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草瘋長
- (美)陳九著 朱湘羽繪
- 5877字
- 2021-06-24 17:35:07
昨晚,湯姆叔叔跟我告別
今天早上天蒙蒙亮,對面的瑪麗嬸嬸就來敲我家門,她不喜歡按門鈴,我家門鈴挨著大門不會看不到,可她還是把門敲得咣咣響:“九啊,快起來,湯姆走了,湯姆走了呀!”我一陣悲哀,非常濃縮的悲哀,缺氧似的壓得我不能動彈,我對著天花板大喊:“知道了,瑪麗嬸嬸,我馬上下來!”
湯姆叔叔到底沒撐過去!
昨晚我去看過他,他家跟我家隔著兩棟房子。自他染上新冠肺炎后,我們幾個鄰居輪流送水送飯,由瑪麗嬸嬸牽頭,她跟湯姆叔叔做了一輩子鄰居,感情很深。幾年前湯姆嬸嬸因肺癌去世后,她就隔三岔五給湯姆叔叔送吃的。這次又是這樣,她來敲我的門:“九啊,知道湯姆染上新冠肺炎了嗎,他一個孤老頭怎么辦哪?我們準備輪流給他做吃的,你加入嗎?”“加入加入,我加入,他喜歡我做的炸春卷呢!”
湯姆叔叔是猶太裔,八十來歲,一輩子沒兒沒女。我叫他“叔叔”是跟著孩子們叫,日子一久成了習慣。
他曾是《時代》周刊的攝影記者,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有一張著名的黑白反戰照片,在俄亥俄州某大學的草坪上,一個長發女生摟著被子彈擊中的男同學哭泣,那就是湯姆叔叔的杰作。這張照片來美之前我就見過,沒想到我竟和拍攝者成為鄰居。那年月的中國留學生很多都有類似經歷,有個朋友在長島石溪鎮買的房,幾天后碰到鄰居覺得很眼熟,定睛一看那不是楊振寧嗎?湯姆叔叔后來因腿傷轉到紐約市政府工作,還是搞攝影,為政府的宣傳品拍照。幾乎與此同時,我也從美國運通調到紐約市政府做數據主管,所以三十年前一搬到這條街我就和湯姆叔叔成了朋友,我們乘同趟火車上下班,一路聊。
或許因為我是新移民,湯姆叔叔總愛強調他也是移民,只不過比我早來幾年而已。其實他出生在紐約,他父母小時候隨家人自歐洲來美,當時正逢美國的“鍍金時代”,用他的話說,那時的美國非常像今天的中國,電力鐵路普及,石油被發現,整個北美魔幻般高速發展,曼哈頓今天的格局就是那時定下的。于是大量歐洲移民蜂擁而至,湯姆叔叔說,他祖父母一家最早就住現在的唐人街一帶,當時那里聚集著大量新移民,意大利人、愛爾蘭人、猶太人和部分中國人,他們既沒錢又不懂英文,全靠出賣體力過活,他爺爺奶奶給人家縫衣服,每天早上承包商送來成堆的布料,他們沒日沒夜地縫,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聽湯姆叔叔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在他家鋼琴上看到的一張老照片,一對夫婦坐在椅子上,女人手中拿著一件未縫完的衣裳。“對啦,湯姆叔叔,我看過那張照片,你奶奶干嗎照相時都不肯放下手上的活計?”“九啊,她是故意那么照的,就為記錄下自己的生活,怕后人遺忘。”
我下樓開門時,瑪麗嬸嬸戴著口罩已退至十步之外,遠超紐約州州長科莫規定的六英尺社交距離。紐約是新冠肺炎疫情重災區,也是美國乃至世界感染和死亡人數最多的大都市。該如何形容這種嚴重呢?紐約市衛生局搞過一個調查,在不同地點隨機抽樣做新冠肺炎檢測,結果查了三千多人竟有三分之一的是陽性!這下當局緊張了,馬上頒布居家隔離令,不許扎堆兒,不許聚會,關閉公園、海灘、博物館等公共場所,要保持社交距離六英尺以上,等等。即便如此還是十分被動,很難立竿見影剎住成勢的病毒,比如湯姆叔叔,他說他是在超市染上的,開始發燒時叫過救護車,附近的北岸大學醫院口碑不錯,幾天后病情緩解他又回到家里。
瑪麗嬸嬸帶領大家給他送飯送水,我們穿戴齊全,口罩手套防護服應有盡有,都是我國內朋友寄來的。我們把做好的飯菜放在門口,由湯姆叔叔自己取用。就這樣好好壞壞,瑞得西韋、羥氯喹都用過,沒想到還是不行。瑪麗嬸嬸要把他再送回醫院,他拒絕了。
瑪麗嬸嬸的眼里淌著淚水,聲音也在顫抖。她比湯姆叔叔小幾歲,也是猶太裔,舉手投足間流淌著昔日的風采。她是這條街的主心骨,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商量。美式英語有個詞叫“猶太媽媽”,指主意正、能力強,又有擔當的已生育女性,瑪麗嬸嬸就是典型的“猶太媽媽”。她對我哭訴著剛才的事情,天沒亮她去看湯姆叔叔時發現人已經走了。她打電話叫來救護車,眼睜睜看著救護車拉走了湯姆叔叔。
