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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和草原

大部分居住在歐亞北部的游牧民族沒有書寫的需求,4因此,他們的歷史均由在他們南邊定居的鄰人來記載。鄰人是游牧社會外部的人,他們傾向于按照他們自己的標準來解釋游牧社會。5在這些早期社會中,并沒有專業的人類學家從游牧民族自身的角度去理解他們,6而且在這些歷史記載中,他們還往往被看作對定居民族的一種威脅。因此,考古學很重要,它為理解這樣的社會及其復雜性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例如,在哈薩克斯坦的拜尕茲(Begash)遺址發現的農作物小麥和粟,推翻了早期游牧民族沒有農業文化這一較早觀點。由此,邁克爾·弗蘭凱蒂(Michael Frachetti)得出結論:“草原游牧民族早在公元前2300年就已經有了農作谷物。”并說:“這可能在小麥傳入中國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也在公元前3千紀中期粟傳入西南亞和歐洲的過程中起著必不可少的作用。”7遺址中已發掘的兩座城址也表明并非所有的草原居民都住在帳篷里,他們也并不是終生不斷地遷徙的。換言之,這片土地上存在很多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但這些都是由環境塑造的。

還有證據顯示,中國最早的文明就已和草原存在聯系,而且受到草原文化的影響。這可以在宗教中看出,比如甲骨占卜,又可見于引進的農作物小麥、商代(約前1600—前1046)晚期墓葬中發現的馬車,以及環首獸頭刀和銅鏡。杰西卡·羅森(Jessica Rawson)注意到早期中國存在產自美索不達米亞的瑪瑙珠,她認為這些瑪瑙珠是由草原民族帶過去的。8正如吉迪恩(Gideon Shelach-Lavi)總結道:“我們不應該低估草原民族在向中國社會傳播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中國社會會有選擇地接受那些適合貴族身份和定居生活方式的文化特征。”9

然而,這種情況在公元前1千紀的后半段發生了變化。此時,一種對立的情況開始出現在漢文史書中,即歷史上所謂定居的、文明的漢文化與其鄰近的草原文化之間的二元對立。狄宇宙(Nicola Di Cosmo)等人主要依靠考古資料,認為在匈奴作為游牧騎兵于公元前1千紀晚期興起之前,漢人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威脅。10直到那時,生活在漢朝北邊的主要還是有文字的、徒步作戰的農耕民族。有人則不同意這一觀點,指出那時的漢文化很有可能已經接觸到一些半游牧民族,11與匈奴部落聯盟的相遇改變了當時中原地區各個統治國家的貴族的看法。在此之前,貴族們似乎都認為,只要被文明的力量征服,天下所有人就都能被開化。但此后,他們的看法愈發傾向于一種二元論觀點:匈奴成了“他者”,一個“天性”就與漢人迥然各異的民族。12

漢文史書對他者的強化,無疑是出于將帶來巨大威脅的民族妖魔化的需要,如金鵬程(Paul Goldin)所述,這也回應了秦帝國(前221—前206)構造的“漢民族”概念,“沒有他者,就沒有自我。稱自己為漢人,也就意味著稱別人為非漢人。新的王朝不得不虛構一個無法和解的對手,而匈奴恰好就在這個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出現”。13謝爾蓋·米那耶夫(Sergey Miniaev)注意到,中國早期史料對北部鄰人的稱謂很多,第一次提到匈奴是在《史記》中,但其中記載的公元前318年的相遇很可能不實,是后人添加進去的,或“‘匈奴’也可能是對畜牧部落的統稱,這在當時很常見,毫無任何民族文化意義”。14塔瑪拉·金(Tamara Chin)認為,司馬遷避免了“人類學修辭”,沒有把漢人對他者的征服寫進漢人“在文化和道德上具有優越性的敘述”中去。15她認為,這種修辭是在秦之后,隨著漢武帝(前140—前87在位)開疆拓土而出現的。成書于1世紀的下一部史書《漢書》,則將漢人的征服牢牢地置于其中。16

其他定居者的文化也不得不通過給他者命名或貼標簽來講述他們的故事。從這些史書中,我們對定居者文化的了解難免要多于他者。公元前5世紀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使用了斯基泰(Scythian)一詞,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前330)則把他們的草原鄰居稱為塞種(Saka)。早期的漢文史書對他們北邊的民族也有數個稱呼。由此,圍繞這些被如此稱呼的民族的起源和族屬問題,人們展開了大量的討論。匈奴方面的討論焦點在于,匈奴可能等同于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所說的匈人。17然而,許多學者仍持懷疑態度。如金鵬程所言:“‘匈奴’是一個政治術語,沒有理由證明它曾指代一個具體的族群,相反,的確有很多理由證明它不是……通過在匈奴統治區域的發掘,我們還發現了很多不同的文化。”18

