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入了秋。
我的寒癥越發頻繁,不過羭次送來的藥,雖不能根除,但是的確能減輕發病時的痛楚。
只不過最近我無意中發現,從我口中掏出來的那枚玉,里面的蟬---死了!我從蕭承翊突變的臉色中看到了一絲不尋常,可是卻說不出那里不一樣。然而,當晚我便發了病,這次的病來得奇怪而兇猛,我時而冷到發抖,猶如置身冰窖,感覺肺腑都被凍僵了;時而又熱到焦心,如群蟻逐啃,烈火焚心。一整晚冷熱交替,瀕臨死亡的感覺痛苦不已。病來如山倒,這次發病足足昏睡了一日一夜才蘇醒了過來,但是身體卻變得虛弱無比,再無了先前鮮活模樣。
我總算察覺到病情的不對勁,隱隱約約總有些不安。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蕭承翊比我還急著要送我回去。但為了照顧我的病情,他給我置換成了馬車。因為我最近嗜睡的很,總是犯困,有一次我竟騎著騎著忽然就睡著了,不慎從馬背上栽了下來,額頭上的傷疤至今都還未痊愈。
我們到安廬縣的時候正值八月會。
待我們行至安廬縣地界時,我便知道,我離西夜又近了一步,因為我們走的是官道,路程是遠了些。但是只要穿過北梁,就能走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地方。
安廬縣的守將還是謝家安遠侯-----謝君牧。這一點蕭承翊還算是位明君,至少他沒有因為蕭承昊的關系打壓謝家,也算是為這邊城百姓辦了件好事。
其實我不知道的是,久居邊塞的蕭承翊,最是懂得將領的重要,‘一人守一城’便是這個理。安遠侯常年戍守邊城,又懂百姓疾苦,朝堂里的榮華富貴他本就沒享過,除非有不可抗拒的原因,不然決不會為了遠在洛城的宮變起兵。
邊城還是同以前般,兩國通商雜居,百姓安家樂業。在這里,可以吃到在洛城沒有的北梁小吃,也可以品嘗邊城民間地道特色美食,只是我的胃口越發不好,食來卻無味,只能白白辜負美食。這段時日下來,我肉眼可見的清瘦了許多,無論蕭承翊搜羅來多少美味吃食,我都提不起半點興趣來。
我有種不詳的預感,千年寒蟬的死,突如其來的寒火癥,蕭承翊無故的殷勤與討好,無一不在告訴著我,我好像快要死了!我被自己這個忽閃而過的念頭嚇一跳。
蕭承翊給我披上了披風,明明只是剛剛入秋,我卻覺得出奇的冷。
邊城晚間的街巷熱鬧非凡,有唱曲的、有歌舞的、有敲鑼的、有打鼓的,再遠處,有鞭炮聲、有煙竹聲。蕭承翊將小啞巴抱在懷里,生怕一個瞇眼便丟了人。我們入鄉隨俗也去河邊放河燈許愿,可是我才剛剛將河燈放入水里,一個打顫,河燈便被河水打滅了,我很是氣餒。蕭承翊卻安慰我說,我們還有孔明燈。
他說將愿望寫在燈上放到天上去,要比放在河里的河燈管用些。虧我還傻乎乎的問他為什么?他竟說‘神仙都是住天上的,不捎天上去,他們怎么看得見呢?’
興許是為了安慰我,才這般胡謅的吧,畢竟河燈滅了可不是什么好兆頭!但我又覺得他說得甚有道理。
蕭承翊很認真的在寫著自己的愿望,我也跟著在另一頭寫下剛剛沒許成的心愿:早日回西夜!
我寫完時,蕭承翊還在寫,我便問問了一旁光顧著吃糖畫的小啞巴:“巧巧,你有什么心愿要許的么?”我自然得不到小啞巴的回答,我轉而又說:“巧巧,姑姑替你許個愿望好不好?”
小啞巴喜開言笑的點了點頭。
待我再準備給小啞巴寫時,蕭承翊已經停筆了。我想了想,還是寫上:平安長大!
