:“親愛的嬤嬤,您看您把自己弄成什么樣子了;要是有人來就糟了!”
“待著別動,別動,”她用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對我說,“不會有人來的……”
這時候,我竭力想站起來,掙脫她的摟抱。我對她說:“親愛的嬤嬤,您要當心,您的病就要發作了。還是讓我離開吧……”我想離開,我心里確實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做不到;我感到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身子在往下沉,兩條腿也快站不住了。她坐在那兒,我站著,她把我拉過去,我怕跌倒在她的身上,傷了她,就坐在她的邊上,并且對她說:
“親愛的嬤嬤,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身上很難受。”
“我也一樣,”她對我說,“不過你休息一會兒就會過去的,這一點都不要緊的……”
果然,院長恢復了平靜,接著我也平靜下來。我們兩個都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的頭靠在她的枕頭上,她的頭伏在我的一只膝蓋上,額頭貼在我的一只手上。我們就這樣待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自己,則是什么事都沒有想,因為我沒有辦法想,我感到全身都很虛弱。我們都保持沉默,這時候院長首先打破了這種局面,她對我說:“蘇珊,我從您談到您的那個院長的話里看出您很愛她。”
“我非常愛她。”
“她并不比我更愛您,但是她得到您更多的愛……您不回答我嗎?”
“我那時很不幸,是她減輕了我的痛苦。”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您討厭過修道生活的呢?蘇珊,您并沒有把一切都告訴我。”
“請您原諒,夫人。”
“什么!像您這樣可愛的孩子,因為,我的孩子,您是非常可愛的,您自己不知道您是多么可愛,但是,不可能沒有人告訴您。”
“是有人告訴過我。”
“那個告訴您說您很可愛的人,并沒有惹您不高興嗎?”
“沒有。”
“您對他有好感嗎?”
“一點也沒有。”
“怎么!您的心一點都沒有感動過?”
“一點都沒有。”
“怎么!不是因為一段兒女私情,或是因為一段您父母反對的姻緣,您才討厭修道院的?您把這事告訴我好了,我是很寬容的。”
“親愛的嬤嬤,在這方面,我可一點都沒有什么可以告訴您的。”
“不過,我再問您一遍,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您討厭過修道生活的呢?”
“是修道生活本身。我痛恨修女要盡的那些義務,要干的那些工作,要過的那種人性受到壓抑的隱居生活;我覺得自己天生是做其他事的。”
“您覺得過修道生活會怎么樣呢?”
“會使我感到煩惱,我也確實感到很煩惱。”
“在這兒也覺得煩惱嗎?”
“煩惱的,親愛的嬤嬤,在這兒也覺得煩惱,雖然您處處都待我很好。”
“那您感到內心里有些沖動,有些欲念嗎?”
“一點都沒有。”
“這我相信,我覺得您的性格是嫻靜的。”
“相當嫻靜。”
“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的。”
“我不知道。”
“您對塵世并不了解?”
“有點了解。”
“那么它能對您有什么吸引力呢?”
“這事別人倒沒有很好地向我解釋過,但吸引力肯定是有的。”
“您是為失去了自由而感到懊悔嗎?”
“是這樣,或許還為失去了很多其他的東西。”
“那么,這些其他的東西又是什么呢?我的朋友,您就坦率地對我說說吧;您打算結婚嗎?”
“和我現在的處境相比,我更愿意結婚,這是肯定的。”
“您為什么寧愿結婚呢?”
“這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但是,您就對我說說,要是有個男人出現在您面前,他會給您留下怎樣的印象?”
“一點印象也沒有。如果他很聰明,口才又好,我就開開心心地聽他講;如果他很英俊,我就看看他。”
“您的心里能平靜嗎?”
“直到現在為止,我的心里還沒有激動過。”
“怎么!當男人們熱情的目光和您的目光相遇的時候,您沒有感到過……”
“有時候感到有些窘;他們會使我把目光轉到地上。”
“一點沒有心慌意亂嗎?”
