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有這樣的手續呢?就算我知道,我當時的情況能允許我利用這樣的手續嗎?就算情況允許,我有能力去利用嗎?嘿!夫人,您不是親眼看見我當時精神錯亂了嗎?如果我現在請您出庭為我作證,您會發誓說我當時的精神是正常的嗎?”
“我會發這樣的誓的。”
“那么好!夫人,將要發假誓的是您,而不是我。”
“我的孩子,您要大鬧一場,但這種胡鬧是沒有用的。您還是冷靜一點,為了您自己的利益,同時也是為了修道院的利益,我請您頭腦冷靜一點;這類事情總要引起一些難聽的議論的。”
“這可不是我的錯。”
“世俗社會中的人都很壞,他們會對您的思想、您的心腸、您的品德往最壞的地方想的;他們會認為……”
“他們想怎樣認為,就怎樣認為好了。”
“請您坦率地和我談談,如果您心里有什么不高興的事,不管是什么事,都說出來,總有辦法補救的。”
“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永遠是不高興出家做修女的。”
“大概是哪個一直在我們周圍游蕩、想把我們毀掉的魔鬼,趁近來別人給了您太多自由的機會,引誘您,使您產生了某種邪念?”
“不是的,夫人;您知道我不輕易發誓,現在我就向天主發誓,我的心是純潔無邪的,我從來就沒有任何一種下流的情感。”
“這種事是自己無法察覺的。”
“夫人,這種事是最容易察覺不過的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個性,我也有自己的個性;您熱愛修道生活,而我卻憎恨這種生活;您已經從天主那兒得到了從事您這種職業的全部樂趣,而我現在卻一點也沒有;您覺得以前在世俗社會中自己被毀掉了,相信現在在這兒得到了拯救,而我卻認為在這兒自己將被毀掉,希望在世俗社會中能得到拯救;我現在是,將來也仍然會是一個壞修女。”
“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比您更盡職的了。”
“那是我勉為其難,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這樣您就更值得夸獎了。”
“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有什么好夸獎的;我只能承認,我不過是服從一切安排,根本沒有什么好夸獎的。我討厭做一個虛偽的人;我在做著拯救別人的工作時,對自己感到厭惡,并且在譴責自己。總而言之,夫人,我認為,只有那些喜歡過隱居生活、堅持待在這兒的修女,而且等到她們周圍沒有柵欄、沒有高墻把她們關在這兒的時候仍然留在這兒的修女,才是真正的修女。我根本不是這樣的修女:我身在這兒,心并不在這兒;我的心在外面。如果我必須在死和終身關在這兒這兩條路之間作出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死的。這就是我的想法和感覺。”
“什么!您竟然要脫掉表明您為耶穌基督獻身的這條頭巾和這些衣服,并且沒有一點后悔的意思?”
“是的,夫人,因為我以前在穿戴它們的時候,既沒有思考的余地,也沒有自由。”
我這樣回答她算得上是溫和克制了,因為這并不是我心里要說的話;我心里想說的是:“唉,為什么還不到我能把它們撕得粉碎、扔得離我遠遠的時候!……”
可是,我的回答還是把她氣壞了,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她還想說什么,但是,她的嘴唇在抖個不停;她一時不知道還要對我說些什么。我在房間里大步地來回走著,而她卻大聲說道:
“啊,我的天主!我們的那些修女將會說什么呢?啊,耶穌,您就用憐憫的目光看她一眼吧!圣蘇珊修女啊!”
“夫人?”
“您打定主意了嗎?您這是想使我們名譽掃地,想使我們成為眾人的笑柄,您這是想毀了您自己!”
“我是想離開這兒。”
“如果您不喜歡的僅僅是修道院的話……”
“修道院、我的修女職業、修道生活,我都不喜歡;我既不愿意被人關在這兒,也不愿意被人關在別的什么地方。”
“我的孩子,您一定是被魔鬼纏住了;是它在煽動您,叫您這樣說的,是它使您變得如此亢奮;沒有什么比這更真實的了:看看您現在成了什么樣子!”
我真的看了看自己,發現我的袍子弄得亂七八糟,我的領巾幾乎前后搞錯了方向,我的頭巾也落到了肩膀上。這個可惡的院長是用一種重新變得溫和、虛偽的語氣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我聽了十分惱火,于是就氣憤地對她說:
“不,夫人,不,我不要再穿這身衣服了,我不要再穿……”
不過,我當時還是想把頭巾戴端正的;我的雙手抖個不停,越是想把頭巾整理好,就越是弄得亂七八糟;最后,我失去了耐心,我用力抓住頭巾,一把扯了下來,扔在地上;我額頭上只纏一根頭帶,披頭散發,站在院長的面前。這時候,她也沒了主意,不知道是留下來好還是走得好,她一邊來回走著一邊說:
“唉,耶穌啊!她是著魔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她著魔了……”
同時,這個虛偽的人還用她念珠上的十字架畫了個十字圣號。
我馬上恢復了鎮靜,我覺得自己這副樣子有失體面,剛才說的話也不夠謹慎;于是,我盡量使自己的行為得體,我把頭巾拾起來,重新戴好,然后轉身對她說:
“夫人,我既沒有發瘋,也沒有著魔;我對自己剛才的粗暴行為感到難為情,請您原諒;不過,您從中也可以看到我是多么不適宜過修道院生活,我想盡我所能脫離這種生活是多么合理。”
我的這些話,她連聽都不聽,嘴里反復地說:“社會上的人將會說什么呢?我們的修女又會說什么呢?”
“夫人,”我對她說,“您想避免鬧出一場風波?辦法倒是有一個的。我并不想追還我的那筆入院費,我只要求獲得自由:我并不是說要您給我打開大門;您只要今天也好,明天也好,再晚一點也行,叫人把院門看守得松一點;并且對我的逃跑發覺得越晚越好……”
“卑鄙透頂!您膽大包天,給我提的是一個什么建議?”
“提了一個賢明的院長和所有把修道院視為監獄的修女都應該接受的建議;而且對我來說,修道院比那些關押壞人的監獄還要可怕千百倍;我一定要出去,否則就死在這兒……夫人,”我目光堅定地望著她,鄭重其事地對她說,“您聽我說,如果訴諸法律還不能使我的愿望實現,如果我被一種我實在太了解的絕望心情逼得……的話,您有一口井……院里有的是窗戶……到處都有墻壁……衣服可以撕成布條……兩只手可以用來扼……”
“住口,卑鄙的東西!您把我氣得直發抖。什么!您可以……”
“就是到了缺乏一切能用來一下子結束生活痛苦的手段的時候,我還可以拒絕吃東西;一個人對自己的吃喝,或者不吃不喝,總是能做主的……在我剛才對您說了這些話以后,如果我真有勇氣去……而您完全知道我并不缺少勇氣,您也知道,有時候一個人要想活下去比去死需要有更多的勇氣,那您就得設想一下接受天主審判時的情景,并且請您告訴我,他會覺得罪大惡極的是院長呢,還是她的修女?……夫人,我現在不會,將來也永遠不會向修道院要回任何東西……您就別讓我去犯自殺的大罪,也免得給自己留下長久的內疚,還是讓我們一起來合計合計……”
“您真的這樣想嗎,圣蘇珊修女?您竟然想讓我嚴重瀆職,想讓我犯罪,想讓我和別人一起犯褻瀆神靈的彌天大罪!”
“的確是褻瀆神靈,夫人,我每天都在犯罪,每天都在輕蔑地褻瀆我穿的這身神圣的修女服。您就來替我脫下這身衣服吧,我是不配穿的;請您派人到村子里去把最窮的村姑穿的那些破衣爛衫找來,然后就讓大門虛掩著,給我留一條生路吧。”
“您要到哪里去攀高枝呢?”