有些愿望看似很簡單,但真的要做到時總是那么不易。
我看著緩緩上升的孔明燈,我希望,它真的會到天上去告訴大羅神仙,我們許的愿望。
未來得及收回的思緒,被蕭承翊突如其來的舉動打亂了,他一手捂住小啞巴的眼睛,一手扶住我的后腦勺,毫無征兆的親了我一口,猶如蜻蜓點水般淺嘗輒止便離開了。
待我反應過來后,頓時又氣又惱,又是朝他臉上揚手一巴掌招呼了過去。看得小啞巴一愣一愣的,糖畫都忘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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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回到西夜,可是這里只有白茫茫的雪川,我四處張望著、尋覓著。
“公主,公主,我在這兒呢!”我看到小時候的三巧在跟我招著手,她穿著一身胡服,一條長長的馬尾垂在胸前,肉嘟嘟的嬰兒肥甜甜的笑著。
“三巧,你原來在這。”
“公主,您要是輸了,那把匕首可歸我啦?公主可不許哭鼻子耍賴哦。”小三巧笑著跟我說道,開心的指著我腰間的匕首,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小三巧這么一說,我才想起來我們約好了要比賽馬。前段時日阿爸在戰勝品挑了把匕首賞我當玩物,這匕首刀鞘上鑲嵌著幾顆月明珠,做工精致而昂貴,刀鋒鋒利無比,可削鐵如泥。這與我來說沒什么用,可是三巧卻很眼饞,這才有了這場賽馬。
“那要是你輸了可要去給我捉紫雪貂!”
“嘻嘻,一言為定。”
‘咧咧咧’,我朝小三巧做了個鬼臉后,隨即朝馬屁股一鞭甩去就率先飛奔出去了。她也緊跟其后,別看她人小,膽子倒是大得很,馬蹄如飛,眼看著就要追趕上來了。我隨即加快了策馬,寒風呼嘯著從我的耳邊刮過,但待我再回頭看小三巧時卻早已沒了人影,我呼喊了幾句‘三巧’,除了雪川里的回音再無其他,這下我急了,可是任憑我怎么張望呼叫,三巧就是憑空消失了。
我迷茫地尋至一湖邊,湖面水霧彌漫,只見湖里有一艘小船正從遠處向我駛來。小船越來越近,我定睛瞧了瞧,船頭立著位撐著白傘的黑衣公子,原來是左無痕!我有些喜出望外的朝他招手呼叫道:“左無痕。”
船很快就靠岸了,船上的人卻沒有下來。
我立即下了馬,開心朝他問道:
“你怎么也來西夜了?”
“我來接你回去。”左無痕微笑著應道。
“回去?回那里去?我不是已經回來了嗎?好端端的為什么又要回去。”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問道,我不是已經回來了嗎?還能回哪里去。
“它山呀!”
“它山?那是哪里,那里好玩嗎?”
“嗯!當然。”
我最喜歡玩了,于是興高采烈的跟著左無痕上了船。湖里的水藍綠藍綠的,竟映不出我們的影子,我好奇地蹲下去撩撥了兩下,驚恐的發現原本被捧在手里的水,突然變成了紅色的血,再抬頭時卻發現撐傘的左無痕已經變成了握劍的蕭承翊,他正朝我喚道‘阿沁,阿沁!醒醒。”
我倏然睜開眼睛,看到蕭承翊無比擔憂的臉龐,他正用著溫柔的嗓音在喚著我的名字,環顧了下屋里的四周,才發現剛剛原來只是做了個夢。
原來我又昏睡了很久,那晚自氣憤又打了蕭承翊一耳光后就賭氣回來了,當天夜里我睡下后便沒再醒來,連著昏睡了好幾日,就連中秋夜縣里起了場大火我都全然不知。
據聞是不知道那里來的火星子,掉到了農戶后院的草堆子上就燃了起來,說是有可能是煙炮火,畢竟那晚煙竹響了一個晚上,也說有可能是燃了燈的余煙,畢竟滿天的孔明燈。這些都無從追究,好在當晚發現的還算早,雖連著燒了好幾座院子,所幸并無人傷亡。
我本來著急要趕著出發,但蕭承翊說我現在的身子很虛弱,根本不宜奔波,還是待我再休養兩日,等身體好些了再啟程也不晚。
不晚嗎?自我從冰棺里爬出來至今已快有兩個月的時日了,我總覺得我大限將至矣!
