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件古物中的絲路文明史
- (英)魏泓
- 6040字
- 2021-06-29 09:30:55
引 言
我們被物質包圍,我們被歷史包圍。但我們很少用構成環境的文物來理解過去,很少像閱讀書籍一樣去閱讀物體,即理解創造、使用和廢棄它們的人和時代。
——斯蒂文·盧巴和大衛·金格里(Steven Lubar and W. David Kingery)
《物質的歷史》 (History from Things)
本書是關于絲綢之路上的物質的著作。從創造敘事的意義上說,物質或器物在和我們對話。1“這是一個用于盛放我的茶水的容器”,這個敘事雖然簡單,卻不僅依賴這件器物的特性和背景,還依賴我們自身的特性和背景——這是一場對話。最初的敘事,可能只講述了這件器物與一個人之間發生的諸多故事的其中之一,而不涉及它與其他經歷、知識、信仰和文化背景不同的人之間的聯系。一件容器可能會被不同的人視為飲用器,但有人認為它是酒器,有人則把它看作水器。脫離了器物最初的環境,即被制作的時空,它可能再也不能引發它的制作者原本的敘事。宗教和禮儀用品通常是這種情況。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努力地去理解一件器物更多的背景,目的是再現這件器物的敘事和它的“傳記”或歷史,即它是何人、何時、為何、如何制作的?它是何人、在何地、為何、如何使用的?它去過別的地方嗎?它是否被改造、轉變、破壞、修復?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無法得知器物背景的情況下,我們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有時可能是完全錯誤的。2
通過器物而不是人和事件來敘述歷史,并不是一種新方法,然而在過去的20年中,這種方法在世界歷史的教學和普及中變得越來越重要,3在商品史領域尤其成功。4這種方法也已經被越來越多的學術機構采用,尤其在近代史領域。5其中,非傳統史料不僅僅局限于商品,還涉及日用品、裝飾物、工具和建筑。6
本書聚焦于人工制品,而不是原材料,但對器物或物質的定義比較寬泛,包括商品,“自然的”和有生命的物質(如人、馬、駱駝),還有人類創造的復雜的物質(如珠寶、玻璃、繪畫、建筑)。本書也不排斥文本。我不贊同將文本與其他物質區分開來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文本“與人類創造的其他物質不同……不是中立的表達”,而是“活躍在社會關系的生產、協商和轉變過程中”。7我認為,人類創造的非文本的器物,同樣也活躍在社會關系的生產、協商和轉變過程中。因此,本書采用歷史考古學的方法。如約翰·莫蘭德(John Moreland)所述:“過去的人們通過特定歷史環境中的器物、聲音和文字,表現他們的社會習俗,構建他們的認同。”8
對一些歷史學家來說,用一件重要的器物來理解過去的誘惑之大,就像通過一位偉人來理解過去一樣;另一些歷史學家則用普通但數量眾多的陶瓷殘片來理解過去。本書嘗試采用折中的視角,多數章節雖各自圍繞一件器物展開,但通過研究與之相關的器物和人來考察它的背景。本書選取了具有復雜敘事的器物,并對其“深描”(thick description),即把每一件器物放在它的時空下進行細致分析。9
器物和人的移動,對于絲綢之路這個概念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本書所選的大多數器物都曾沿著絲綢之路移動。但是這樣的器物,無論是日常用品或奢侈品,還是商品或非商品,絕大多數都已經消失很久了——食物、酒、藥品消耗殆盡,奴隸、大象、馬匹已經死去,織物、木器、象牙早已腐爛,玻璃器、陶器也已破碎。10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比如在金屬器或玻璃器窖藏中,或在隨葬有貴重物品的墓葬中,器物才能被有意或無意地保存下來。本書所討論的器物中有三件就是在墓葬中得以保存(第一、二、五章)的。對于其他器物的存在,文本通常是唯一的證據,不過考古材料和文本都是極其零碎的。
