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姬揚在塌沿坐下，見我要起身行禮，便道：“躺著吧，你我是夫妻，不必講這么多虛禮。”

我渾身乏力，便也不客氣。

“你都聽見了？”姬揚篤定道。

我微微點點頭，抿著嘴唇不說話。

雕花香爐里輕煙裊裊，殿內安靜須臾，姬揚才開口道：“妍兒，有何解不開的心結，竟郁郁成疾。”

我抬眼看他，嘴角帶笑道：“難道君上竟不記得了嗎？”

“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舍不得你就這么死在我的眼前。”姬揚語塞，沉痛道。

“迫不得已？一句迫不得已，那些死去的命就都不是命了嗎？”我逼問道。

“君上真是打得一把好算盤。”

“妍兒，你身體不好，不可動怒。你恨我也沒有關系，只是不要苦了自己。”

我不再看他，也不再說話，只一個勁的閉目休息。他見我這般模樣，便吩咐兩旁宮婢好好服侍我。

姬揚轉身出門。我睜眼看他，風雨凄迷，身型蕭瑟。他略略咳嗽幾聲，兩旁的宮人扶著他一徑出門而去。

他好像比我剛嫁他時瘦了點，也沒有了之前高大的模樣。連背影都有些佝僂，著實有些可憐。

轉眼一個月過去，我在醫正的調養之下。身體好了許多，眼睛上的紗布也取下了。身體將將可以下床，便去南潯的墳前看她。

我在晨光熹微時出門，落日沉暮時回宮。日日如此，打發一天的光陰。

與她說一天的話，便覺得時光也不是那么難熬了。

南潯葬在離關雎宮不遠的山坡上，墳前種這她最愛的杏樹。

如今已入夏，樹上結的青杏都熟透了，時常有鳥兒從這里飛過，啄食樹上的果實。這樣最好，即使我不在。南潯也不孤單，有這些鳥兒陪著她。

我知道姬揚有些時候也會在遠處看著我，只是不想與他交談，也覺得無甚可說。我和他之間，這一筆爛賬，實在是理不清。

入秋之后，醫正的藥好似不管用了。我的身體比從前疲乏了不少，起初還不覺得，后來一日下來竟能睡個一整天。

宮里又有美人懷孕了，我也不甚在意。我不能有第二個孩子，可是，姬揚可以有。這又與我有什么關系。

這深宮里的美人何其多，凋零下來不過是凄厲的蚊子血。以色侍人君，能得幾時好。

漸漸入睡，又夢到南潯死時的模樣，是我害了她。隱隱有淚落下，卻怎么都醒不過來。好似有千萬只手，拉著我沉入黑暗。

姬揚焦急地搖醒我：“妍兒，妍兒，你醒醒。”

我抬眼望他，眼圈青黑，面色蒼白，身上的精氣都被噩夢吸食，越睡越疲憊。

姬揚招醫正前來為我把脈，思慮良久問道：“娘娘，近日你一般睡多少時辰？”

“我也不知，一整日下來，都在昏昏沉沉的睡。”

“娘娘，您怕是中了毒。這毒，名曰芙蓉醉。中此毒之人，與平日并沒有異常。只是，格外嗜睡，最后會在睡夢中死去。死時，容顏日好，好似開到荼蘼的芙蓉花，故曰，芙蓉醉。您中毒已深，怕是不好解。”

“無事，解不解都無甚干系，反正我早該死了。”我淡淡說道。

“醫正，我命你全力治好她。若是治不好，你也不必活了。”姬揚額頭青筋突突的跳，聲音冷然。溫和的眸子里滿是怒氣，就這樣轉身離開。

“臣必定全力以赴。恭送君上。”醫正把頭埋在地上，隨后擦擦額頭的虛汗。

“娘娘，好生休息。微臣這就去開藥。”醫正縮了縮脖子，恭敬道。

當夜，那名剛懷孕的美人，不知因何事，觸怒了皇上，被幽禁于宮中。

待她十月懷胎，一朝產子之后。她服毒自盡，死于芙蓉醉。而我成為了那孩子的母親。

我為那個孩子取名為及，待他有如親生。他見我的時候，還在襁褓。哪里能知道親生母親這回事。縱使知道，我這個養母待他也極好，也不會怎生思量生母之事。

時光有如白駒過隙，十五年之后。日光漸老，我怎么都想不到，姬揚居然會先我而去。我也想不到，我能活這么久。

那夜，姬揚臨終前，握著我的手，氣息微弱的說道：“妍兒，沒想到我竟先你而去了。”

“我也沒想到。”

“你還恨我嗎？”

“大抵是恨的吧。”

“那也好，總歸是還記得我的。真高興你能陪我這么久……當年的事，我不后悔。”

……

“那時候，我明明知道你會恨我，我還是那么做了。我怕你先我而去，我怕你不能陪我終老。”

“可是，我們這般終老又有什么意思！”

“沒關系，有你陪著便好。”

“我已留下遺詔，我死后由及繼承我的君位。你可還滿意？”

“我對不起及，當年若不是我……”

“妍兒，你不必自責，一切都是我種下的孽。是我給他母親下的芙蓉醉，是我執意要補嘗你一個孩子。”

“妍兒，有一句話，我從未告訴過你。”

“我知道……”

“妍兒，我愛你。若是有來生，望能與卿老。”姬揚的氣息漸漸微弱。

“姬揚，我想我也曾愛過你的。”

“妍兒……我真…高興。”姬揚眼中泛起淚水，就這樣在我懷里斷了氣。

我沒有哭，只是抱著他枯坐了一夜。等到晨起有人發現君上甍逝的時候，我正在給南潯上香。

十五年前的杏樹越發粗壯，枝條在風中搖曳，只是深秋的杏樹早已枯了。沒有當年滿眼陰綠的模樣。秋風瑟瑟，山抹微云　，天黏衰草，我回頭看看生活了十五年的皇宮。

沒有絲毫留戀的轉身離去，這里終究是沒有我牽掛的人了。——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