“我現在還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過,一個人只有留在天主根本不要他去的地方,才是痛苦的,而天主根本就不要我待在這里。”
“您是一無所有呀。”
“這倒是真的;不過,貧窮并不是我最怕的事情。”
“您得當心,它可以使人墮落。”
“我的過去能保證我的將來,如果我以前想要犯罪的話,我早就自由了。雖然我是應該離開這兒的,但這也要得到您的同意,或者得到法律的許可。您可以在這兩種辦法中任選一種。”
這次談話持續了很長時間。現在回想起來,我還為當時那些輕率可笑的言行感到臉紅;但是后悔已經來不及了。當我們聽到上日課的鐘聲后互相分手的時候,院長還在那兒驚呼:“世人將會怎么說!我們的修女將會怎么說!”她離開我的時候對我說:
“圣蘇珊修女,您這就去教堂,去祈求天主感動您的心,使您恢復修道精神;您要問問您的良心,要相信他將對您說的話:他不可能不責備您。我同意您不去參加唱經。”
我們差不多是一起下樓的。這時日課已經結束,正當所有的修女要離開的時候,院長拍了拍她的《日課經》,把她們都留住了。
“我的姐妹們,”她對她們說,“我請你們跪倒在祭壇腳下,祈求天主寬恕一個被他拋棄的修女,這個修女已經失去了修道的興趣和修道的精神,正要去干一件在天主看來是褻瀆神靈的、而在世人的眼里是可恥的事。”
我無法向您描述當時大家那種吃驚的情景;有一剎那,每個人都在那兒一動不動,接著迅速地在同伴們的臉上掃視了一遍,想要從尷尬的神色中把罪人辨認出來。然后,大家都匍匐在地,默默地祈禱。很長一段時間后,院長低聲唱起《仁慈的造物主》,于是,其余的人都跟著她繼續低聲往下唱;隨后,經過第二陣靜默,院長敲了敲她的桌子,大家就走了出去。
我讓您自己去想象修道院里出現的那陣私下議論吧。大家都在打聽:“是誰呢?這是誰呢?她做了什么事?她想做什么?”這些猜測并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我要求離開修道院的消息開始在社會上流傳,我接待了一批又一批人的來訪:他們中有的是來責備我的,有的是來給我出主意的;有的同意我的做法,有的譴責我的行為。對所有的來訪者,我只用一種辦法來為自己辯解,這就是把我父母的行為告訴他們;而且在這方面,您可想而知我該多么謹慎;只有對幾個始終真心愛護我的人,還有負責我案子的馬努里先生,我才能向他們坦率地說出一切。當我對將來可能受到的折磨感到不寒而栗的時候,那個我已經被關進去一次的地牢就極其恐怖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已經了解那些修女發怒時的狠勁兒。我把心中的害怕告訴了馬努里先生,他對我說:“您是不可能避免各種痛苦的,您將來總會有些痛苦,應該有所準備;您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抱著痛苦總會結束這樣一種希望。關于那座地牢,我可以向您允諾,您永遠不會再進去了;這是我的事情……”果然,幾天以后,他給院長送來一個命令,說無論在什么時候,只要需要,就得讓我出場。
第二天,做完日課以后,我又被叫去參加修道院里的集體祈禱:大家靜靜地在那兒祈禱,低聲誦唱前一天唱過的圣詩。第三天依然是同樣的儀式,但區別是她們命令我站在唱經室的中間,其余的人在旁邊背誦那些專門為臨終之人祈禱的經文、那些頌揚圣人的連禱文,她們反復背誦“為她禱告”這樣的疊句。第四天,上演了一幕很能表明院長古怪脾氣的鬧劇。日課快做完的時候,她們叫我躺在唱經室中間的一口棺材里;我的兩旁放著一些蠟燭和一個圣水缸;她們給我蓋上裹尸布,接著就背誦為死人做圣事的經文;背誦完經文以后,每個修女出去的時候,都往我身上灑些圣水,嘴里說著:“安息吧!”大家必須聽得懂修道院里所說的行話,才能了解這句話里所包含的那種威脅。走在最后的兩個修女掀掉了那塊裹尸布,把我撂在那兒;我身上的衣服從里到外全都被她們惡毒地用圣水澆得濕透了。我的濕衣服是在身上焐干的,因為我沒有替換的衣服。
繼這次侮辱之后,她們又對我進行了一次侮辱。全院開了大會,她們把我當作一個被天主棄絕的人,我的這個舉動被當作叛教來對待;會上決定不準任何一個修女和我說話,幫我的忙,和我接近,甚至連我用過的東西,也不準她們摸一摸,誰違反了就要受到處罰。這些禁令得到了嚴格的執行。院里的走廊很窄,有些地方兩個人面對面走來幾乎都無法通過:如果我在走廊上走著,這時恰好有個修女朝我迎面走來,那她要么就轉身往回走,要么就身子緊貼著墻壁,手抓住頭巾和衣服,生怕它們碰到了我的頭巾和衣服。如果別人要從我這兒拿什么東西,我必須先把東西放在地上,她再用布蒙在東西上,隔著布把它拿起來;如果別人要給我什么東西,她就把東西扔給我。要是有人不幸碰了我一下,她就認為是被我玷污了,要到院長那兒去懺悔,求她免予處罰。古人說,阿諛奉承是卑鄙下流的;而故意想出種種侮辱人的辦法來討別人的歡喜,這樣的阿諛奉承就更加殘忍和陰險了。我多次想起在天國中的德·莫妮院長的話:“在您所看到的我周圍那些如此聽話、如此純潔、如此溫柔的人當中,唉!我的孩子,幾乎沒有一個人,對,幾乎沒有一個人,我不能把她變成一只猛獸;人的這種變化確實是很奇怪的,一個人入院時的年紀越輕,涉世越淺,她脾氣的可塑性就越大。我的這些話現在一定使您感到很吃驚,但愿天主保佑,別讓您去體驗這些話的真實性。蘇珊修女,只有帶著某種大罪過到修道院里來贖罪的人,才是好修女。”
我失去了一切工作。在教堂里,我的禱告席兩邊各空著一個位子。在飯廳里,我獨占一張桌子,也沒有人給我把飯菜端來;我只好自己到廚房里去要我的那份飯菜。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掌勺的修女對我大聲說:“別進來,離得遠點……”
我照她說的做了。
“您來干什么?”
“我要吃飯。”
“要吃飯?您不配活著。”
有時候,我只好空著手從廚房那兒回來,整天沒有吃一點東西。有時候,我再三要求,她們才在門檻上放一些甚至不好意思拿給小貓小狗吃的食物;我流著眼淚,拾起食物就走。有時候,要是我最后一個走到唱經室的大門口,我會發覺大門已經關上,只好跪在門口,等待日課結束;如果是在花園里做日課,我就得離開那兒,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在那段時期中,我吃的東西很少,質量又差,再加上還要承受那種慘無人道的折磨,體力每況愈下,因此我感到,如果我再不提出抗議,繼續忍受下去,就永遠別想看到我的官司結案了。于是,我決定去和院長談談;我心里雖然怕得要死,但還是跑去輕輕地敲她的房門。院長打開門,一看見是我,就一連倒退了好幾步,同時對我嚷道:
“您這叛教者,離我遠點!”
我只好離得遠點。
“再遠點……”
我又往后退遠點。
“您要干什么?”
“既然天主和世人都沒有判我去死,夫人,我要請您下一道命令,叫她們讓我活下去。”
“活下去?”她把那個掌勺修女的話向我重復了一遍,“您配活下去嗎?”