在本書中,器物不是中立的表達,也沒有失去活力——它們變化,也影響變化。這就是物質文化研究方法與絲綢之路的關系所在。通過考察器物如何與它們所遇到的文化,即制造、搬運、接收、使用、售賣和廢棄它們的文化相互影響,我們可以獲得看待那些時代那些文化的新視角。本書參考了最近關于“物質”的討論,包括物質與人類(本身也是“物質”)的相互作用、物質文化研究的常用方法,還包括物質和人類的相互依賴,即它們之間的“糾結”(entanglement)。11
本書將背景設定在一個具有這種糾結特征的時空下,選取的大多數器物至少有一種文化背景,并與不同文化和時代的物質(包括人)相互糾結。我不局限于討論器物原本的情況,并在很多時候把故事帶到現在,研究各式各樣的關系,包括器物與文物保護人員、策展人、學者、收藏者、劫掠者以及其他人的糾結。
本書討論的器物中包括若干奢侈品或具有紀念碑性的器物,它們是耳環、壺、絲綢、《古蘭經》和佛塔。這對耳環(第一章)發現于匈奴境內的一座墓葬中,展現了在“匈奴”和“漢”這些名稱下被忽略了的各種文化的特征和材料。12人們在講述它們的故事時,經常會采用一種截然對立的方式,即草原民族和定居民族、游牧者和農耕者、野蠻人和文明人。我特別希望避免這種粗略而無用的敘述方式,13并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對這種簡單的區分和貼二元標簽的做法提出質疑。這種情況有時也出現在貿易與朝貢、官方貿易與私人貿易等方面。本書旨在表明,一些問題的真實情況遠比人們對它的表述復雜。本書還將為讀者指出這種不確定性,并給出參考文獻以供讀者深入閱讀。
對于本書討論的所有物質的故事而言,環境是必不可少的部分。環境為技術的發展、物品的開發制造和民族的遷徙提供原料、條件和動力。14例如,不斷變化的環境就是第一章耳環的故事的催化劑。有學者認為,匈奴起源于阿爾泰地區,公元前4世紀時由于氣候變化被迫南遷15,繼而迫使原來居住在此地的月氏人向西遷移。西遷的月氏人建立了嚈噠帝國(約450—550),他們很可能就是第五章討論的巴克特里亞壺的生產者。
第一章提出的另一個同樣復雜的問題是,物質是何人、在何地、為何人制作的?技術、原料、樣式和工匠都在傳播或移動,我認為這是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特征。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猜測耳環究竟在何處制造,并且不得不接受,將來的發現可能會挑戰這些觀點。換言之,在很多情況下,當我們研究絲綢之路物質文化的時候,我們的基礎是不牢固的。
由于被埋葬在墓中,耳環保存了下來。本書討論的另外兩件器物也是這樣,即希臘式玻璃碗(第二章)和巴克特里亞壺(第五章)。這些器物都被發現于貴族墓葬中,它們很可能被視為來自“外國”或“異域”的物品,并且人們可能認為以此隨葬可提高墓主人的社會地位和世界性。我們也可以反過來推斷,世界性在墓主人所處的社會是被肯定的。
關于巴克特里亞壺的章節提出了一個重要的且經常被忽視的問題,即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絲綢之路上傳播的作用。器物本身在羅馬和薩珊容器中有原型,但它發展出了自己的風格。與之類似,容器上描繪的故事(很可能是特洛伊戰爭史詩集的一部分)也發展出了自己的風格,尤其是其中對帕里斯拿著兩個差異很大的蘋果的描繪。當然,我們沒有證據說明當地人有任何關于羅馬容器和特洛伊戰爭史詩的知識,制作這件器物的工匠和它最初的主人很可能只把它看作一件地地道道的當地產品,上面描繪的也是當地的故事。然而,當它向東移動并來到中國時,它必然被視為異域的,因為它來自“西方”,不過這個“西方”指的是中亞,而不是歐洲邊境。