“湯姆真不該這時候走,連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她不斷重復著,仿佛要把湯姆叔叔喚回來。瑪麗嬸嬸這樣做自有道理,按常情不少美國人都選擇在家去世,一般是先找一家殯儀館,由殯儀館保存遺體,安排追思儀式,直到下葬,殯儀館工作人員是送你上天堂的那個人。而疫情卻把人生最后一場有尊嚴的告別抹去了。紐約市規定,所有因新冠肺炎在家去世的人都必須叫救護車,由救護人員做防護處理后,出具證明帶走遺體,并交由指定地點焚燒,再通知家屬領取骨灰。湯姆叔叔已經沒有家屬了,他說他有個弟弟,我們從沒見過,湯姆叔叔的墓地早就安排好了,在松樹陵園,湯姆嬸嬸旁邊。按說他弟弟是間接繼承人,如果沒有直接繼承人,湯姆叔叔的房子應該就是他的,他會為哥哥舉行一場體面的安葬儀式嗎?
說起這座房子,我便感覺溫情滿滿。這是一座斜頂獨棟建筑,不是很大,應該說是比較小的一棟。他叫湯姆,房子又比較小,老讓我想到斯托夫人那本《湯姆叔叔的小屋》,一部終結美國蓄奴制的偉大作品。我不好意思說出口,怕無意間傷害了湯姆叔叔,可不說又憋得慌,便試探著,破悶兒似的逗他:
“湯姆叔叔呀……”
“嗯哼。”
“湯姆叔叔您有個小屋。”
“湯姆叔叔的小屋,斯托夫人?”
“哇,您也知道啊?”
“我猜到你要說什么。”
我告訴他這本書是我最早讀過的美國小說之一,所以忘不了。他卻低眉昂首長長一嘆,那個時代的美國一去不返了,自由已被金錢綁架,誰還顧得上同情弱者、關注未來呢,而善良和同情是一切美好社會的源泉,沒有這些就沒有偉大。我知道湯姆叔叔那張反戰照片就是他的青春寫照。我能想象那時的他是多么激情狂熱,蓄著濃濃的胡須,挎著萊卡相機奔走在風口浪尖之上。如果你看過電影《阿甘正傳》,就可領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是什么情景,那是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民權運動、反戰運動、嬉皮士運動、性解放,都混在一起分不開,涌現出一代杰出的政治家、藝術家,比如比爾·克林頓,比如鮑勃·迪倫。我突然想起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發生在紐約上州的烏斯達克音樂會,“您參加了嗎,湯姆叔叔?”“當然了,那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露天音樂會,五十萬人,標志著搖滾樂從此走上歷史舞臺,我們為和平而來,搖滾樂的靈魂就是個性和愛,可惜當時主流媒體基本不予報道,我還是照了不少照片登在《時代》周刊上。”
“如果你去圣弗朗西斯科,
請在頭上戴著花;
如果你去圣弗朗西斯科,
你會遇到好朋友。”
我情不自禁地哼起這首《圣弗朗西斯科》,當年流行歌曲中的經典之作,這首歌也出現在電影《阿甘正傳》中。湯姆叔叔一聽激動得兩眼放光,他叫起來:“哦,天哪,九啊,我才知道你有一副好嗓子,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呢,我認識這首歌的原唱斯格特,他來過我家,來過你說的這個‘湯姆叔叔的小屋’啊!”
清早的風徐徐地吹,五月的長島依然有些料峭。瑪麗嬸嬸問我:“亨利回去了嗎?”“回去了,他太忙,看看湯姆叔叔就趕緊回醫院了。”“是啊,真是個好孩子,還專為湯姆回來這么多天。瑪麗嬸嬸說的亨利是我兒子,他在紐約上州瓦莎大學醫院做急診科醫生。他一聽湯姆叔叔染上新冠肺炎馬上趕回來,還陪他去看了急診。亨利畢業于索菲戴維斯醫學院,他的同學尼克就是北岸大學醫院的急診科醫生,他們共同商量治療方案,竭盡全力救治,湯姆叔叔很快退了燒,肺部陰影也臨床消失了。紐約是美國新冠肺炎疫情重災區,很像中國的武漢,但紐約沒有足夠的醫療資源,沒有雷神山、火神山那樣的方艙醫院,所有醫院的急診室都人滿為患,很多病人只能躺在走廊的救護床上。亨利要尼克為湯姆叔叔找一張病床,直到湯姆叔叔出院也未能如愿,這也是湯姆叔叔一俟好轉堅持出院的原因,他一點余地都沒有。“兒子(他叫亨利兒子),我一分鐘都不要待在這里,死我也要死在家里。”他真不該提“死”這個字!