“這事只有天主知道,但是我預先告訴您,如果她們不給我吃東西,我只得向那些答應保護我的人控告你們。我現在只不過是暫時寄宿在這里,一直住到我的命運和我的職業由法院作出決定為止。”
“去吧,”她對我說,“別讓您的目光看臟了我的身子,我會關照她們給您東西吃的。”
于是,我走了,她使勁地關上了房門。從表面上看,她是下了命令,但我的待遇幾乎沒有得到什么改善;那個掌勺修女把不服從院長的命令當作一種功勞:她扔給我一些最粗劣的食物,而且還在里面摻了泥灰和各種垃圾。
這就是我在訴訟期間所過的生活。她們還沒有完全禁止我進入會客室,她們不能剝奪我和法官及律師會談的自由;可是有好幾次,我的律師不得不使用威脅手段,才獲準和我見面。我們見面的時候,還有一個修女在邊上陪著;如果我說話的聲音低一點,她就發出抱怨;如果我時間待得長一點,她就表示不耐煩;她還打斷我的話,說我說的不是實話,并且反駁我;她把我說過的話學著說給院長聽,還故意歪曲,使一般的話變成了壞話;她甚至還捏造我并沒有說過的話;這種事我怎么能知道呢?她們最后還發展到偷竊和搶奪我的東西,把我的椅子、蓋被和褥子都奪走了;她們不再發給我白襯衣,我的件件衣服都是撕破的,幾乎沒有襪子和鞋子。我差不多到了沒有水喝的地步,有好幾次,只得自己到水井那兒去找水,就是我已經對您說過的那口井;她們把我的壇壇罐罐都砸碎了;在井邊,我只能喝些汲上來的水,無法再帶一些回去。我從別人的窗戶底下經過的時候,必須飛快地跑過去,否則就有可能遭到從窗戶里面飛出的各種各樣的臟東西的襲擊。有幾個修女還把唾沫吐在我的臉上。那時候,我變成了一個骯臟透頂的丑八怪。她們怕我可能會向我們的神師訴苦,于是就不準我去懺悔。
在一個重大的宗教節日里,我相信,那天是耶穌升天節,有人把我房門的鎖弄得打不開了;我無法去做彌撒;要不是馬努里先生來看望我,我也許還會誤了去做其他的日課。她們先是對馬努里先生說不知道我的情況,說她們最近沒有看見我,說我什么圣事都不做。我被鎖在房間里出不去。這時候我痛苦萬分,終于攢足力氣把門鎖弄得掉了下來。緊接著我跑到唱經室的門口;我發現大門已經關上,就像我沒能趕在前頭到達那兒的時候所發生的情況一樣。我只好坐在地上,頭和背靠著一堵墻,兩臂交叉著抱在胸前,身體的其余部分伸直著擋住了唱經室的出路。這時候日課結束了,修女們來到門口要出去。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修女突然停住了腳步,其余的跟著就到了門口;院長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說:
“從她身上踩過去,這不過是一具尸體。”
有幾個修女照院長說的做了,從我身上踩了過去;其他的不像她們那樣慘無人道,但沒有一個敢伸出手把我扶起來。我不在自己房間里的時候,她們拿走了我的跪凳、我們的創始人的畫像、其他的神像和耶穌苦像;她們只給我留下我念珠上的那個十字架,但后來就連這個也沒有讓我保存多久。因此,我住的是一間四壁空空、沒有門的房間,里面沒有一把椅子。我要么站著,要么在一張草褥子上坐著或躺著;我沒有一只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壇子或罐子,夜里只好到房間外面去大小便,第二天早上還要受到別人指責,說我打擾了修道院里其他人的休息,說我到外面去夜游,成了瘋子。由于我的房間不再關門,有些人夜里就進來搗亂。她們大叫大嚷,拖我的床,砸碎我的窗戶玻璃,還用各種辦法嚇我。這些聲音傳到了樓上和樓下,那些沒有參與做壞事的修女就說我的房間里出了些怪事,說她們聽到一些凄涼的說話聲、喊叫聲和鐵鏈的碰撞聲,說我在同鬼魂和魔鬼談話,說我一定和鬼怪有勾結,應該立刻封掉我房間前的走廊。
各座修道院里都有一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可以說這樣的人還很多;她們相信了別人告訴她們的事,嚇得不敢從我的門前走過;她們的想象出現了混亂,把我和一種可怕的形象聯系在一起,一碰到我就畫十字圣號,還一邊逃一邊喊:“魔鬼,快離開我!我的天主,快來救救我……”一天,她們當中有個年紀最輕的修女站在走廊的盡頭,我正好朝她那兒走去,因此,她實在沒有辦法躲避我了。她立刻嚇得魂不附體,先是把臉轉向墻壁,用發抖的聲音喃喃地說:“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耶穌!圣母馬利亞!……”這時,我還在往前走;當她感到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就用雙手捂著臉,生怕看見我,緊接著便一下子朝我沖來,猛地撲在我的懷里,并且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天哪!我完了!圣蘇珊修女,您別害我;圣蘇珊修女,可憐可憐我吧……”說到這兒的時候,她仰天倒在石板地上,摔了個半死。聽到她的喊聲,有些修女趕緊跑過來,把她抬走了;我簡直無法告訴您,這件意外事故被歪曲成什么樣子;她們把它編成一個令人發指的罪惡故事,說淫蕩的魔鬼捉住了我,她們還硬把一些連我都不敢說出口的打算和行為,以及一些奇怪的欲望都栽到我頭上,說那個年輕修女當時所處的那種明顯的心慌意亂狀況就是由我的奇怪欲望引起的。說實在的,我并不是一個男人,我不知道她們對一個女人和另外一個女人能憑空想出什么事來,尤其是對一個單身女人能憑空想出什么事來;而且在那段時期,我的床是沒有帳子的,她們又隨時可以走進我的房間,先生,我還要對您說什么呢?我應該說,這些女人,除了她們的各種外表,比如目光羞怯、談吐不帶臟話以外,她們的心已經腐化墮落了。她們至少知道一個女人獨自能做出些什么傷風敗俗的事來,而我卻不知道;因此,我一直弄不明白她們指責我犯下的是什么罪過,她們說出來的詞是那么晦澀難懂,我永遠不知道如何來回答她們。
如果我想繼續像這樣把我受過的迫害一一講下去的話,那是怎么也講不完的。唉!先生,如果您有孩子的話,如果您允許他們在沒有表現出最強烈和最堅決的出家修道志向的情況下進修道院,那您就可以從我的命運中看到您為他們安排的是怎樣一種命運。世道是多么的不公正!家長竟會允許一個孩子在無權使用一個小錢的年齡決定自己的自由問題。與其不顧女兒的反對硬把她關進一座修道院,還不如把她殺了;的確,還不如把她殺了。我不知有多少次希望母親在剛生下我的時候就把我悶死!如果她以前真是這樣做了,也不見得比現在更殘酷。您一定知道她們奪走了我的《日課經》,是不準我向天主祈禱;您一定能想到我是不會服從她們的;唉!祈禱,這是我那時候的唯一安慰。我高舉雙手伸向蒼天,我大聲呼喊,大膽地希望那個唯一看到我所受的一切苦難的人能聽到我的呼喊。她們常常站在我的門口偷聽,一天,我在向天主訴說心中的痛苦,我祈求他來幫助我,這時候門外的人對我說:
“您求天主也沒有用,您不會再有天主了;您得在絕望中死去,要被罰下地獄……”
另一些人接下去說:“阿門,這就是叛教者的下場!阿門,這就是她的下場!”
下面我要給您講一件會讓您覺得比其他什么事都離奇的事。我不知道應該把這件事說成是別人的惡毒行徑呢,還是她們的異想天開。事情是這樣的:盡管我沒有做過什么能表明我精神錯亂的事情,更談不上有過什么魔鬼附體的行為,她們卻在那兒商量是不是要給我驅邪;商量的結果是,大多數人認為:我已經放棄領圣油和領圣洗,我已經被魔鬼附體,是魔鬼唆使我不去做圣事的。有個修女補充說,有幾次做祈禱的時候,我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說我在教堂里渾身發抖;她還說在舉揚圣體的時候,我扭曲著雙臂。又有一個修女說我踐踏耶穌像,不佩戴念珠(其實我的念珠已被人偷去了),大聲說一些我都不敢向您重復的褻瀆神靈的話。總之,所有的人都認為我身上發生了某種反常的事,應該向副主教陳述;她們果然這樣做了。
這個副主教名叫埃貝爾。埃貝爾大人已經上了年紀,經驗豐富,雖然性格暴躁,但是很公正,而且有真知灼見。她們把修道院里的混亂情況一一向他作了匯報,修道院里確實很混亂,如果說這是我引起的話,那么,這種起因也是無可指責的。您無疑會想到她們在送給副主教的那份告發材料上不會漏寫我出去夜游,我不去唱經室,我房間里有大吵大鬧的聲音,這個修女看到的事,那個修女聽到的事,我對各種圣事的厭惡,我說的褻瀆神靈的話及她們硬栽到我身上的那些淫穢行為;對那個年輕修女所發生的意外,她們想怎么編造就怎么編造。她們對我的指責是那樣的有力,我的罪名又是那樣的多,埃貝爾大人盡管頭腦十分清醒,最后還是相信了其中的一部分,認為有很多事情是真的。他覺得這事相當重要,有必要親自來了解情況;他先是派人來通知說要到修道院里來,后來果然來了;陪同他前來的還有兩個年輕的教士,他們倆是副主教大人的親信隨員,在副主教大人公務繁忙的時候替他減輕一些負擔。
在副主教來修道院的前幾天,夜里我聽見有人輕輕地走進我的房間。我一聲不響,等著進來的人和我說話;那人用一種顫抖的聲音悄悄地叫我:
“圣蘇珊修女,您睡著了嗎?”
“沒有,我沒有睡著,您是誰?”
“是我呀。”
“誰,您是誰?”
