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中英文雙語版)
- (美)彼得·德魯克
- 4535字
- 2021-06-24 11:30:05
第2章
有目的的創新和七個創新機會源
企業家從事創新活動,創新是企業家精神的具體體現。創新活動能夠賦予資源以新的能力,進而創造財富。事實上,創新活動本身就能創造資源。只有當人類發現自然界中某種物質的用途,并賦予它經濟價值時,資源才得以稱為資源。在此之前,植物只是雜草,礦物只是巖石而已。不到100年前,從地下滲出的石油以及鋁土礦(鋁的生產原料)都還不是資源。由于它們會導致土壤貧瘠,人們將它們視為有害物質。青霉菌也曾被認為是有害物質,而不是資源。當時,細菌學家在培養細菌時,必須竭盡全力保護培養基以免被青霉菌污染。到了20世紀20年代,英國醫生亞歷山大·弗萊明(Alexander Fleming)發現,這種“有害細菌”正是細菌學家苦苦尋找的細菌殺手。自此之后,青霉菌才成為一種有價值的資源。
在社會和經濟領域,情況同樣如此。在經濟領域中,“購買力”是最重要的資源,而它卻是由具有創新精神的企業家所提出的。
19世紀初期,美國農民的購買力水平很低,因此無法購買農業機械。雖然市場上有各種收割機,農民也很需要這種機械,但是他們無力購買。于是,收割機的發明者之一,賽勒斯·麥考密克(Cyrus McCormick)提出了以分期付款方式購買。這樣,農民可以用未來的收入來購買收割機,而不是僅僅依靠過去的積蓄。忽然之間,農民就擁有了購買農業機械的能力(購買力)。
同樣地,凡是能夠改變現有資源的財富創造潛力的事物,都能被稱為創新。
將卡車車身(車廂)從輪子上卸下來,再將其放置于貨運輪船上,這一想法并沒有什么新技術。集裝箱這一創新并不是源于技術,而是源于一種新的認知,即將貨輪視為一種“貨箱容器”而不是一艘“船”。這意味著,真正重要的事情是,盡可能地縮短貨輪在港口停泊的時間。這項看似普通的創新,卻使遠洋貨船的運載能力大概提高了4倍,可能也因此拯救了船舶運輸業。如果沒有這項創新,在過去40年里,世界貿易很難獲得如此巨大的發展。想想在那40年內,所有主要的經濟活動可是都實現了有史以來最快的發展。
真正使普及教育成為可能的,不是對教育價值的廣泛承諾,也不是教師在教育學院受到的系統培訓或某個教育理論,而是一項不起眼的創新:教科書。教科書很可能是捷克[1]偉大的教育改革家約翰·阿莫斯·科梅紐斯(Johann Amos Comenius)的發明。17世紀中期,科梅紐斯設計并使用了第一套拉丁文入門教材。如果沒有教科書,即便是非常優秀的老師,一次也只能教授一兩個學生。有了教科書,即便是普通的老師,一次也可以給三四十個學生傳授知識。
上述事例表明,創新并非一定與技術相關,甚至不必是創造一個“實物”。就影響力而言,很少有技術創新能與報紙、保險之類的社會創新相提并論。分期付款購買方式完全改變了經濟。任何地方只要引入分期付款購買方式,不管當地生產力水平如何,都能使經濟由供給驅動型變為需求驅動型。起源于18世紀歐洲啟蒙運動時期的社會創新,現代醫院對醫療保健的影響,遠遠大于其他醫學上的進步。管理作為“有用的知識”,首次使具有不同技能和知識的人在一個組織里工作,這是20世紀的創新。它將現代社會轉變為一個我們過去的政治理論和社會理論中都沒有的嶄新體系:一個有組織的社會。
經濟史書籍中提到,奧古斯特·博爾西希(August Borsig)是德國制造蒸汽機車的第一人。博爾西希在開展這項創新時,遭到了同業工會、教師和政府官員的強烈反對。直到今天,這項創新仍然是德國工廠的組織系統以及德國工業實力的基礎。博爾西希還提出師傅(Meister,即能夠自主運營工廠的受人敬重的高技能人才)的概念;還有學徒制(Lehrling System),該項制度實現了在職訓練(Lehre)與課堂教學(Ausbildung)的有機結合。1513年,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出版的《君主論》一書中提出的“現代政府”,以及其思想的早期追隨者讓·博丹(Jean Bodin)60年后主張的“現代民族國家”,這兩項密切相關的社會創新顯然比大多數技術創新的影響更為深遠。