亨利臨走前特意給湯姆叔叔開了很多藥,退燒的、止瀉的,還有湯姆叔叔常用的糖尿病藥、高血壓藥、前列腺藥,他一項項解釋給他聽,“您出現這個情況就吃那個,出現那個情況呢就吃這個”。湯姆叔叔說,“你趕緊走吧兒子,我沒事,到家就踏實了,走吧走吧你”。湯姆叔叔管亨利叫“兒子”并不奇怪,按美國慣例,年長者叫年輕人兒子是一種愛稱。比如看到個小伙子把手機落在桌上,我會說:“嘿,兒子,手機是你的嗎?”他一定倍感親切。但湯姆叔叔叫亨利兒子的含義比這要多。
我們搬到這條街時正處在人生中最需要打拼的階段,我新有晉升,我太太的設計公司又創業不久,每天早出晚歸“壓力山大”。為此特意請孩子的二姨媽來美幫助照看兩個孩子——女兒艾琳卡和兒子亨利。每天放學做作業時,只要有問題孩子們都會去找湯姆叔叔,那時湯姆叔叔已經退休,他不厭其煩地回答各種問題,我們沒想到他的知識面竟如此之廣。有一回女兒艾琳卡復習社會學,美國初高中的社會學課就是歷史加政治,她對誰刺殺了宋教仁,阻礙亞洲建立第一個共和制的考題犯起迷糊,她問湯姆叔叔到底是誰殺誰,是袁世凱殺宋教仁還是與之相反?這種問題你問一百個老美一百個不會,他們連誰殺了肯尼迪都搞不清楚,還管你亞洲的事?可湯姆叔叔斬釘截鐵地告訴艾琳卡,當然是袁世凱殺了宋教仁,記住了,暗殺都是壞人殺好人,袁世凱和宋教仁中袁是壞人,肯定是袁殺宋。下班后孩子們跟我聊起這件事,亨利好奇地問:“干嗎好人老被壞人暗殺呢?”“湯姆叔叔是怎么解釋的?”“他什么也沒說。”“那我也不知道啊。”本來這次艾琳卡也要回來看湯姆叔叔,她離得太遠,又在一個專利事務所做項目主任,非常忙,只好讓弟弟代表她,兩個孩子對湯姆叔叔的感情比我還深。
為感謝湯姆叔叔的關照,我和太太經常做些中餐送給他和湯姆嬸嬸。他們非常喜歡吃炸春卷,每見必開紅酒,還要我陪他共飲。湯姆叔叔喜歡一款加州的黑鉆石紅酒,產自電影《教父》的導演科波拉的酒莊,它回口偏澀,但湯姆叔叔專好這個感覺,說像嘶啦剝去一層皮似的。我們邊喝邊聊,我向他介紹最近榮獲的市政府年度科技大獎,市長朱利安尼親自簽發并將獎狀交到我手里,還邀我陪他一同參加今年的國殤日大游行。“哇,這可是大事,是什么項目?”湯姆叔叔問道。“一個監管緩刑犯人的大型數據系統,我們第一次將DNA作為數據類型加以存儲,這大概是獲獎的主因。”一提到與科技金融相關的專業術語,湯姆叔叔就不無感慨,借著三分酒意宣泄他的情緒:“我這輩子啊,經歷了美國從浪漫的人權時代走向金融霸權的整個過程,從里根總統‘放松管制’開始,華爾街憑借美元的壟斷地位,用利率、貨幣供應量和股市這三駕馬車向全世界收割利益。金融的暴利迫使制造業必須提高獲利預期,否則無法生存,這必然導致制造業流向遠東,以降低勞動力和各類資源的成本。暴利與揮霍成為生活的本質,文明不再是形而上,倒成為形而下的幫兇,我們正用赤裸的欲望焚燒著未來,這種無度甚至突破中世紀的底線。托爾斯泰的《復活》,霍桑的《紅字》,這些故事在今天算什么,什么都不算嘛,關鍵是沒人在意這些了,暴利與分化讓人們失去思考的沖動,反而爭先恐后投入角逐。”