“您的朋友,我害怕得要死,我冒著生命危險來給您說個事,也許說了也沒有什么用。您聽好,明天,或者是后天,副主教大人要到這里來,您將受到控告;好好準備為自己辯護吧。再見,您要勇敢些,愿天主和您同在。”
說完,她就像一個影子似的飄然而去。
您看見了吧,不論在什么地方,即使在修道院里,也總有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無論什么事都不能使她們的心腸變得硬起來。
這時候,我的官司正在緊張地進行著。不分職業、性別和社會地位,一大群素不相識的熱心人都在關心我的命運,為我請愿。您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也許您對這場官司的來龍去脈知道得比我還清楚,因為到后來,我已經無法和馬努里先生會談了。她們對他說我病了,馬努里先生當然想得到這是在騙他,他擔心我又被她們扔進了地牢。于是,他就去主教府找人交涉,那兒的人對他說的話不屑一顧,因為他們早已聽人說我是瘋子,也許比瘋子還要壞。馬努里先生只好去找法官,一再要求執行法院送達修道院院長的命令:要求她在需要我出場的時候,不管我是死是活,她都要把我交出來。世俗法院的法官們和教會法院的法官們進行了交涉;教會法院的法官們意識到,如果不趕在前面處理好這件事,會帶來怎樣的后果;顯然,正是這個原因,副主教訪問修道院的事才加緊進行,因為這些大人已經對修道院里那些沒完沒了的麻煩事感到厭倦,一般都是不急于卷進去的:他們根據經驗知道,他們的權威總是要受到損害和打些折扣的。
我利用朋友報給我的信祈求天主的幫助,心里有了底,還準備好了為自己辯護的言詞。我只求蒼天降福于我,讓別人毫無偏見地詢問我,聽我回答;我終于得到了這種幸福,但是,您馬上將看到我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呀。
如果說在法官面前顯得純潔無辜和聰明懂事對我有利的話,那么,對我的院長來說,重要的是讓法官看見我一副兇相,被魔鬼附體,覺得我是個罪人和瘋子。因此,當我表現出加倍的虔誠和加緊祈禱的時候,她們就變本加厲地虐待我:她們給我吃的東西少得只夠我不至于餓死,她們把我折磨得筋疲力盡,她們用各種辦法威嚇我,她們整夜不讓我休息,凡是能摧殘身心的事她們都干了,她們的這種窮兇極惡您是無法想象的。從下面的這件事中,您可以見其一斑。一天,我從房間里出來,是到教堂里去,還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去,我記不清楚了。我看見走廊的地上橫躺著一把火鉗,我彎下腰去,想把它撿起來放好,好讓丟失火鉗的修女容易找到它。當時在陽光下我看不出它幾乎是燒紅了的,我一把抓住火鉗,等到我趕緊放掉的時候,它已把我手心上的皮一起給撕了下來。夜里,她們在我要走過的地方,不是在我的腳下,就是在和我的頭一樣高的地方,設置路障;我不知受過多少次傷;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沒有被她們弄死。我沒有可以用來照明的東西,只好朝前伸出雙手戰戰兢兢地摸索著走路。她們就在我要踩腳的地方撒上碎玻璃。我當時決定把這些事全都說出來,后來也差不多全說了。有時,我發覺廁所的門關著,只好走下幾層樓,看見花園門開著的時候就跑到花園的深處;要是花園的門沒有開著呢……唉!先生,這些修道的女人真是窮兇極惡,她們滿以為助長院長對某人的仇恨,把人逼到絕望的境地是在為天主服務!副主教到達修道院的日子來臨了,我的官司也該結案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時刻,因為,先生,您想想:我當時一點不知道她們在這個副主教面前把我描繪成什么樣子,而他是帶著一種想看看一個著了魔的女子或者是假裝著了魔的女子的好奇心到這兒來的。修道院里的人認為只有極大的恐怖才能把我嚇得靈魂出竅,露出那種著魔的樣子;下面我說說她們是如何嚇我的。
副主教大人親臨修道院的那天,一大早,院長就走進我的房間;陪院長一起來的還有三個修女,她們中一個拿著圣水缸,一個拿著耶穌苦像,第三個拿著一些繩子。院長用威脅的口氣厲聲對我說:
“快起床……給我跪下,把您的靈魂托付給天主。”
“夫人,”我對她說,“在照您說的做以前,我能問您一聲,我將要怎么樣,您對我作出了什么決定,我應該向天主祈求什么嗎?”
我當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渾身在發抖,覺得兩條腿在彎下來;我恐懼地望著院長那三個兇神惡煞的隨從。她們站成一排,臉色陰沉,抿緊嘴唇,閉著眼睛,嚇得我提問題的時候說的話斷斷續續。她們都一聲不響,我以為她們沒有聽見我的話。于是,我又把問題的最后一部分重說一遍,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重復整個問題了;我用一種有氣無力、快要聽不見的聲音問:
“我應該祈求天主賜給我什么恩典呢?”
她們回答說:
“祈求他寬恕您一生中所犯下的那些罪孽,您要像在他面前受審那樣對他說話。”
聽到這些話,我相信她們已經商量過了,并且決定把我干掉。我以前聽說過在男修道院里有時候就是這樣做的,那兒的人有權審判一個修士,給他定罪,然后把他處死。我不相信以前有哪家女修道院實施過這種慘無人道的裁判權;但是,有那么多我以前猜想不到的事已經發生了!一想到自己就要死,我想大聲喊叫;可是我張開嘴巴以后,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我伸出哀求的雙臂朝院長走去,不過我虛弱的身體在朝后仰。我倒了下去,但是摔得不算重;在這種魂飛魄散、力氣不知不覺消失的時候,四肢就會發軟,也可以說就會跟著癱倒下去,接著就會覺得體力不支,整個身子都好像軟弱無力,最后就癱掉了。我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感覺,只聽到周圍有一些嘈雜的、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說話聲;這也許是她們在說話,也許是我耳鳴,我只能聽到一種嗡嗡的聲音,其他的就什么也聽不清了。我不知道處在這種狀態中過了多長時間,突然,一陣寒氣使我的全身微微一抖,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從失去知覺的狀態中蘇醒了過來。那時我渾身濕透,水從衣服上一直流到地上;原來,她們把圣水缸里的水全都倒在了我的身上。我側身躺在水中,頭靠著墻,嘴巴張開著,一雙半死不活的眼睛閉得緊緊的。我想睜開眼睛看看,但是,我仿佛覺得被一層厚厚的霧氣籠罩著,透過這層霧氣,只隱隱約約地看見一些飄動的衣服;我想抓住這些衣服,但是無法做到。我把力氣全都用到我那條沒有用來支撐身體的胳膊上,我想舉起手臂,但是覺得它非常沉重。后來,我這種極度虛弱的狀況漸漸地減輕了,我掙扎著坐起來,把背靠在墻上,兩只手還浸在水里,頭垂在胸前,嘴里艱難地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那些女人看著我的時候,露出一副非這樣整治我不可的樣子,把我向她們求情的勇氣都打消了。
這時候,院長說:
“把她扶起來。”
她們用胳膊夾著我,把我拉了起來。院長又說:
“既然她不愿意祈求天主保佑,那就該她倒霉;你們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完成你們的任務吧……”
我以為她們帶來的繩子是用來把我勒死的,我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們。我請她們讓我吻一下耶穌的苦像,但是遭到了拒絕;我又要求吻一吻那些繩子,她們把繩子遞了過來。我又彎腰撿起院長圣衣[17]的下擺吻了一下。我說:“天主啊,您可憐可憐我吧!天主啊,您可憐可憐我吧!親愛的姐妹們,求你們干得利索點,別讓我受更多的苦。”說完,我就把脖子伸過去。我無法告訴您我接下來的情況,也說不出她們對我干了些什么。毫無疑問,我相信那些被帶去受刑的人在處決以前就已經死了。后來,我發現自己坐在那張被當作床的草褥子上,雙手反綁,膝蓋上壓著一尊很大的鐵制耶穌苦像……侯爵先生,我現在就知道我的遭遇會使您感到多么難過,但是,是您想知道我是不是值得您給我一點同情的呀。
就在那時,我感到天主教勝過了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宗教;在那種被盲目的哲學稱為十字架瘋狂的東西中包含著多么深奧的智慧啊。在我當時所處的那種情況下,一位幸福而光榮的圣教立法者的形象會對我有什么幫助呢?我看見這位無辜的人肋部被戳穿,額頭上戴著荊冠,手和腳都釘著釘子,在痛苦中等死;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他就是我的天主,我怎么還敢呻吟!……”我有了這個想法,心里倒覺得又得到了安慰;我明白了生命沒有什么用,我覺得在有時間犯更多的錯誤以前就失去生命是很幸福的。可是,我算了算自己的年齡,發現還幾乎不到十九歲,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我實在是太虛弱、太沮喪了,無法在精神上壓倒對死亡的恐懼;如果我身體很健康的話,我相信會有更大的勇氣下決心的。
這時候,院長帶著她那三個心腹又來了;她們發現我的精神狀態要比她們所希望的和她們本來想把我折磨成的樣子好得多。她們把我拎起來站在那兒,然后把我的頭巾往下一拉,蒙住我的臉;兩個修女從兩邊夾著我的胳膊,第三個在我背后推,院長命令我往前走。我朝前走,但是不知道是去哪兒,自以為是去受刑;于是,我就說:“天主啊,您可憐可憐我吧!天主啊,求您別拋棄我!天主啊,如果我冒犯了您,請您寬恕我吧!”