連著又休養了兩天,確實沒有奔波時那般疲憊。傍晚時分,頭又開始有些發疼,整個人有些乏力,我倚靠在床邊休憩片刻,只見小啞巴笑嘻嘻的跑進房來,朝我比劃著兩下,我便明白,是蕭承翊讓她上來叫我下去吃食的,我聽聞他這兩日時常霸占著客棧的廚房,整日在那里研究著我們西夜的美食。
我跟著小啞巴下樓,才走到一半,就瞧見蕭承翊面色怪異的朝我喚了一聲“阿沁,你···”
我木然的站在樓道上,有些不明所以,全然不知道自己那里奇怪了,引得他用這樣的眼神看我,直至有血滴落到衣裳上時,我才驚覺有熱流從鼻子里涌了出去,接著一陣眩暈襲來,手頓時乏力得扶不住欄桿,猛地一頭就朝下栽了下去,得虧蕭承翊眼疾手快飛奔過來才接住了我。
“阿沁,你醒醒!”蕭承翊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似的,聽得那樣不真切。
我聞聲緩緩睜開有些疲憊的眼皮,而后又沉沉的合上了。
蕭承翊抱起我就朝藥鋪子跑去,大夫給我把了把脈,只見他搖了搖頭,便領著蕭承翊到門口去。
“怎么會!不是說三個月的嗎?怎么···”門口隱隱約約傳來蕭承翊難以置信的聲音。
“萬事無絕對,小娘子體內的毒已經侵蝕了她的五臟六腑,回天無力了,郎君還是早些做準備吧。”
我看著蕭承翊頹著走了進來。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問道,問得卻是那般確定。
“我是不是要死了!”
“阿沁,別怕,你不會有事的!”他理了理心緒,出口撫慰我道,不知道是在騙我還是在騙自己。
“會,你不要再騙我了,我知道會的!來不及了,我大概真的回不去了!”
我想我該放棄了,我真的很累,我的眼皮極其沉重,真的很想合上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可是我也怕,只要我一閉上就再也睜不開了!
“來得及,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蕭承翊匆忙把小啞巴安置在客棧里,便獨自帶著我朝城外去。
眼見著夕陽已經快下山了,安廬縣也已經閉了城。我們來至城門處,蕭承翊朝城門守衛出示了令牌,但是一個男子帶著一個日薄西山的女子急著要出城,總是不免引人懷疑。城門守衛有些不確定令牌的真偽,這里畢竟是兩國邊界,守衛辦事總歸是要謹慎些。只是守衛將令牌拿走后便遲遲未歸,等待有些煎熬,這對氣若游絲的我來說卻不是件好事!
我看著前頭蕭承翊一手執韁繩,一手握馬鞭,等待的背影略顯落寞。又看了眼緊閉的城門,想起了當年在南門的那一夜,我有些沮喪的朝他說道:“算了吧,我們回去吧。”
還未及蕭承翊回答我,城樓上的守將惶恐的小跑了下來,恭敬的將令牌雙手奉還,朝著城門的士兵大喊:“開城門!放行。”
我又差點忘了,他可不是馬夫,他是這國度的王啊!
蕭承翊出了城,便沿著官道馬不停歇的朝西北趕去,然而有些路它就是那么長,那么長,像是永遠也趕不完!
疲憊的身軀哪經得住這般奔波,一股股燃燒的心火吞噬著我,至指尖,至發梢,燥熱無比,一口鮮血隨著馬車的顛簸噴涌而出,沉重的眼皮不聽使喚的合上,前頭又傳來蕭承翊一聲聲無措的呼喊‘阿沁,不要睡’、‘阿沁,再等等’······
‘咔噠’一聲,車輪像是突然卡進了什么溝渠里,驟停的馬車使我差點朝前甩飛了出去。
蕭承翊氣得怒踢了一腳馬車,他大概從沒這么心有余而力不足過吧。
“容子瑜,放棄吧!”我看了眼已經斷裂的車軸,何嘗不是在勸自己。
“阿沁,你再等等,會有辦法的,等過了北梁···”
“等過了北梁,還要穿過玉門關,再越過哪高高的昆侖山才是西夜,我等不到了。”
早已過了閉城的時間,官道上除了我們哪還有什么車輛來往······
“阿沁···”
“帶我看看日落吧。”我指了指遠方,夕陽即將沒入西山,晚霞透過云層,惆悵且有些許的蒼涼。戚戚的北梁古道上,縷縷輕風吹拂著我的臉龐,我抬手抓了抓,風從指縫間過,什么也沒抓著。
“容子瑜,你說,這風···是不是從西夜那邊吹來的,我怎么聞著有昆侖雪川的味道。”我臥躺在蕭承翊的懷里,看著西邊那高高聳入云宵里,遙不可及的昆侖山尖。
“是呀!不止這風,你在南淮喝到的葡萄美酒,也是西夜來的,西夜的馬兒可比我們南淮的健碩多了,最重要的是西夜最美麗的公主,她也來了我們南淮。”蕭承翊斂下了他的痛苦無力,屈服在命運的魔爪下,平靜的與我討論著風土人情,接受命運的安排。
“你那是沒見過我阿媽,她才是西夜最美麗的姑娘!”
