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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藝
  • 馮驥才
  • 8186字
  • 2021-07-02 10:36:41

武強屋頂秘藏古畫版發掘記

一場三十年來罕見的冷風急雨,把我們這次田野搶救逼入困境。但我們沒有退路,因為秘藏在一座老宅屋頂上的武強年畫古版等待我們去發掘和鑒定。此刻,這批古版危機四伏,一些文物販子正伺機把它搞到手。據說當地政府已經派人去看守這座廢棄已久、空無人居的老宅,他們守得住嗎?這更促使我們盡快馳往武強。

緣起

為了這批古版,一年里我已經第二次奔到武強。

去年(2002年)年底,在一次民間文化搶救座談會上,偶從河北民協主席、民俗學者鄭一民先生口中得知,武強某村一處民居的屋頂上藏著許多年畫古版。但鄭一民所知也只是這短短一個信息,此外一切空寥不聞,甚至連村名也說不出來,對我卻是一個極大極強的誘惑。這到底是怎樣的村落與人家?秘藏古版是何緣故?現況如何?有多少塊版?哪個年代的刻品?有無歷時久遠和精美珍罕的畫版?一團美麗的猜想如同彩色的煙霧變幻無窮地盈滿我的腦袋,朦朦朧朧又爍爍發光。在如今古畫版幾乎消泯于大地的時候,哪來的這么一大批寶貝?鄭一民告訴我一個金子一般的消息。

春節前1月22日,我由內丘魏家村和南雙流村考察神馬后,旋即奔往武強。目標直奔這批神秘的古版。在武強,見到主持年畫工作的縣委副書記于彩鳳和武強年畫博物館館長郭書榮,便知這是他們按照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的計劃對武強年畫進行拉網式普查時,由一位聘請而來名叫吳春沾的民間藝人在縣城西南周家窩鄉的舊城村發現的。據說這老宅的屋頂上整整鋪了一層古版!但他們卻像碰到一個薄如蟬翼的瓷碗,反倒不敢去碰一下。為什么?一是不知這房主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會有怎樣的想法與要求,弄不好“獅子大張口”怎么辦?二是擔心消息走漏出去,被那些無孔不入的文物販子得了訊息,暗中下手把這些寶物“挖”走。我說我很想去看個究竟。郭書榮笑著說:“你要去,就會把事鬧大了,把文物販子全招惹來了?!蔽倚Φ溃骸拔蚁热滔铝?。你們可要抓緊。一切都要秘密進行,千萬別再透出風聲?!闭f到此時,心里真有一種古洞探寶那種緊張兮兮之感,就像少年時讀史蒂文生《寶島》時的那種感覺。

我對武強人的文化責任是放心的。早在八十年代,他們便先覺地察覺到,農耕文明正在從田野大規模而悄無聲息地撤退。他們動手為先人建起了一個很舒適又精美的殿堂——武強年畫博物館,以使退出歷史舞臺的年畫永遠安居于此。直到今天武強年畫博物館仍是國內規模最大、設備最為優良的專業的年畫博物館。所以,在和他們分手時,我沒再提那古版,只是用手指一指頭頂上,暗示屋頂——秘藏。這二位講求實干的武強人輒用點頭回答我,頭點得很堅決,當然也為了叫我放心。

此后數月,盡管天南海北地奔波,心中卻總覺得什么地方有塊小磁石微微又有力地吸著我——就是這武強的古版。每逢此時,我便會抓起電話打給鄭一民,探詢情形,并請他快快了解此事,以免夜長夢多、節外生枝。我知道這位燕趙漢子的脾氣急,做事風風火火,而且一定要有個圓滿結局。然而在這件事上卻似乎有點“障礙”。每次催他,他只是回答我:“快了。快了?!币恢钡?月蔚縣召開的全國剪紙搶救專項工作會議上,鄭一民才笑吟吟地對我說:“房主已經同意獻出這批古版了。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不是一間屋而是兩間屋的屋頂上全是古版。這家人是武強一個年畫世家。版子全是祖傳的。等這個會一開完,我就去武強親自把發掘一事敲定下來?!焙髞聿胖溃嵰幻駷榇耸乱呀浻墒仪f到武強往返跑了五六趟。我們中國民協這些人真是棒極了!