我到了教堂。那個副主教已經做完了彌撒。全院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我忘了告訴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那三個帶我走的修女把我揪得緊緊的,然后用力一推。她們露出一種在我旁邊好像備受折磨的樣子,裝作夾著我的胳膊往前拖,又裝作在后面拉著我,好像是我在那里掙扎,不愿走進教堂似的;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的。她們帶著我向祭壇的臺階走去,我差不多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們卻按著我,要我跪下,好像我不愿意下跪似的;她們還牢牢地抓住我,好像我打算逃跑似的。大家唱起“造物主降臨了”,然后把圣體供起來,舉行降福儀式。在降福儀式上,大家頂禮膜拜的時候,那些抓住我胳膊的修女好像在用力往下按,讓我彎腰,而其他人卻用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讓我彎腰。我感到這些動作互相矛盾,但是我無法猜到她們的用意。最后,一切都清楚了。
降福儀式結束以后,副主教脫下了祭披,只穿著白長衣,系著襟帶。他向我跪在那里的祭壇臺階走去,左右有兩個教士陪伴;到那里以后,他背對著供著圣體的祭壇,把臉轉向我。他走到我近旁,對我說:
“蘇珊修女,您站起來。”
那些抓住我的修女猛地把我提了起來,其他的則圍著我,攔腰把我抱住,好像怕我逃走似的。副主教說:
“松開她。”
她們沒有照他說的做,還裝出一副覺得把我放了會有不妥,甚至會帶來災難的樣子;不過,我已經告訴過您,副主教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用一種堅定和生硬的聲音再次說:
“松開她。”
這回她們照著做了。我的手剛可以自由活動,嘴里就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嚇得副主教臉色都變白了;那些站在我身邊的虛偽的修女也好像受到了驚嚇,閃身躲開。他恢復了鎮靜,那些修女又走了過來,好像身子還在哆嗦;我仍然站著不動,于是他對我說:
“您怎么啦?”
我只是伸出兩條胳膊讓他看,算是對他的回答;那根捆綁我胳膊的繩子幾乎完全勒進了肉里;捆繩子的地方血液由于不流通,都滲到了皮膚表面,變成青紫色。于是,他明白我的那聲慘叫是血液恢復流通后我突然感到的陣痛引起的。他說:
“把她的頭巾摘掉。”
她們已經把我頭巾上的好幾個地方用線縫了起來,我卻一點都沒有發覺;她們現在做一件事如此麻煩和費勁僅僅是因為她們事先做了一番手腳;她們要讓這個教士看到我確實是有魔鬼附體,是著了魔,或者是發了瘋;可是,拉著拉著,有些地方的線松掉了,我的頭巾和衣服上有些地方也撕破了,于是大家看見了我的臉。我的容貌本來是挺討人喜歡的,雖然由于內心的痛苦它已不像以前那樣漂亮,但是神韻沒有絲毫的改變;我有著動人的嗓音,大家覺得我說的是實話。我的這些優點綜合在一起,給副主教的兩個年輕隨從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覺得我值得同情;至于副主教,他是不了解這些情感的;他為人正直,但是缺乏感情;他屬于那種相當不幸的、生來就是積德行善可又體會不到其中甜蜜的人;他這樣的人都是本著道德秩序的精神去做好事,就像在進行推論一樣。他拿起襟帶的末端放在我的頭上,對我說:
“修女蘇珊,您相信圣父、圣子和圣靈嗎?”
我回答說:
“我相信。”
“您相信我們的圣母、圣教會嗎?”
“我相信。”
“您棄絕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當嗎?”
我沒有回答,身子突然朝前動了一下,大叫一聲,以致他的襟帶從我的頭上掉了下來。他著了慌,他的兩個隨從也嚇得臉色煞白;在修女當中,有些四處逃散,另一些坐在椅子上的也都亂哄哄地逃離座位。這時候副主教做了個手勢,要大家鎮靜;他望著我,料想會有什么奇怪的事發生。我請他放心,同時對他說:
“大人,沒什么事;是這些修女中有人用什么尖的東西猛地扎了我一下。”我抬起頭,兩手伸向天空,兩股熱淚奪眶而出。我補充說:
“是在您問我是不是棄絕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當的時候,有人傷害了我,而且我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所有的修女都要院長替她們聲明誰也沒有碰過我。副主教又把襟帶的末端放在我的頭上,那些修女又向我圍過來,但是,他示意她們走開,然后又問我是否棄絕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當;我用堅決的語氣回答他說:
“我棄絕它,我絕對棄絕它。”
副主教叫人拿來一尊基督像,然后遞給我,讓我吻;我吻了基督的腳、手和肋部的傷口。他命令我大聲贊美基督;我把基督像放在地上,然后跪下來說:
“我的天主,我的救世主,您是為了替我贖罪,為了替全人類贖罪,才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我贊美您;請您讓我積點功德,也來體驗體驗您受過的那些苦難;您就灑一滴血,讓它流到我的身上,洗去我的罪惡吧。我的天主,請您寬恕我,就像我寬恕我的所有仇人一樣……”
接下去,他對我說:
“您許一個信德的愿……”我許了一個信德的愿。
“您許一個愛德的愿……”我許了一個愛德的愿。
“您許一個望德的愿……”我許了一個望德的愿。
“您許一個仁德的愿……”我許了一個仁德的愿。
我現在一點也記不起來當時是用哪些言詞來許這些愿的,但是,我想它們顯然是悲愴動人的,因為我的話把幾個修女感動得在那兒抽泣,那兩個年輕的教士也流下了眼淚,連副主教也吃了一驚。他問我剛才背誦的那些祈禱文出自什么地方。我回答他說:
“是從我的內心深處發出來的,是我的真實思想和感情;我請天主為我作證,無論在什么地方,他都在聽我們說話,他現在就在祭壇上面。我是天主教徒,我是清白無辜的;要是我有過什么過錯,那也只有天主才知道,只有他才有權責問我,懲罰我……”
聽我說到這兒,副主教嚴厲地看了院長一眼。
在這個儀式上,天主的尊嚴受到了損害,最神圣的事情受到了褻瀆,教會的使者受到了嘲弄。這個儀式的其余活動就這樣結束了。除了院長、我和那兩個年輕的教士以外,其他修女都各自退去。副主教坐了下來,抽出她們呈給他的那份控告我的材料,高聲讀了起來,并對材料上所列的各條罪行向我發問。
“為什么,”他問我,“您根本不做懺悔?”
“因為別人不讓我做。”
“為什么您總是不走近圣器?”
“因為別人不讓我走近。”
“為什么您不做彌撒,也不做功課?”
“因為別人不讓我做。”
院長想要說話,但是,副主教用他固有的那種聲音對她說:
“夫人,您別開口……為什么您半夜三更到房間外面去?”
“因為她們不給我水、水罐和一切生活必需的壇壇罐罐。”
“為什么大家夜里聽到您的房間有喧鬧的聲音?”
“因為她們存心不讓我休息。”
院長又想說話,副主教第二次對她說:
“夫人,我已經對您說過,要您別開口;等到我問您的時候,您再回答……蘇珊修女,別人從您手里奪回一個修女,并且發現她仰天倒在走廊的地上,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她受了別人的影響對我產生恐懼的結果。”
“她是您的朋友嗎?”
“不是,大人。”
“您從來沒有到她的房間里去過嗎?”
“從來沒有去過。”
“您從來沒有對她,或者是對其他人,做過任何下流的事嗎?”
“從來沒有做過。”
“為什么人家把您捆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么。”
“為什么您的房間不關門?”
“因為我把門上的鎖弄壞了。”
“為什么您把鎖弄壞了?”
“耶穌升天節那天,我為了打開門好去做日課。”
“這么說,那天您是到過教堂的啰?”
“到過的,大人。”
院長說:
“大人,這不是實話;全院的人……”
我立即打斷她的話說:
“……全院的人都可以證實那天唱經室的門是關著的,說她們看見我匍匐在門那兒,說您命令她們從我身上踩過去,而且有幾個人也真的這樣做了;但是,我原諒她們,而且我也原諒您,夫人,原諒您下過這道命令;我不是來控訴任何人,而是來替自己辯護的。”
“為什么您沒有念珠,也沒有耶穌的苦像呢?”
“因為都給別人拿走了。”
“您的《日課經》在哪兒?”
“也給別人拿走了。”
“那您怎么祈禱呢?”
“雖然人家不準我祈禱,但我還是用自己的心靈去祈禱。”
“是誰不準您祈禱?”
“是夫人。”
院長再次想說話。
“夫人,”副主教對她說,“您不準她祈禱,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我認為,而且我有理由認為……”
“沒有問您這個;您不準她祈禱,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我是不準她祈禱,但是……”
她正要往下說。
“但是,”副主教打斷了她的話,繼續說,“但是……蘇珊修女,為什么您赤著腳?”
“因為她們不給我襪子,也不給我鞋子。”
“為什么您的襯衣和外衣破爛骯臟成這個樣子?”
“因為她們三個多月沒有發給我襯衣,我只好穿著外衣睡覺。”
“為什么您要穿著外衣睡覺呢?”