“是么?可我只見過阿沁!”
我看了眼不再作聲的蕭承翊,夕陽灑落在他的臉上,真的很好看,耳邊感受著他胸腔的起伏鳴動,聲音溫柔而有力。
“容子瑜,你能幫我辦件事嗎?”
“你說。”
“我是在牡丹鎮撿到的巧巧,你幫我找一下巧巧還有沒有家人吧,她終究不是三巧。”。沒有我,她也該有她的生活,如今我已無力回天,唯有蕭承翊能托付一二。
“好!”他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蕭承翊,只能看到他凌厲的下巴和忽閃忽閃的睫毛,我知道他能感受到我目光的注視,但他始終沒有低下頭來看我,冷靜的可怕!
“容子瑜,我包袱里有把折扇,你幫我拿過來好不好?”
“好!”
我看著他遞到我手里的折扇,扇骨的鏤空花雕依舊好看,扇柄有些老舊,可以看出有些年頭沒打開過了。
“容子瑜,你替我打開它好不好?”
蕭承翊握著我無力的手,他指節撐著扇骨沿著排口把扇子打開,紙面上的帛畫緩緩出現在我眼前,這原來是當年葉恨天在梅花林作的那副帛畫,畫中左無痕執劍的模樣躍然紙上,他真的好看極了,筆墨干涸,帛布泛黃,當年的回憶隨涌而至,一切仿似昨日歷歷在目。仔細瞧來,這畫唯一不同的便是多了行題字---------《俊男俏女私奔圖》!
“這個老頭子,還是那么不正經。”我不禁失笑。
“你再幫我辦件事吧···羭次說,在靈州城有個叫它山的地方,他在那里等著我,我死后···把我埋在他旁邊吧!”
“我送你回西夜!”
“不了,我早該明白,只是不愿意面對,我就跟這風一般,早就注定有去無回。倘若···為了我的一己私欲,讓你捧著骨灰盒回去,那只會平添他們的痛苦,也讓兩國本就薄弱的牽連徹底斷了,總歸是不好的影響。讓我留著南淮吧,讓他們安心吧。”
“阿沁!這些不歸你想。”
“不歸嗎?以前有個人,他總說我不顧民族大義,不顧國家百姓安危,不明白自己遠嫁的意義,我真的,可以不想這些嗎?”
“啊沁···”
“我想去陪他!”當我終于將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忽然覺得無比的輕松,無比的幸福。是呀,我想這次應該換我去找他!有被人愛著的感覺,是不孤單的,現在,我也不想他孤單。
“好,我答應你!”
無論我的要求對他來說,多么無理,多么過分,最終還是答應了。他倔強地向旁邊轉了轉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的臉頰上,我看見那個萬年冰冷的人,他的情緒一向不喜外露,今日卻因為我即將離去,而紅了眼眶,在無聲的落淚,我突然有些心疼他,抬手扶摸著他鬢角那幾根零星的白發。
“蕭承翊,你為什么···就不會愛我呢?”
我看到錯愕的他瞳孔不斷放大,竟生了一絲戲弄了他的歡愉,但更多的卻是無奈的蒼涼與悲哀!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第一眼啊!”
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了!
第一眼就愛上了你!你朝我轉身的那一刻,我便被你深深吸引住,陷入到你蠱惑的眼神里萬劫不復。倘若我能早一點知道,我不會在成親前與你見面,我也不會在大婚夜自己掀蓋頭······
不過,最好的還是不要愛上你!
因為,愛上一個冷漠的男人,愛上一個心里沒有你的男人,還真是痛苦啊!現在,痛苦就要隨著那沉沒的夕陽一起消失不見了,真好!
永別了,西夜!永別了,蕭承翊!
紙扇從手中滑落,我緩緩的閉上了我的雙眼,這次,再也沒有睜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