然而就在武強那邊緊張地籌備古版發掘時,我在天津忽然接到楊柳青年畫藝人霍慶有師傅的電話說,一個古董販子悄悄告訴他,河北武強有個人家的屋頂藏著許多老版,問他要不要?;魩煾凳菞盍鄡H存無多、傳承有序的藝人,“勾、刻、印、畫、裱”全能,而且比一些文化人還有文化眼光,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古版的收集與收藏。他身邊總有幾個耳目靈通的古董販子,給他通風報信。他說,販子說了,只要他肯出錢,一準給他弄來。我一聽便急了,趕緊跟鄭一民通電話,這才知道武強那邊也聽到古董販子入村打探并頻繁活動的訊息。當地政府也說話了,決不叫販子們得手!正在派人將這幢老宅看守起來。看來這“搶救”真有“搶”的味道了。

現場考察

10月10日中午,我們在雨中抵達武強。

吃幾口飯填了填肚子便要去舊城村。一是心急,想盡快看看這個誘惑了我近一年的神秘莫測的老宅,同時見一見這戶主動獻版的年畫世家,雖然郭書榮領導的武強年畫普查小組已經對賈氏家族做了深入又詳細的調查,但出于寫作人的“職業習慣”,我還是把實地感受放在第一位。另一個原因是眾多媒體,聞訊正由全國各地趕來,單是中央電視臺就來了兩個組,還有山東、湖南、河北,以及香港鳳凰電視臺的記者及各地報紙的記者,都已人馬俱到。按照計劃將在明天(11日)上午發掘古版,我擔心到了那時,人太多,看不到這老宅平時的真正模樣,也無法發現未知而重要的細節,故此我要捷足先行。

隨我同往的是此次同來的幾位年輕人。有山東電視臺著名民俗影像專家樊宇,《天津日報》文化記者、作家周凡愷,《今晚報》文化記者高麗以及兩位助手。當地政府為我們準備了一輛越野吉普車,以及每人一雙又黑又亮的高筒膠靴。因為自清晨以來,小雨轉為中雨,村路皆為土路,遇雨成泥。車子不能直接到達舊城村,至少還有幾公里的泥路要靠步行。

果然,離開縣城不遠就沒有柏油路了。開始路面還硬,但在拐進一條很窄的如同田埂的小路時,已經完全成了爛泥,凹洼處全是積水,而且雨還在不停地下著。駕車的司機原想盡可能往前開,接近村子,使我們少走一些泥路。但不久我們的車滑下路面,陷入松軟的麥地;另一輛車干脆扎入溝中。大家換上膠靴,改為步行。我的麻煩是腳太大,靴子太小,至少短五厘米,如同“三寸金蓮”。一位同伴急中生智,叫我用裝膠靴的塑料袋套在腳上。這樣,我們走在爛泥路上,形同一伙乞丐,而且腳底極滑,左歪右晃,大家笑我,說我是“丐幫的首領”。然而人人都是頂風冒雨,濕衣貼身,濕發貼面,歪歪扭扭跋涉于泥水之中,哪個好看?于是,相互取笑,不知艱辛,漸近村莊。

遠看舊城村,真是很美。這里原本是中古時期武強縣城的所在地,后被洪水淹沒,縣城易地它處,此地遂被漸漸遺忘。由是而今,時隔太久,繁華褪盡,已退化為燕趙腹地一個人口稀少、毫無名氣的小村莊。也許正是偏遠冷僻之故,才更多地遺存著農耕時代原生態的文明。

小小的村落,稀疏又低矮的房舍,河水一般彎彎曲曲的村路,大半隱藏在濃密的棗樹林中。棗兒多數已經變紅,還沒打落,艷紅的小果掛滿亮晶晶的雨珠,伸手就可以摘一個吃。

我想,倘若晴天里,這大片大片的棗林一定會更綠,陽光下的紅棗個個都閃亮奪目,黃土的村路踩上去也必定既柔軟又溫馨。可是此時在雨里——它不是更美嗎?在細密如織的雨幕后邊,一切景物的輪廓都模糊了,顏色都淡化了,混成朦朧的一片。舊城村就像一幅水彩畫。