“因為我既沒有帳子,也沒有褥子;被子,被單,睡衣,什么都沒有。”
“為什么這些東西您一樣都沒有?”
“因為全都給她們拿走了。”
“您有飯吃嗎?”
“我要求給我飯吃。”
“這么說您沒有飯吃啰。”
我沒有出聲,他又說:
“要是您沒有犯下什么過錯,不是罪有應得,人家就如此嚴厲地對待您,這是無法讓人相信的。”
“我的過錯就是我天生不配做修女,我要推翻那些我不是在自由的情況下發的入院誓愿。”
“這事要由法律來決定;不管法律判決的結果怎樣,在此以前,您必須履行修道生活的各項義務。”
“大人,沒有人比我做得更一絲不茍的了。”
“您的命運應該和您所有的同伴一樣。”
“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您沒有什么人要控告嗎?”
“沒有,大人,這點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我不是來控訴任何人,而是來替自己辯護的。”
“您走吧。”
“大人,我應該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您的房間里去。”
我朝前走了幾步,然后又往回走,跪倒在院長和副主教的腳下。
“怎么,”副主教對我說,“還有什么事?”
我一邊讓他看傷痕累累的頭,鮮血淋漓的腳,骨瘦如柴、青一塊紫一塊的手臂,又臟又破的衣服,一邊對他說:
“您看看吧!”
我明白,您,侯爵先生,還有將來閱讀我這部回憶錄的大多數人都會說:“竟然會有這樣變本加厲、花樣繁多和連續不斷的恐怖行為!在一些修女的頭腦中竟然會挖空心思想出一連串如此喪心病狂的殘忍主意!這不可能是真的。”他們會這樣說的,您也在這樣說。對此,我完全理解,但是,這些確確實實是真的。我向蒼天發誓,如果我有誹謗之心,我寫的這些內容中有半點不實之詞,我愿接受天主最嚴厲的審判,罰我終身接受煉獄中的火刑!盡管長期以來我一直感到,院長的厭惡對天生的邪惡來說是多么強烈的刺激,特別是這種天生的邪惡還自以為它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是一種功勞,值得拍手叫好和自鳴得意,但是,我的感覺并沒有使我失去公正的態度。對這些事,我越是細想,就越是相信我所遇到的這些事是從來沒有過的,而且也許將來也永遠不會有。這是偶然一次(但愿這是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后一次),天道莫測的天主在一個苦命的修女身上,集中了根據他捉摸不透的天意要分散在無數個在她以前或者在她以后進入修道院的可憐人身上的所有嚴峻考驗。我受過苦,我受過很多痛苦;但是,我不僅現在覺得,而且以前也一直覺得,那些迫害我的人的命運要比我的命運更為可悲。如果要我去扮演她們的角色,那我不僅將來,而且現在就寧肯去死,也不愿扮演這種角色。我的痛苦一定會結束的,我從您的善良中看到了這種希望。她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會一直記憶猶新,對此感到的羞恥和內疚一定會持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們現在已經在譴責自己,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們還將自責一輩子;她們將把這種恐懼帶到墳墓里去。不過,侯爵先生,我現在的處境是慘不忍睹的,生命成了我的負擔;我是一個女人,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生性懦弱;天主可能會拋棄我;我感到自己既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再長期忍受我已經受過的苦了。侯爵先生,您要留神我會再次去死的;等到您將來為我的悲慘命運哭壞了眼睛的時候,等到您將來感到后悔莫及、痛心疾首的時候,我已無法因此而跳出我掉進去的深淵了。對一個絕望的女子來說,這個深淵將永遠是封閉的。
“去吧。”副主教對我說。
一個年輕的教士伸手把我扶了起來,副主教又補充說:
“我已經問過您了,我接下來要問您的院長;我要等到這里的秩序恢復了以后才會離開。”
我退了出去。我看見修道院里的其他人個個都神色慌張,所有的修女都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她們在隔著走廊交談;我一出現,她們就急忙退進房間,走廊里響起了好一陣接連不斷的使勁關門的聲音。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靠墻跪在那兒。我祈求天主明察我和副主教說話時所采取的那種克制態度,請他讓副主教了解我是清白無辜的,我說的是實話。
我正在祈禱的時候,副主教、他的兩個隨從和院長走進了我的房間。我已經告訴過您,我的房間里沒有地毯,沒有椅子,沒有跪凳,沒有帳子,沒有褥子,沒有被子,沒有被單,沒有任何壇壇罐罐,門是關不上的,窗戶幾乎全都沒有玻璃。我站了起來,副主教突然停住腳步,轉頭怒視著院長,對她說:
“好啊!夫人,您有什么可說的?”
院長回答:
“我不知道這個情況。”
“您不知道?您在說謊!您哪天沒有到這兒來過?您剛才來教堂的時候,不是從這兒下樓去的嗎?……蘇珊修女,您說,夫人今天有沒有進來過?”
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副主教也沒有強求,但是,那兩個年輕的教士無力地垂著雙手,低著腦袋,眼睛看著地上,顯得相當痛苦和吃驚。隨后,他們都走出了我的房間;我聽見副主教在走廊上對院長說:
“您不配擔任您現在的職務,應當革您的職。我要到大主教那兒去控告您。我得等到一切秩序都整頓好了才離開。”
他繼續往前走,還搖著頭,又補充說:
“這事真可怕。這些女天主教徒!這些修女!這些女人!這事真可怕!”
再往下,我就聽不見他還說些什么了;不過,我后來有了襯衣、其他的外衣、帳子、被單、被子、壇壇罐罐、《日課經》、祈禱書、念珠、耶穌的苦像、窗戶玻璃,總之一句話,我有了一切能使我重新過上和其他修女一樣生活的物品;我也獲得了到會客室里去的自由,但是,這僅僅是為了我的官司方面的事。
官司進行得并不順利。馬努里先生發表了第一篇上訴狀,沒有引起多大的轟動;文章寫得很有才氣,不過,不夠動人,幾乎沒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不能完全責怪這個能干的律師。我自己絕對不愿意讓他攻擊我的父母,使他們的名譽受到損害;我請他在談到修女的狀況,尤其是談到我所在的這座修道院的情況時,要適可而止;我不想讓他把我的兩個姐姐和姐夫寫得面目可憎。至于對我有利的方面,我只不過是第一次提出了抗議,這次抗議確實是嚴正的,但是,是在另一座修道院里提出的,而且以后一直沒有再提出過。一個人在替自己辯護時劃定了那么多的條條框框,而其對手在進行攻擊時卻無須劃定任何條條框框,可以不顧是非曲直,厚顏無恥地進行詆毀和抵賴,大言不慚地進行誣告、猜疑、誣蔑和誹謗;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取勝是很困難的,尤其是要想在法庭上勝訴是很困難的,因為在那里,審理案件的習慣和對案件的厭倦幾乎不允許對那些最重要的案子作什么明察細究,對我的案子的性質展開一番爭論在政治家的眼里總是有害無益的,他們擔心的是:如果讓一個要求解除入院誓愿的修女勝訴,那就會有無數個修女紛紛采取同樣的行動。他們暗地里感到,如果容忍為了一個不幸女子的利益而把這些監獄的大門打開,那么就會有成群結隊的女子擁來,試圖強行打開監獄的大門。于是,他們處心積慮想要挫敗我們的勇氣,使我們感到沒有希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大家只好逆來順受,安于現狀。但是,我倒覺得,在一個治理得很好的國家里,情況應該恰恰相反:應該是進修道院困難,出修道院容易。在那么多的案子中,手續上的一點小差錯就可以推翻一套法律程序,甚至是一套公正的法律程序,那為什么不把我這個案子增加到這些案子中去呢?難道修道院對一個國家的組織來說就那么重要嗎?難道修士和修女的制度是耶穌基督創立的嗎?難道教會就絕對不能沒有嗎?丈夫[18]需要那么多瘋瘋癲癲的處女做什么呢?