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社會創新及其重要性的例子,出現在現代日本。
自1867年向現代世界開放門戶以來,日本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一躍成為超級經濟強國和國際市場中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但它卻一直受到西方人士的輕視。出現這種現象的根源在于“創新必須與實物相關并以科技為基礎”的盛行觀念。無論西方人還是日本國內的一些人,都將日本視為模仿者,而非創新者。總體而言,日本人并沒有取得令人矚目的技術創新或科學創新,他們的成功源于社會創新。
自1867年開始實行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人極不情愿地向世界敞開了國門。此舉完全是為了避免重蹈印度的覆轍。當時,印度遭受西方國家征服、殖民和西化。日本的基本目標則是,以純粹“柔道”的方式,運用西方的武器將西方人“抵御”在國門之外,以保持日本的獨立。
這表明社會創新遠比蒸汽機車或電報更重要。而且,從學校、大學、行政機關、銀行以及勞資關系等機構的發展來看,相比于制造機車或者發明電報,開展社會創新更為困難。一列從倫敦開到利物浦的火車,無須加以調整或改變就可以用來從東京開到大阪。但是,日本的社會體制純粹是“日本獨有的”,當然也是“現代化的”。因此,日本人需要推動社會體制變化以適應具有高技術特征的“西化的”經濟體系。人們能夠以較低成本從國外引進技術,這并不會有太大的文化沖突風險。與之相反,體制則必須依賴深厚的文化根基才能發展。100年前,經過再三考慮,日本人決定集中資源全力發展社會創新,而通過模仿、引進和改造來進行技術創新,最后取得了驚人的成就。事實上,即使現在,這一政策依然是日本最好的選擇。如同在第17章中將要談到的,人們有時開玩笑似的稱之為創造性模仿,其實是一種備受推崇、非常有效的創業戰略。
盡管當下日本人必須學會自主創新,而不是簡單地模仿、引進和改造其他國家的人的技術,為慎重起見,我們還是不應低估他們的能力。科學研究本身就是離社會創新最近的一種形式。歷史表明,只要形勢需要,日本總能表現出這種強大的社會創新能力。最重要的是,它已經向社會展示了其運用創業戰略的超凡能力。
由此得知,“創新”是一個經濟術語或者社會術語,而非技術術語。借用薩伊對企業家精神的定義,我們可以將其定義為:“創新就是改變資源的收益率。”或者按照現代經濟學家的習慣,從需求角度而非從供給角度將其定義為:“創新就是改變消費者從資源中獲取的價值和滿意度。”
我認為,不能根據理論模型來判斷哪種定義更為合適,而應視具體情況而定。鋼鐵廠從一體化的綜合煉鋼廠到迷你鋼鐵廠(微型鋼鐵廠)的轉變,從供給角度進行分析最為合適。這種迷你鋼鐵廠以鋼屑而非鐵礦石為原材料,最終產品不是需要再加工的粗鋼,而是鋼梁或鋼桿。這種轉變使成本大大降低,但并沒有改變最終產品、最終用途及客戶。同樣地,我們可以從供給角度分析集裝箱的出現。雖然錄音帶或錄像帶的技術含量可能比鋼鐵更高(至少與之持平),但采用消費者價值和滿意度對其創新加以分析,則更為合適。此外,20世紀20年代由亨利·盧斯(Henry Luce)創辦的《時代》《生活》和《財富》等雜志,以及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出現的貨幣市場基金等,這些社會創新也應從需求的角度加以分析。
然而,迄今為止,我們尚未發展出一種創新理論。但是我們已經能夠闡述一個人何時、何地、如何系統地發現創新機會,以及如何判斷成功的概率和失敗的風險。盡管相當粗略,但是我們的知識已經足以發展出創新實踐。
19世紀最偉大的成就之一是“發明的發明”。對科技史學家而言,這已是老生常談。大約在1880年以前,發明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19世紀早期的書籍總是提到“靈光乍現”。發明家被認為是既浪漫又荒謬的人物,把自己關在在孤寂的閣樓里擺弄搗鼓。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發明已逐漸變成了研究,變成了一種系統的、有目的的活動。無論在目標還是在可獲得的成果方面,這種活動都可以進行有高度可預見性的策劃和組織。