自湯姆嬸嬸去世后,湯姆叔叔就自己生活。湯姆嬸嬸生前不工作,里里外外忙著家務。她高高的身材,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老是笑瞇瞇的。那天她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后,人一下就不行了,像積木抽掉最下面一塊,頃刻坍塌,一個多月便隨主而去。后來松樹陵園墓地的選購、儀式的安排,都由瑪麗嬸嬸和我們幾個鄰居操辦。瑪麗嬸嬸問湯姆叔叔要不要去養老院,起碼還有人照顧。但他堅決否定了這個選項,當時他就說過,“死我也要死在家里”。從此次疫情看,湯姆叔叔的決定不無道理。有數據顯示,疫情喪生者中有三分之一來自養老院,有些養老院竟發生“棄護”現象,因為怕感染新冠肺炎,工作人員居然跑光了,很多老人由于無人護理,不能按時吃飯服藥而力竭而亡,結局十分悲慘。幸虧湯姆叔叔沒去養老院,雖然同樣是走向終點,但湯姆叔叔是自己抉擇,這本身就意味著生命尊嚴。
起初我有點不解,湯姆叔叔病情加重為何不返回醫院?我問瑪麗嬸嬸,她的回答很直白,“這個倔老頭,肯定舍不得咱們唄”。他們鄰里一輩子,從結婚成家到生命終結,這種陪伴別說是互動頻繁,即便點頭微笑也見證了彼此的一生。跟瑪麗嬸嬸相比,我是后來者,但我非常慶幸遇到湯姆叔叔這樣的鄰居,我們之間有心心相印的人文情懷,有浪漫的理想主義色彩,他用畢生經歷、呼之欲出的鏡頭人物和那些可以聞到味道、聽到聲音的人生際遇,把我活生生地拽進美國的文化之河,讓我將書本上的冷靜文字變成火熱生動的立體圖像。隨風飄舞,“飄”這個字老被解釋為隨風而去,并不盡然,同樣可以隨風而來,歷史就在我們頭上飛舞,一天都沒離開過我們,與歷史對話不能僅靠幾本書,絕對不夠,更要有情感溝通,歷史是有溫度的。
昨晚去看湯姆叔叔時就感覺不好。他又在發燒,入院前的癥狀全面反彈,吞噬著他的機體。我們要打911,送他回北岸大學醫院,他卻再次拒絕了,甚至還飆了句德文“du fandest ruhe dort”。美國猶太裔很多來自德國,說幾句德語并不奇怪。我問瑪麗嬸嬸什么意思,她說大概是海涅的詩吧!后來我查出這是德國詩人米勒的作品,還被作曲家舒伯特譜成套曲,湯姆叔叔說的這句詩正是歌曲《菩提樹》的最后一句,意思是“到那里尋求平安”。小時候我跟母親學唱這首歌,當然是中文版,大學期間還在聯歡會上演唱過,它濃厚的悲傷與宿命色彩一直在我心底揮之不去,成為我情感表達的依據,沒想到在湯姆叔叔彌留之際再次聽到它,這是何等的巧合!當你伸開雙臂擁抱世界時,世界早在等你。
所以我堅信昨晚一面是湯姆叔叔在向我告別。我們隔著超過州長規定的社交距離,像往常一樣穿戴齊全,但無論相距多遠,包括口罩、手套、防護服,都影響不了我們的交流。他微微抬起手指向墻上的掛鐘,又在自己脖子上輕輕劃過。
我知道他在說“我的時間到了”,英語里這句話非常簡單,“my time is up”。我拼命搖頭,握拳的手上下揮動,鼓勵他一定要堅持住,頂過一天是一天。他緩緩地向我擺手,示意我快點離開。當我轉身時,他做了個美式軍禮的動作,手搭在右眼眉梢迅速切下,他做得很勉強,手在空中顫抖著。而恰巧這時墻上的掛鐘開始報時,發出當當的響聲。我猛地回頭,只見湯姆叔叔正在微笑,甚至笑出了聲,旋律般與鐘聲合鳴著。我被這笑聲感動得也笑起來,只見那款黑鉆石紅酒在空中揮灑,女學生烏黑的長發,烏斯達克搖滾音樂會,如果你去圣弗朗西斯科的話,所有這些都在我們之間飄舞起來。死亡可以埋葬一具軀體,卻無法帶走充實的生命,絕不可能。
湯姆叔叔的弟弟后來繼承了湯姆叔叔的小屋,但他并未承諾舉行一場下葬儀式。瑪麗嬸嬸說等疫情過后她會籌辦追思會,給大家一個向湯姆叔叔表達敬意的機會。“九,你加入嗎?”“加入,加入,我加入,他喜歡我做的炸春卷呢!”
我脫口而出,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