漢文史書記載了居住在黃河大拐彎(位于今鄂爾多斯一帶)東北部及其腹地的定居民族、游牧民族和騎兵。19許多學者提出,正是在公元前4世紀晚期與這些民族的相遇,使得趙國(前403—前222)的一位統治者將他的步兵變革為騎兵。20在此之前,馬一直被用來拉車或馱載貨物,盡管有育養計劃,但中國始終沒有足夠的馬用于軍事。21騎兵的采用,也使服飾改革和武器改革成為必要。在接下來的1000年里,馬成為中國北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這不僅僅體現在軍事方面,在文學藝術上,馬也是常被頌揚的對象(見第六章)。

公元前221年,秦建立了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王朝。據漢文史書記載,約公元前209年,隨著秦軍勢力擴展至鄂爾多斯的北部和西部,秦朝邊境上各種各樣的游牧部落在冒頓單于的領導下聯合起來。漢文史書稱這些部落為匈奴。22在冒頓的帶領下,他們向周邊擴張,將北方的其他部落(位于今蒙古國境內)也納入聯盟中。匈奴向西遷至塔里木,將被漢人稱為“月氏”的民族趕走,并對塔里木的一些綠洲國家實行統治。23向南,他們輕而易舉地打敗了新建立的漢朝(前206—220)的軍隊,將他們從秦朝先前占領的土地上驅逐出去。24漢朝派遣使節協商和約,與漢人那時和其他鄰國締結的和約一樣,其中包括漢人公主與外族首領的和親。25漢匈雙方都接受了和約,承認彼此之間地位平等,并以漢朝和前朝修建的長城劃定部分邊界。此外,漢人還同意定期向匈奴提供包括絲綢和糧食在內的物資饋贈。漢人史官記錄了匈奴首領的話:“故約,漢常遣翁主,給繒絮食物有品,以和親,而匈奴亦不擾邊。”26金云縉(Hyun Jin Kim)認為,這表明此時的漢朝成為匈奴聯盟的附屬國。27

漢武帝時,這種平衡又一次發生了變化。他成功實現了領土擴張,向東北進據今天的朝鮮一帶,向西進入塔里木盆地,向南征服南越國(前204—前112;見第二章)。漢武帝計劃與被匈奴驅逐出塔里木的月氏結盟,攻打匈奴。他的戰略是,月氏從西側、漢軍從東南側共同發動攻擊。然而,派去磋商此事的使者張騫并沒有成功——張騫在途中被一個匈奴人抓獲,在匈奴生活多年,但亦因此獲得了很多情報。28盡管如此,漢朝仍發動了戰爭,雖然取得了勝利,但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對漢朝而言,戰爭的最終價值是很有限的,因為他們不可能守住草原地區。匈奴聯盟崩潰后,公元前53年,漢朝與已經分裂的匈奴的其中一支,即南匈奴締結和約,南匈奴的首領對漢朝稱臣。至此,漢匈之間的權力關系發生了徹底的轉變。尤銳(Yuri Pines)認為,游牧民族自身具有不容小覷的力量,并且他們不愿意接受漢人的定居生活方式,于是使得漢人與游牧民族的相遇“成為中國政治史、文化史和民族史上最具意義的事件”。29

在絲綢之路時期的歐亞大陸上,這樣的相遇絕不僅見于匈奴和漢人之間,其互動的方式也并不單一。定居民族的歷史學家常常把他們與游牧民族之間的關系簡化成沖突或對立,事實上這些關系要復雜得多。與漢人一樣,羅馬人也建造了用于抵抗外族入侵的邊墻、堡壘等防御體系。30在希臘的史書中,北方的游牧民族是典型的“他者”。被稱為斯基泰的民族,一直以他者的形象出現在從希羅多德到拜占庭的史書中。31再往東,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被一群從東北方來的游牧民族打敗,這群游牧民族建立了帕提亞帝國(前247—224)。帕提亞人成功地采用了一種新的定居生活方式,同時還保留了自己的軍事實力,甚至對羅馬邊境造成威脅。32

那么,這對耳環屬于匈奴,還是漢呢?用這種方式來標記它有意義嗎?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探究匈奴和漢背后的復雜聯系,以及墓葬(發現耳環的西溝畔墓)所揭示的這些關系的各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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