對創新而言,情況同樣如此。如今,企業家應該學習如何進行系統的創新實踐。
成功的企業家不會坐等“繆斯之吻”而獲得靈感,他們通常勤奮實干。他們并非想要驚天動地的成就,諸如那些能夠引起產業變革、高達上億元的業務或能夠一夜暴富的創新。而那些急于成就一番大事業的創業者注定會做錯事、走錯路,導致創業失敗。一個看似偉大的創新,可能除了技藝之外,別無其他。而一個看似尋常的創新,比如麥當勞的創新活動,反而可能成就一番驚人且具有高利潤的事業。這一道理同樣也適用于非商業領域和公共服務領域的創新。
不論出于何種動機,如金錢、權力、好奇心,或名譽及他人的認可,成功的企業家總是希望能夠創造價值、做出貢獻。他們目標遠大,并不滿足于對現有事物的改進或者修正,而是試圖創造出全新的、獨特的價值和滿足感。他們嘗試將物質轉化成資源,并以一種新型的更高生產力的方式對現有資源進行整合。
正是變化總能為獨特的新生事物的產生提供機會。因此,系統的創新存在于有目的地、有組織地對變化的尋找之中,存在于對這些變化所催生的經濟或社會創新機會的分析之中。
通常來說,這些變化已經產生或者正在發生。絕大多數成功的創新都是基于變化而實現的。誠然,有些創新本身就蘊含著重大變化,例如萊特兄弟發明的飛機。但這些是特例,而且是不同尋常的特例。成功的創新大都很普通,僅僅是利用了變化而已。因此,創新學科,也就是企業家精神的基礎,是一種診斷式學科,即系統地審查能夠帶來創業機會的變化的領域。
具體而言,系統的創新就是關注七個創新機會源。
前四個創新機會源存在于機構內部(不論是商業機構還是公共服務機構),或是存在于產業或服務業內部。因此,通常只有產業或者服務業內部的人才能察覺到這種創新。這些創新都有一些表征,已經發生變化或者稍加努力就能產生變化。這四個創新機會源是:
- 意外事件——意外的成功、意外的失敗、意外的外部事件。
- 不協調事件——與假定或者推測不一致的事件。
- 基于流程需求的創新。
- 產業結構和市場結構的變化。
第二組創新機會源有三個,指的是存在于企業或產業之外的變化:
- 人口統計特征(人口變化)。
- 認知、情緒及意義上的變化。
- 新知識,包括科學和非科學知識。
這七個創新機會源的界限模糊,且存在很大的重疊部分。好比同一建筑物上不同側面的七扇窗戶,透過某扇窗戶可以看到相鄰窗戶所展現的景致。但是,透過特定窗戶的中心所看到的景致是截然不同的。
考慮到每一創新機會源都有其獨特性,我們應分別對這七個來源加以分析。從本質上講,沒有一個機會源比其他機會源更重要或更有生產力。重大創新可能來自對變化表征的分析(如產品或價格的微小變化所引起的意外成功),也同樣可能來自重大突破性知識的廣泛應用。
這些創新機會源是按照可靠性和可預見性的高低依次討論,而非隨意排序。與大眾所認知的不同,新知識(特別是新科學知識),并非成功創新的最可靠或最可預見的來源。雖然基于科學的創新是可見的、迷人的、重要的,但實際上是最不可靠的、最不可預見的。相反,對諸如意外成功或意外失敗等潛在變化的表征的一般性分析,其風險性和不確定性則相當低。通常情況下,由意外事件所引起的創新,從新企業的創立到產生結果(要么成功要么失敗),歷程最短。
[1]1620年,波西米亞(日耳曼語對捷克的稱呼)戰敗,此后由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統治;1867年后,捷克處于奧匈帝國統治之下;1918年,奧匈帝國解體后,捷克和斯洛伐克聯合,成立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在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多次社會、政治動蕩之后,多次更名,于1993年起成為捷克和斯洛伐克兩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