人類需要那么多受害者做什么呢?難道人們就永遠不會感到有必要去縮小那個將要滅絕人種的深淵的洞口?在那里所做的一切例行祈禱,它們的價值頂得上出于憐憫之心施舍給窮人的一個子兒嗎?天主創造的人是有社會性的,他會同意把他們幽禁起來嗎?天主把人造得如此變化無常,如此脆弱,他能允許他們輕率地許什么誓愿嗎?這些與人類的一般天性相抵觸的誓愿,它們不是只能被一些肌體不健全的人苦苦遵守嗎?在這些人身上,情欲的幼苗已經枯萎;如果我們掌握的知識能幫助我們像了解人的外形一樣,十分容易和清楚地了解人體的內部結構,我們完全有理由把他們列入怪人之類。當人們使一個男人或女人投身于隱修生活和苦海的時候,這個人穿上了修道院的服裝,并許下入院誓愿,遵守院里一切令人不寒而栗的禮儀,但這些禮儀能使他那些連動物也有的功能一下子就中止了嗎?反過來說,難道這些功能并沒有在安靜、壓抑和悠閑的環境中,以一種平時尋歡作樂的凡夫俗子根本體會不到的強烈程度重新復蘇嗎?我們是在哪里看到那些被魔鬼纏住、攪得不得安寧的著魔的人的呢?我們是在哪里看到這種內心的煩惱,這種蒼白的臉色,這種骨瘦如柴的身軀,所有這些表明體質日漸下降、行將油干燈滅的病征的呢?是在哪里夜里總要受到呻吟聲的打擾,白天總要看見有些人在莫名其妙地傷感一陣以后又無緣無故地以淚洗面的呢?是在哪里人的天性起來反抗一種天生不該有的壓抑,橫掃一切為它設置的障礙,并且變得怒不可遏,把連動物都有的功能攪得紊亂,以致無藥可治的呢?是在什么地方郁郁寡歡使社交的一切好處化為烏有的呢?是在什么地方一個人舉目無親,既沒有父母、兄弟姐妹,也沒有親朋好友的呢?是在哪里一個人只把自己看成一種朝生暮死的東西,看待塵世間那些最甜蜜的關系,就好像一個旅人看待所遇到的事情那樣,毫無眷戀呢?哪里是不自在、厭惡和憂郁氣氛的逗留之地呢?哪里是奴役和專制橫行的地方呢?哪里是仇恨的怒火絕不會熄滅的場所呢?是在什么地方寧靜中萌動著欲念呢?哪里是殘忍和獵奇的匯聚之所呢?“大家并不知道這些藏污納垢之地的事,”后來馬努里先生在他的辯護詞里說,“這些事大家是不知道的。”他在其他地方又補充說:“許貧修的愿,就是發誓要成為懶人和小偷;許貞潔的愿,就是向天主保證要經常違犯他的天條中最明智和最重要的條款;許順從的愿,就是放棄了人的不可剝奪的特權——自由。誰要是遵守這些誓愿,誰就犯了罪;誰要是不遵守這些誓愿,誰就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因此,過修道生活的不是宗教狂,就是偽善者。”
有個女孩請求她的父母準許她來到我們中間。她的父親對她說,他同意她的請求,但是給她三年時間要她好好考慮這件事。這條家訓對這個充滿宗教熱情的年輕人來說顯然是苛刻的,但是她必須服從。三年過去了,她要出家做修女的志向絲毫沒有改變。她又來到父親跟前,對他說三年已經到了。“這很好,孩子,”父親回答她說,“我給了你三年時間讓你考驗自己,我現在希望你也愿意給我同樣多的時間讓我好決定……”這個要求看來更加苛刻,女兒流了很多眼淚;但是,做父親的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堅持要這么做。六年的期限又到了,她終于進了修道院,宣誓出家做了修女。她是一個純樸、虔誠、忠于職守的好修女,但是,那些神師濫用了她的坦率,在她做懺悔的時候了解到了修道院里發生的事。我們的那些嬤嬤對她起了疑心,并且把她關了起來,剝奪了她參加宗教活動的權利,她因此就瘋了;一個人怎么經得起五十個人的迫害,怎么經得起她們從早到晚處心積慮的折磨呢?在此以前,修道院里的人還給她的母親設下了一個圈套,這也表明了修道院里的嬤嬤有多貪婪。她們煽風點火,使這個修女的母親產生了希望進院來參觀女兒的房間的念頭。做母親的果真去和那些副主教交涉,他們把她要求入院參觀的許可證給了她。她進入修道院以后直奔女兒的房間;但是,當她看見房間里只有光光的四壁時,她是多么的吃驚!實際上,院里的人事先已經把房間里的一切東西都拿走了,她們料到這個感情豐富、心腸又軟的母親不會聽任女兒落到這個地步的。果然,她又給女兒重新置辦了家具、外衣和襯衣,并且向院里的修女們申明,這次的好奇心使她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她不敢再有第二次了,要是像這樣每年來上三四次的話,就會弄得她的其他孩子沒有錢了。正是在修道院里,那些利欲熏心和生活奢侈的家庭為了使一部分成員過上更富裕的生活,而不惜犧牲另一部分成員的利益。因此,修道院是人們拋棄社會渣滓的藏污納垢之地。竟然有那么多的母親像我母親那樣用一個罪惡去贖另一個不可告人的罪惡!
馬努里先生公布了第二份上訴狀,這次產生的影響要比上次的大一些。有人起勁兒地替我呼吁。我還主動向兩個姐姐提出,讓她們心安理得地繼承父母的全部財產。有一陣子,我的官司出現了對我十分有利的轉機,我有了獲得自由的希望;但是,實際情況卻更加可怕,我又想錯了。案子開庭審理以后,我敗訴了。全院上下都知道了審理的結果,可是我還蒙在鼓里,一點都不知道。這簡直是一場騷動,一場混亂,一陣高興。她們在私下里交頭接耳,院長的房間里人來人往,修女們也互相串門。我則是渾身發抖,待在房間里不是,出去也不是;我連一個可以投到她懷抱里的朋友也沒有。唉,審理我這個大案的那天上午真是可怕極了!我想要祈禱,可是無法做到;我跪下來,進行默思,但剛開始默禱,我的思想馬上就不由自主地飛到了那些法官當中:我仿佛看見了一個個法官,聽見了律師們的辯論,我同他們交涉,我打斷我律師的發言,我認為他替我辯護得不好。這些法官,我雖然一個也不認識,但是能夠想象得到他們的各種形象,有一些贊成我說的,有一些不贊成我說的,還有一些則無動于衷。我處于激動之中,處于一種說不出的思想混亂之中。修道院里熱鬧了一陣以后又重歸寂靜,修女們不再互相交頭接耳了;我似乎覺得她們在唱經室里說話的聲音要比平時響亮,至少那些在唱經的修女是如此;其他的修女根本就沒有唱;功課做完以后,她們各自靜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相信她們也像我一樣等得不耐煩了。但是,到了下午,院里的各個角落又突然熱鬧和騷動起來;我聽到響起了開門和關門聲,修女們來往的腳步聲,以及大家的交頭接耳聲。我把耳朵貼在房門的鎖孔上,但是,我覺得她們從我門口經過的時候都不說話,還踮起腳尖走路。我從中預感到我一定是敗訴了,并且一點也不懷疑了。我開始悶聲不響地在房間里轉圈子,我感到心里很悶,可是又嘆不出氣來。我交叉著雙臂舉到頭上,額頭一會兒靠在這堵墻上,一會兒又靠在另一堵墻上;我想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使我無法辦到:我確實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它仿佛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掀動了。當通知我說有人要見我的時候,我正處于這種狀態。我下了樓,隨后就不敢往前走了。那個來通知我的修女滿臉高興的樣子使我想到,她給我帶來的消息只能讓我十分傷心。不過,我還得往前走。走到會客室門口的時候,我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身子撲倒在兩堵墻的夾角那兒,我支持不住了。不過,我最后還是走進了會客室。里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就在那兒等著;原來她們不讓那個要求見我的人比我先進會客室,她們準是猜想這個人是我的律師派來的,她們想知道我們之間談的事情;她們都聚在會客室的門口聽我們談話。當那個人進來的時候,我正坐著,頭伏在胳膊上,身子靠著鐵柵欄。
“我是從馬努里先生那兒來的。”他對我說。
“是為了,”我接口說,“告訴我官司打輸了。”
“夫人,這事我可一點都不知道;不過他給了我這封信,他叫我來送信的時候,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然后,我就照他的吩咐急忙趕來了。”
“給我吧……”
他把信遞給我,我接過信的時候,沒有挪動身子,也沒有看他一眼;我把信放在膝蓋上,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這時候,他開口問我:“沒有什么回信嗎?”