我們的目標不難找,就在村口處。外表看有點奇怪,是一幢挺大的紅磚房子,平頂,女兒墻砌成城堞狀,形似城堡。房子并不老,機制的紅磚經雨水沖刷,反倒像一座新建的磚房。但走進院門,卻似進入另一個歷史空間。一個長條小院,陰暗深郁,落葉滿地,墻角扔著許多廢棄的雜物,野生的枝條亂無頭緒地從這些雜物的縫隙中奮力地躥出來,形似放歌,有的長長的竟有小樹那樣高。房屋坐北,一排五間,中間是堂屋,兩邊東西兩間,再靠邊左右各一間小小的耳房。窗子作拱狀,墻是老舊的灰磚,墻皮已風化和堿化,與外墻的紅磚一比,一里一外一新一舊,截然不同。在院里看,分明就是個老宅子。這使我頗為詫異,為什么要在老房子外包一層新磚,偽裝嗎?為什么要偽裝?那秘藏的畫版就在這怪房子的屋頂上呀!

郭書榮館長請來這房子的主人賈氏兄弟振川、振邦和振奇。經他們一說,便知賈氏原是舊城村中傳承很久的年畫世家,從事年畫至少六代。賈氏最輝煌的年代應是太祖父賈崇德時期。那時,賈家在本村和縣城的南關都有作坊,店名叫作德興畫店,年產200萬張,遠銷到山西榆次和陜西鳳翔。太祖的大業傳至祖父賈董杰一代,便遭遇到日本侵華和國家動亂的時代,賈氏年畫發生由興而衰的轉折。待到賈董杰把家產分給自己的兩個兒子賈增和與賈增起時,最珍貴的東西便是520塊古版了。

年畫的生命是印畫的雕版。賈家人只印不刻,畫版就是飯碗。故而,賈振邦對我說:畫版養活了他家一代又一代人。

賈增起就用他從祖輩繼承的260塊木版,一直印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來,隨著世風的變遷,年畫的衰微,他無奈地放棄了畫業。然而放棄畫業卻不能放棄畫版。他一生經過許多戰亂,每逢戰亂都把畫版埋起來,設法保住。武強地勢低洼,時有洪水襲擊;遇到洪水來臨,便把畫版搬到高地上,晝夜看守??墒?,自打賈增起不再印畫,專事務農,這批畫版的存放便成了問題。直到1963年,一次大水過后,家里翻蓋房屋時,索性把這些畫版藏在屋頂上。好像只有放在這個旁人不可能找到甚至想到的地方,才會感到安全。誰料正是藏在這絕密之處,這批古版才躲過了兇暴的“文革”。全國各地的年畫古版絕大部分都是在“文革”中銷毀的,有的畫鄉是把全鄉上千塊版堆起來一把火燒光。至今,武強年畫博物館中還保存著一塊“文革”時人們被迫用菜刀削去凸線的畫版——它刻骨銘心地記載著民間年畫的劫難史!

為此,每當房子的外墻破裂出現問題時,賈增起決不拆房重建,他怕頂上的古版“露了餡”,便想個主意,在老房子外邊包了一層紅色的機制新磚,索性把這座秘藏古版的灰磚老屋包在其中,隱蔽起來。在河北鄉村,房子忌諱內外兩層,形似棺槨,但他寧愿犯忌,也要使古版安然無恙。

賈增起于1992年去世。此后,兒子們都搬到外邊成家,這老宅院便無人居住,屋中堆滿在漫長的生活中不斷淘汰下來的雜物。待賈增起的兒子賈振邦打開房門,請我們走進去,一瞬間的感覺真像一個世紀前第一批探險者進入敦煌的藏經洞那樣。幾間屋中是那些隨手堆在那里的破柜子呀,手推車呀,亂木頭呀,小碟小碗呀,壺帽呀,木桿木棍呀,等等,全都蒙蓋著很厚一層灰塵。鄭一民說,他們前些天鉆進這屋子時,蜘蛛網多得嚇人,他們用了不少時間才把滿屋的蜘蛛網挑去。但此時角落里還有一些蜘蛛網在我們手電筒的照射中閃閃發亮。

