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的指尖在紫菀干花上摩挲時,指腹下的花瓣紋理像極了蘇青棠裙擺上的褶皺。他喉頭滾動的瞬間,滿腦子都是她蹲在藥圃里的模樣——陽光穿過葡萄葉落在她發頂,鬢邊紫花地丁的影子恰好投在他手背上,那時他還不知道,這道淺淺的花影會在心頭盤桓這么久。
父親說出“鄉野村姑”四字時,蕭珩的指節猛地攥緊了畫冊。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她不是尋常村姑,她知道馬齒莧的根須有七節,明白蒼術要等露水干了才挖,連繡眼鳥都肯落在她肩頭啄食枸杞。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懂了,這些藏在藥香里的細碎美好,不是用言語能說清的,就像五味子的五味,非要親自嘗過才知其中甘苦。
展開那片干枯的荷葉時,蕭珩鼻尖忽然涌上熟悉的清苦氣。他想起蘇青棠教他包飯時,指尖沾著的糯米粒落在荷葉上,像撒了把碎星子。那時他總覺得,這姑娘連指尖都帶著草木的靈氣,此刻將荷葉遞到父母面前,竟比當年在朝堂上呈遞軍情奏報還要緊張,生怕這尋常草木入不了他們的眼。
母親說要請蘇青棠來京城時,蕭珩覺得心口像是被熱茶燙了一下,暖得發顫。他慌忙低頭去看案上的并蒂蘭玉佩,忽然想起那日在溪邊,蘇青棠接過玉佩時泛紅的耳根。他竟有些怕,怕京城的繁華會驚擾了她的純凈,就像怕驟雨會打落藥圃里剛開的紫菀。
夜深人靜時,月光漫過窗欞,將玉佩照得透亮。蕭珩對著月光呵出的白氣里,仿佛還飄著青溪鎮的藥香。他摩挲著紙條上那個小小的蒲公英,忽然覺得這姑娘連畫畫都帶著草藥的性子——簡單,卻自有風骨。他對著月光輕語的“等我”,更像是對自己說的,怕這千里路太長,怕思念太濃,會熬不過去。
將玉佩貼身戴好時,冰涼的玉質貼著心口,倒讓他想起蘇青棠給的艾草暖手包。那時他總笑她小題大做,此刻才明白,有些溫暖是要貼身藏著的。他忽然迫切地想讓蘇青棠看看京城的玉蘭,想帶她去太液池邊認認那里的草藥,想告訴她,邊關的星辰再亮,也不及她遞來荷葉包飯時眼里的光。
窗外玉蘭青果碰撞的輕響里,蕭珩忽然提筆在紙上畫了株何首烏。卷須纏繞的地方,他特意畫得比那日藥圃里的更緊些,像個解不開的結。他想,等蘇青棠來了,定要帶她看這幅畫,告訴她,有些牽掛,早在藤蔓纏上手腕的那一刻,就已在心底生了根。
柳氏指尖觸到那片干枯荷葉時,指腹先覺出粗糙的紋路,像摸著塊不起眼的粗布。她漫不經心地翻轉葉片,忽見背面用朱砂點著個小小的記號,針腳細密地繡著朵蒲公英,絨毛根根分明。這才想起方才兒子說“她連畫畫都帶著草藥的性子”,心里忽然動了動——尋常鄉野女子,怎會有這般巧思?
“不過是些草木伎倆。”蕭靖遠瞥了眼案上的焦三仙,藥粒大小勻凈,竟比太醫院的炮制得還規整。他端起茶盞的手微微一頓,茶沫聚成的形狀,倒像兒子畫冊里那株纏著人影的何首烏。
柳氏卻拿起那本草藥圖譜,指尖點過其中一頁:“你看這紫花地丁的根須,畫得比《本草》還細致。”她忽然想起昨日趙虎回話,說濟世堂的藥碾子旁總擺著盆清水,蘇姑娘搗藥前定要洗手三遍,“能把草藥當寶貝的人,心腸定不會差。”
蕭靖遠哼了聲,目光卻落在畫冊最后一頁。畫中少女蹲在藥圃里,鬢邊簪花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竟與旁邊少年的影子交疊成個完整的圓。他忽然想起自己當年戍邊,柳氏寄來的家書里,總夾著片玉蘭花瓣,說“見花如見人”。那時的情愫,不也藏在這些細碎物件里么?
“這并蒂蘭佩,倒像是有靈性。”柳氏將兩塊玉佩拼在一起,翠綠的玉蘭花苞恰好湊成圓滿的一朵,“青溪鎮的水土,竟能養出這般通透的姑娘。”她忽然喚來侍女,“取我的玉簪來。”
蕭靖遠看著妻子將那支累絲嵌寶的玉蘭簪放在案上,與蘇青棠的布包形成鮮明對比,卻莫名覺得那布包上的針腳更動人些。他想起方才兒子說“她給枸杞澆水時會跟嫩芽說話”,忽然啞然——這般珍視草木的人,怎會不懂珍視人心?
“讓趙虎備份厚禮。”蕭靖遠放下茶盞,聲音里已沒了先前的生硬,“就說……蕭家多謝周掌柜救了小兒。”他瞥了眼窗外,玉蘭青果在風中輕晃,倒像是在應和他的話。
柳氏笑著將玉佩放回錦盒:“再備些京城里的新奇玩意兒,給那姑娘解悶。”她忽然想起什么,“聽說青溪鎮的繡眼鳥最通人性,不如讓籠坊備對最好的,就說是……給未來兒媳解悶的。”
蕭靖遠聞言,嘴角終是泄出絲笑意。他拿起那片荷葉,鼻尖仿佛飄來清苦的荷香,混著淡淡的藥氣——原來有些情誼,不必錦衣玉食來襯,就像這荷葉包飯,簡單質樸,卻最是暖心。
窗外的月光漫進正廳,將案上的物件都鍍上層銀輝。兩塊并蒂蘭佩靜靜躺在錦盒里,像兩顆緊緊相依的心,終于跨越千里,在京城的夜色里找到了彼此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