“一點沒有。”
“您的情欲一點沒有告訴您什么嗎?”
“我不知道情欲會說什么話。”
“但是,情欲是會說話的。”
“這也許有可能。”
“您不懂它的話嗎?”
“一點都不懂。”
“怎么!您……這是一種非常甜蜜的語言,您想懂這種語言嗎?”
“不想,親愛的嬤嬤;這會對我有什么用處呢?”
“會替您消愁解悶。”
“也許會增加我的煩惱。再說,沒有目標,這種情欲的語言又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是對某個人說的,這樣無疑比一個人自言自語要好,盡管自言自語也不是毫無樂趣。”
“您說的這些話,我一點也不明白。”
“如果您愿意的話,親愛的孩子,我會使您更明白的。”
“不用,親愛的嬤嬤,我不愿意。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寧愿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要獲得一些可能會使我比現在還要可憐的知識。我沒有一點兒欲望,而且我也絲毫不愿意尋找什么我無法得到滿足的欲望。”
“為什么您無法得到滿足呢?”
“我怎么能得到滿足呢?”
“像我這樣。”
“像您那樣!但是在這座修道院里沒有一個人能……”
“我在這里,親愛的朋友,您也在這里。”
“就算這樣!那我對您有什么用?您對我又有什么用?”
“真是天真無邪!”
“喔!這倒是真的,親愛的嬤嬤,我是很天真的,而且我寧愿去死也不想斷送我的天真。”
我并不知道我最后這句話有什么可以使她生氣的,但是她聽了以后臉色突然變了;她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在那兒發窘;她那只放在我一只膝蓋上的手先是不再用力往下按了,接著就抽了回去;她的眼睛也隨即望著地上。于是,我對她說:“我親愛的嬤嬤,您怎么啦?是我隨口說了什么不合適的話冒犯了您嗎?如果是的話,我請您原諒。我濫用了您給我的自由,我一點沒有預先考慮好我要對您說的話;再說,就算我預先考慮好了,我也不會說出其他的話,也許還會弄巧成拙。我對我們談的這些事情,實在是太無知了!我請您原諒……”說到最后的時候,我撲上去用雙臂摟著她的脖子,把頭伏在她的肩膀上。她也用雙臂摟著我,并且非常親熱地把我摟得很緊。我們就這樣待了一會兒;后來,她又恢復了平時的那種溫柔和安詳。她問我:“蘇珊,您睡得好嗎?”
“很好,”我對她說,“尤其是近來。”
“您是一睡下去馬上就睡著的嗎?”
“十有八九是這樣。”
“但是在您沒有立刻睡著的時候,您在想些什么呢?”
“想我過去的生活,想我的余生,要不就是祈求天主,就是哭,我還知道做什么呢?”
“到了早上,您早早醒了的時候呢?”
“我就起床。”
“馬上就起床?”
“馬上就起床。”
“您不喜歡做會兒夢嗎?”
“不喜歡。”
“不喜歡枕著枕頭,休息休息?”
“不喜歡。”
“不喜歡享受床上被窩里的溫暖?”
“不喜歡。”
“您從來沒有……”
她說到這兒的時候突然卡住了,她是對的;她接下來要問我的不是好事,也許我把它說出來就更加不好了,但是,我仍然決定和盤托出。“您從來沒有想過孤芳自賞,看看自己有多美嗎?”
“沒有,親愛的嬤嬤。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像您說的那樣美;再說,就算我很美,那也是給別人欣賞,而不是給自己欣賞的。”
“您從來沒有想過用手去摸摸這胸脯,這大腿,這肚子,以及這些如此結實、如此光滑和如此白嫩的肌膚嗎?”
“噢!這個,沒有;這樣做是有罪的;要是我有過這種事,我真不知道在懺悔的時候如何才能把它老實說出來……”
我不知道我們還說了些什么,這時候有人來通報說會客室里有人要求見院長。我看出這次來訪使她有些生氣,她更喜歡繼續和我交談,盡管我們的談話幾乎不值得因為被打斷而感到懊惱。于是,我們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