我最主要的目的是把秘藏屋頂上古版的狀況弄明白。經賈氏三兄弟介紹,這一連五間的屋頂都是用胳膊粗的樹干作為椽子架在梁上。樹干是自然木,歪歪扭扭,很是生動。椽子上是一層葦席,葦席上是一層畫版。據賈振邦說畫版上是一層黃土,黃土上是一層磚,磚縫勾灰,以防雨水。

當年賈增起秘藏這批古版時是頗費心機的。他把古版放在屋頂下邊,以使畫版存藏安全;畫版下的葦席,一為了遮掩,一為了透氣。據說最早還用棉紙吊了一層頂子,現在吊頂已經脫落。在賈振邦的指點下,仰頭而望,從一些殘破的席子中真的看到了藏在上邊的幾塊古版的邊邊角角。有的發黑,卻能看見版上雕刻的凹凸;有的則是紅色或綠色的套版。這令我驚喜之極。一年來一直惦記的寶物就在眼前和頭頂上,幾乎是舉手可得呢!

經查看,這五間屋中,中間的堂屋由于平時常有外人來串門,故頂上沒有藏版。兩邊的東西兩間及里邊的左右耳房比較私密與安全,古版藏入其頂。用目測,東西兩間各十平米,耳房三平米。倘若將畫版鋪平,應為二百至二百五十塊!

除去畫版,在堆積屋中的雜物里,還有兩輛當年賈家先人外出賣畫時使用的獨輪手推車。這使我馬上想到,武強人那首當年推車進京賣畫時邊走邊唱的“順口溜”:

彭儀門,修得高,

大井小井盧溝橋,

盧溝橋,漫山坡,

過了竇店琉璃河,

琉璃河,一道溝,

十二連橋趙北口,

趙北口,往南走,

過了雄縣是鄚州,

鄚州城,一堆土,

過了任丘河間府,

河間府,一條線,

過了商林是獻縣,

獻縣大道鋪得平,

一直通到武強城。

心里一念這順口溜,眼前的車子好像“吱吱呀呀”活了起來。

賈振邦說:“這輛車推活我們一代代人。后來父親不印畫了,就用這輛車去縣城趕集、賣菜、換雞蛋,供我們哥幾個上學,念初中、高中。父親說再苦再累也得供我們上學……”說到這里,凄然淚下。

其兄賈振川告訴我:“這車子左右兩邊,原來還有兩根棍兒,已經掉了。上邊各寫一行字,即‘遠近遲迷逍遙過,進追游還遇道通’。每個字中都有一個‘走’字。”

這兩行字顯然是武強人遠出賣畫時的心中之言。既有默默的企望,也有一種自由與瀟灑,還有一種武強人特有的文字上的智慧,這在武強年畫(如半字半畫的對聯)中表現得十分鮮明。

屋中另一件值得注意的,是幾件廢棄的箱柜。柜子上的頂箱,里里外外全糊著花花綠綠的年畫。細看都是“燈方”。顯然,當年由于頂箱殘破,就用印廢的年畫粘糊。這個細節,足使我從滿屋七零八落的東西——這些歷史的殘片想象出昔時一個家庭式年畫作坊的彩色圖景。郭書榮說,前些天他們還從這柜子里發現了一卷文書呢。待賈振邦拿來一看,頗是珍貴。三件文書一為買地契約,二為分家契約。買地契約為咸豐元年(1851);分家契約一件為民國六年(1917),另一件被鼠咬,年代缺失。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件分家契約在提到畫版時,都有一句話是“本畫版只許使,不許賣”。

在傳承的意義上,這句話很像寧波天一閣范氏家族的“代不分書”,表現武強人對畫版的珍重,也說明畫版在民間文化上具有重要的傳承性。因而,守住畫版是武強年畫藝人們的一個堅定不移的傳統。正由于這句話,這批頂上畫版歷盡兇險,保存到了今天!