“沒有,”我回答他說,“您走吧。”
送信的人走了,我還是待在原來的位置,既不能動彈,也不能決定是不是要離開。
在修道院里,沒有得到院長的許可是不允許寫信和接受來信的;大家都得把收到的信和寫出的信交給她。因此,我必須把我的這封信送到她那兒去。于是,我就去做這件事,當時我相信我是永遠走不到她那兒了;就是一個受盡折磨、從地牢里出來去聽候判決的人也不會比我走得更慢,比我更垂頭喪氣了。盡管如此,我最后還是走到了院長的房間門口。那些修女都站在遠處注視我的一舉一動,不愿意漏看我那副痛苦和受辱的樣子。我敲了敲門,門開了。院長正和幾個修女在一起,這是我從她們的袍子下擺上看出來的,因為我從來都不敢抬頭正眼看她們;我用一只戰戰兢兢的手把信遞給院長,她接過信,看了一遍,又把信還給了我。我離開那兒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撲倒在床上,信就在我的身旁;我在床上一動不動,既沒有看信,也沒有起來去吃午飯,這樣一直待到下午做功課的時候。到了三點半,做功課的鐘聲響了,我下樓到唱經室去。唱經室里已經有幾個修女到了,我看見院長站在唱經室的門口;她攔住了我,命令我跪在外面;其他的修女都進去以后,門隨即關上了。做完功課以后,她們都出來了;我等她們過去以后,就站了起來,走在最后跟著她們。從此以后,我就開始聽天由命。她們想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她們剛才不讓我做功課,我就不準自己去吃飯和休息。我從各個方面考慮自己的情況,覺得只有隨機應變和低頭屈服才是辦法。一連幾天,她們使我處于一種被人遺忘的境地,對此我倒覺得很滿意。有幾個人到修道院里來看望我,但是,她們只準我接待馬努里先生。我走進會客室的時候,看見他的模樣正好和我接待他的信使時的姿勢一模一樣。他的頭伏在胳膊上,胳膊則靠著鐵柵欄。我認出了他,不過一句話都沒有和他說。他連看都不敢看我,也不和我說話。
“夫人,”后來他對我說,說話的時候身子并沒有挪動,“我給您寫過一封信,我的信您看過了嗎?”
“信我是收到了,但是沒有看過。”
“那您還不知道……”
“不,先生,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運,我只好認命了。”
“她們是怎么對待您的呢?”
“她們還沒有顧到有我這個人的存在,不過,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將來為我安排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唯一的安慰是,失去了那種支持我活下去的希望以后,不可能再受我已經受過的那么多苦了,我將一死了之。我所犯的過錯在教會里是不會被大家饒恕的。既然天主樂于把我交給那些修女,由她們處置,我就根本用不著祈求天主使她們的心腸變得軟一點。我只求天主賜予我忍受痛苦的力量,把我從絕望中拯救出來,立即把我召到他那里去。”
“夫人,”他抽泣著對我說,“您就是我的親姐妹,我也不會做得比這更盡心盡力的了……”
這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男人。
“夫人,”他又補充說,“如果您有什么事用得著我的話,盡管支使我好了。我要去見上訴法院的首席院長,他是很器重我的;我還要去見那些副主教和主教。”
“先生,用不著去見什么人了,一切都完了。”
“不過,假如能給您換家修道院呢?”
“困難太多了。”
“那么,是哪些困難呢?”
“首先是很難獲得批準,還要重新籌措一筆入院費,或者向這座修道院要回我原來的入院費。其次,就是到了另外一家修道院,我又會遇到什么呢?我那顆心仍然堅強不屈,還會遇到一些毫無同情心的嬤嬤,一些不會比這兒的修女更好的修女,還要盡同樣的義務,受同樣的苦。我最好還是在這兒結束自己的生命,苦日子還比較短一些。”
“但是,夫人,已經有很多正直的人在關心您,其中大部分都很有錢。要是您不帶任何東西離開這兒,她們是不會留您的。”
“這我相信。”
“一個修女走了,或者是死了,這等于增加了還留在院里的那些修女的福利。”
“不過,這些正直的人,這些有錢的人,他們不會再想到我了,到了要他們出錢替我付入院費的時候,您就會發現他們是很冷淡的。為什么您會認為要那些世俗社會的人從修道院里救出一個無意出家的修女,要比那些虔誠的信徒把一個一心想做修女的人送進修道院更為容易呢?他們會輕易給后一種人送入院費嗎?唉!先生,所有的人都退避了;自從我敗訴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任何人。”
“夫人,您只要把這件事交給我去辦就行了;我會辦得比較圓滿的。”
“我沒有任何要求,我不希望什么,也不反對什么;我已經精疲力竭。我別無他求,我要是能夠指望天主把我改變一下,讓那些做修女應有的品德在我的頭腦中代替那個已經化為泡影的、想要出院的希望就好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這身衣服緊貼著我的皮膚,緊貼著我的骨頭,只能使我感到更加難受。唉!這是怎樣一種命運啊!永遠是修女,并且覺得永遠只能是個壞修女,一輩子都在用頭撞牢房的鐵柵欄!”
說到這里,我開始大聲喊叫起來;我心里想克制住喊出聲的沖動,但是做不到。我的這陣激動使馬努里先生吃了一驚,他對我說:
“夫人,我能冒昧問您一個問題嗎?”
“問吧,先生。”
“一種如此劇烈的痛苦不會有什么隱情吧?”
“沒有隱情,先生。我痛恨過離群索居的生活,我就是感到痛恨這種生活,我感到我將永遠痛恨下去。我無法忍受一個修女每天都在干的所有那些痛苦的事,這些都是我不屑一顧的、孩子們干的事。要是我過去能忍受下來的話,我一定會忍受下去的。我曾經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設法迫使自己去做,想讓自己在這些事情上累得精疲力竭,但是我無法辦到。我曾經羨慕過我的同伴們有那種蠢得快樂的頭腦,也曾祈求過天主賜予我這樣的頭腦;結果我卻一無所獲,他將來也不會賜予我的。我做的都是錯事,我說的都是怪話;我的一言一行都流露出缺乏修道的志向,她們也都看出來了;我時時刻刻都在咒罵隱修生活。她們把我的不適合做修女說成是傲慢在作怪,于是就挖空心思羞辱我;我犯的錯誤和受到的懲罰都在不斷地增加,白天我都是在目測圍墻的高度中度過的。”
“夫人,我不能推倒這些高墻,但是,我能干其他的事。”
“先生,不要想什么辦法了。”
“一定要給您換一家修道院,這事我去辦。我會再來看您的,我希望她們別把您藏起來,您很快就會聽到我的消息。您放心好了,要是您同意的話,我一定會把您從這兒救出去。如果她們對您過分虐待,您可不要不讓我知道。”
當馬努里先生離開修道院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不大一會兒,做晚課的鐘聲就響了。我屬于第一批到那兒的人,但是我讓全院的修女先進去,我知道她們會告訴我說我只配待在門口;果然,院長把我關在了門外。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一走進食堂,就示意我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我照她的命令做了;她們只給我吃一點兒面包和水。我就用眼淚送面包,稍稍吃了一點兒。第二天,她們開了個大會,全院上下都來審判我;她們罰我不準休息,在一個月當中只能在唱經室門口聽她們唱經,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吃飯,一連三天當眾賠禮認罪,重新舉行受領修女服和入院宣誓儀式,還要穿上苦衣,隔天守齋,每禮拜五做完晚課以后用苦行修煉。她們在對我作這樣的宣判的時候,我是跪在地上,頭巾拉下來,接受審判的。
第二天,院長帶著一個修女走進我的房間。修女的手臂上搭著一件苦衣和她們把我拖到地牢里去的時候給我換上的那件用麻袋片做的袍子。我明白了這是什么意思,就脫下身上穿著的衣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她們扯下了我的頭巾,剝掉了我的衣服;我換上了那件袍子。我沒有頭巾,赤著腳,長長的頭發披落在肩上,全部衣服只有她們給我的苦衣、一件很硬的襯衣和那件從脖子一直拖到腳面的長袍。這就是我白天穿的衣服,去參加各種宗教活動的時候,也是這副樣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后,聽見修女們唱誦著連禱經朝我的房間走來;全院的人排成兩行。接著有人走了進來,我迎了上去。那人用一根繩子拴住我的脖子,叫我一只手拿好點著的火把,另一只手拿著苦鞭。一個修女拉著繩子的一頭,把我牽到兩排人的中間,這時候,兩排隊伍就朝一個供奉圣母馬利亞的小禮拜堂走去。她們剛才來的時候低聲唱誦著,現在回去的時候卻肅靜無聲。我到達這個用兩支大蠟燭照亮的小禮拜堂以后,牽著我的修女把那些我必須重復的話悄悄地給我說了一遍,接著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照樣說了。等我說完以后,她們摘下我脖子上的繩子,把我的衣服一直剝到腰部,抓起我披散在肩上的長發,把它們甩到脖子的一邊,叫我把左手拿著的苦鞭換到右手里,然后她們就開始唱誦《天主憐我》。我明白她們在等我做什么事,我照她們的意思做了。唱誦完《天主憐我》以后,院長對我進行了簡短的告誡。隨后就熄滅蠟燭,修女們各自退了出去,我重新穿好衣服。
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后,我覺得腳底很痛,抬腳一看,腳底都劃開了口子,鮮血直淌,原來她們狠毒地在我經過的路上撒滿了碎玻璃。
接下來的兩天,我都是用同樣的方法當眾賠禮認罪;只是在最后的第三天,她們在唱誦了《天主憐我》以后,又加了一篇圣詩。
到了第四天,她們把修女的服裝還給了我,當時舉行的儀式幾乎像公開舉行的修女穿衣儀式一樣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