從前一件文書(咸豐元年)看,立約一方為賈崇德。賈崇德的父親賈行禮肯定生活在道光年間,如果還早——便是嘉慶。那么這頂上秘藏之版會有嘉道的古版嗎?如果賈行禮一代手中還有來自他的先人更早的古版呢?此時,我對屋頂上的古版已充滿神奇美妙的猜想了。

◇現場考察文書(左為鄭一民)

為此,在第二天發掘古版前的新聞發布會上,我說:“這頂上秘藏古版最大的懸念是有沒有清初前三代的古版,倘若有,就是民間國寶?!?/p>

發掘

10日晚,冷雨徹夜未停。我跟京津的親友們通了電話,方知數十年未遇的寒流正籠罩著我們這次田野搶救。

11日清晨,得知由京、津、魯、楚等各地聞訊而來的專家與記者已有百余人。星夜里趕至武強的有著名民俗學家白庚勝和民間藝術專家、中央美術學院教授薄松年先生。薄松年先生的到來將使這次古版的鑒定更具權威性。但老先生早已年過七十,居然冒雨而來,令我感動。此時,雨未停,風又起。我擬建議發掘一事改期。但記者們的積極性超出我的想象?!稏|方時空》、山東電視臺以及鳳凰電視臺的記者們連早飯也未吃,揣些干糧在衣兜里,就扛著機器奔往舊城村,爭取在大批發掘人員與記者們到達之前,占得最佳機位。

早飯時,我對薄松年教授說:“道路很滑,您不要去了?!?/p>

薄松年教授:“不,我一定去。搞田野調查怎么能不下去?”他很堅決。

我與鄭一民和縣政府有關人士經過緊急又短暫的討論,決定按原計劃今日上午發掘,下午鑒定。但要注意幾點:

1.要保證發掘出來的古版不遭受雨淋。

2.每塊版出土都要編號。

3.確?,F場所有人員的安全。

大隊出發時,當地政府為大家又準備了一百雙膠靴,竟無一剩余,可見人們對發掘過程的關切。

我因昨日去過現場,沒有再去,而是去武強年畫博物館看館藏的古版。我想更多地了解武強畫版的題材種類、不同時代的風格,以及刻版的手法,好為下午的鑒定做相關的準備。

武強年畫博物館已經整理出來的古版有3788塊,包括套版。其中二級文物40件,三級文物90件。在近期對年畫產地拉網式的普查與搶救中,又獲得一些古版,尚未清理出來。已整理好的古版均整齊地放在柜櫥與書架上,只是還沒有實行計算機的管理。武強年畫博物館的藏版數量在中國各個產地中應占首位,這表現出武強年畫資源的雄厚和他們對自己文化的珍重與經意。

發掘現場那邊,進行順利。后來我通過樊宇的現場錄像看到,發掘時首先除掉屋頂的磚層,磚塊下邊的一層黃土很厚,達三十多厘米。發掘人員除去土層,再用瓦刀小心而輕輕地將畫版一塊塊從土里取出,有如發掘古墓中的隨葬品。然后依次編號,裝入事先備好的硬紙夾,再裝入防雨的塑料袋中。

然而,遺憾的是,由于房子歷時太久,頂上磚層的灰縫早已開裂,長年滲入的雨水或融化的雪水,浸濕了土層。武強的土是黏土,一旦滲入水分,很難散發。盡管當年賈增起藏版時將雕刻的一面朝下,但木版很怕水與土,故而背面大多朽壞,嚴重者糟爛不堪,面目全非。西邊房內用紙吊頂棚,比較透氣,尚有一些古版較完整地保存下來;東邊房內的紙吊頂棚壞掉后,改用塑料吊頂,水汽閉塞在內,致使頂上藏版全部腐爛,無一幸存。這是事先全然不曾想到的,也是任何考古發掘都共有的一條規律:結果無法猜,只有打開看。至于這次發掘成果究竟如何,還要到下午的鑒定會上才能做出評估。

鑒定

下午三時,在武強年畫博物館正門前的走廊上,擺放了一條十多米長的巨型桌案。被發掘出的賈氏秘藏年畫古版,整齊地平放在桌面上??偣?2個硬紙夾,紙夾上有編號,內放畫版155塊,等待著專家們一一鑒定。記者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心情興奮又焦迫,想看看這中間究竟有沒有“寶物”。

參加鑒定的專家共七位。有薄松年(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白庚勝(民俗學家)、鄭一民(民俗學家)、郭書榮(武強年畫專家)、張春峰(武強年畫專家)、崔明杰(衡水市文化局專家)和我。

經過近一個小時對這批古版的反復觀察、研究、比較,我大致得出以下結論:

1.舊城村賈氏秘藏的古版約為300塊。由于東邊藏版全部朽爛,損毀一半左右。

2.已發掘出的古版155塊。因朽壞而面目全非者占五分之三,套版占五分之一,線版占五分之一。由于武強畫版多為窄條木板(寬約20厘米)榫接而成。一些線版,僅為半塊。完整和較完整的線版為15塊。

3.此次發掘的古版,沒有神馬和神像,如最常見的“灶王”與“全神”,一塊版也沒見到;沒有“門神”;沒有武強年畫中最具特色的“燈方”和“窗花”。在體裁上,多為四裁或三裁的“方子”,也有少量的貢箋,因為這種貢箋的大版都是木板條拼成的,其中一些部分朽毀,故皆殘缺不全。

此次發掘的古版在題材內容上頗為豐富。經過初步考辨,已知有娃娃戲、戲劇畫、吉祥畫、美人圖和社會風俗畫等。

4.由于畫版表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浸損,很難從視覺上觀察古版的年代。確認年代的依據主要是兩條:一是畫面的內容與風格;二是刻版的時代特點。經與專家們討論,后又做了進一步研究,對較完整的15塊線版做出初步鑒定:

我對這批古版總的評價是,數量頗大,在當前我國年畫生態日漸勢衰、遺存所剩無多的情況下,如此大宗秘藏古版的面世,令人驚喜。遺憾的是,那時村人保護手段極其原始,故絕大部分都已受潮朽爛,損失慘重。然而,從幸存的較完好古版看,收獲仍很可觀。從三方面說:一是有的年畫題材雖然曾有運用,但此次發掘的古版的畫面絕大部分未曾謀面,故有版本(或稱孤本)的價值。二是一些古版雕刻甚佳,刀刻線條,如同筆畫,婉轉自如,極富表現力,應為雕版中的精品。如《樂鴿圖》和《萬象更新》。三是在年代上,下限為民國初年,上限可至清代中期。如《美人》和《錢能通神》,形象古樸,刀法純熟,刻線柔和又生動,再晚也是清代中期的刻品。另一幅《三魚爭月》,尤使我關注。就其“三魚爭月”的圖像而言,在各地年畫中都未曾出現過,倒是在中古時代的壁畫和侗族石刻中有此形象。此外,無論是構圖還是構思,都具有嘉道或更早一些的特征。對這幅畫我已在另一篇《古版“三魚爭月”考析》中詳細道來。對這批發掘的古版的初步研究,也在《賈氏古版解讀》一文中做了周到的闡述。

這次發掘古畫版收獲頗大。一方面,它將為武強年畫乃至中國民間年畫的遺存增添一份沉甸甸的財富。另一方面,也是使我更為感動的——則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們,和我們一起跋涉于泥濘之中,頂風冒雨,絕無退縮。在“媒體指導生活”的時代,他們有此文化熱忱與文化責任,乃是民間文化之幸事,也是我們所盼望的。因故,我建議武強年畫博物館將剛剛發掘出的古版,擇選兩三,刷印若干,贈予諸位專家與記者,作為紀念。同樣受到了感動的郭書榮館長立即應允,于是帶著田野芬芳的古版年畫便紛飛到眾人手中。

此次田野作業可謂十足的艱辛。由武強返津路上,風雨大作。我們一行人分乘兩部車,車身被狂風吹得搖晃——后來才知道河北沿海正遭受一次猛烈的風暴潮。偏偏行到中途,一部車子竟無端熄火,必須眾人一齊推車助力,才能發動,但走不多遠又熄火停車。于是大家一次次去推,個個渾身被冷雨澆透,鞋子灌成水簍,以致到了青縣一家鄉村飯店烤火與喝姜湯時還在凍得發抖。田野搶救真的這樣艱辛嗎?

可是回到家中,打開從武強帶回的《三魚爭月》一看,即刻滿心歡喜。種種辛勞,一掃而空。

半年多來,武強頂上年畫一事就此畫了句號。然而,這僅僅是一個小小插曲而已,整個民間文化的田野搶救還處處都是問號呢。

2003.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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