關于希臘式玻璃碗的第二章討論了玻璃和玻璃工藝,這與絲綢之路上的養蠶技藝形成了鮮明而有趣的對比(見第八章)。在歐亞的很多地區,玻璃的原材料是很容易得到的。玻璃工藝也出現了,人們至少掌握了燒制原材料使之轉化的技術,也懂得使用熔劑來降低燒成溫度。該工藝至少在公元前1千紀時就在歐亞大陸發明或傳播。但是絲綢起源于東亞,而玻璃工藝則是在與歐洲相鄰的西亞逐步完善后,東傳至薩珊波斯,再至中國和朝鮮。南亞的傳統可能是獨立發展的,但也一定受到了自西亞傳入的玻璃器的影響。此外,不同于絲織工藝和絲織品已經被絲綢之路上各主要文明掌握和推崇,玻璃工藝在中國的發展并不順利。可能是因為其他材料,比如玉和越來越精美的陶瓷,滿足了中國社會對半透明且堅硬材質的美學需求,就像玻璃滿足了陶瓷技術落后的其他社會的需求一樣。然而,貴族墓葬中出現的玻璃器、佛教中玻璃器的重要地位,以及中國不同時期對玻璃工藝的采用和實驗,都說明玻璃也受到一些人的推崇。
絲綢是本書中的核心部分,它的故事正在不斷發展。我在第八章中選擇了一塊晚期的絲綢(8—10世紀)來討論,這樣我可以從它們在中國的起源來探討絲織工藝(栽桑、養蠶和紡織)的傳播。從整個歷史時期來看,絲綢并非總是貿易的主要物品,甚至在一些貿易網絡中,絲綢也不是主要的商品。盡管如此,絲綢仍非常重要。在整個時期,其原料和成品自始至終都在交易,而且價格很高。我們還可以看到,隨著原料和技術在中國以外的地區傳播,新的紡織工藝得以發展。
絲綢和玻璃,都是佛教故事的一部分,在宗教活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第四章對阿姆魯克·達拉佛塔(Amluk Dara Stupa)主塔的討論中,我們進一步探討了佛教。作為一個建筑體,該佛塔并未在絲綢之路上移動,但它反映了佛教的傳播和斯瓦特河谷不斷變化的環境、文化、宗教和政治景觀。它還使我們討論了建筑形式傳播的復雜邏輯。
第六章討論的木板畫,也描繪了一個佛教故事。但我選擇它,是因為它還講述了另外的敘事,特別是馬的重要性,以及絲綢之路上經常被遺忘的小國所扮演的角色——此處講的是于闐。這幅畫還描繪了一種在整個于闐地區常見的,但我們仍沒有弄明白的圖像程序,這表明學者在理解絲綢之路上還有很遠的路要走。
本書選擇了三件有文字的器物,因為它們的文字內容都有不同的文化背景。第三章討論了一處貴霜錢幣窖藏。錢幣集文本和器物于一體,因此錢幣學是一門跨歷史學和考古學的交叉學科,這一點不足為奇。在許多社會中,錢幣確定了其他史料中的年表、統治者的姓名,有時還填補了歷史空白。對貴霜帝國而言,錢幣是重建其年表的主要史料。錢幣銘文使歷史學家可以重建統治者的年表,不過在把年表起點置于何處的問題上還存在很大爭議。16目前發現的貴霜人自己留下的文字記錄非常少,僅憑鄰國(如東漢[25—220])史書中記載的統治者的名字難以重建貴霜的年表。因此,與許多其他有文字的社會相比,對貴霜歷史的理解更多地依賴考古學。此處討論的這批錢幣窖藏還有另外一個故事。它們不是發現于貴霜或作為貴霜貿易伙伴的鄰國境內,而是在千里之外、今天埃塞俄比亞境內的一座基督教修道院里。它們去到埃塞俄比亞的原因仍不明確,不過這一事實足以說明此時已經存在跨越海陸的長距離交通路線。
本書討論的第二件文本(第九章)來自中國,該地的文本和考古證據都很多,而且有時候兩者可以互證,例如商王世系的問題。中國有大量的文本,包括記載詳細的政治史書。中國的歷史學也將這些文本置于首位,在考古學證據和其他證據之上,不過何肯(Charles Holcombe)指出:“貿易、佛教和外國人是中國傳統的主流歷史學家很少提到的三個問題。”17傳世文獻代表的是知識分子和官方貴族的觀點。而考古出土的文本殘片,沒有受到同樣的選擇,因此它代表了社會中另一些人的觀點。這里討論的是一本印刷歷書的殘片,是當時很受歡迎的禁書。這一章研究文本在文盲或半文盲居多的社會的作用,并認為它們也能和這些群體“對話”。
第三件文本是一件圣物,即貴族制造的藍色《古蘭經》中的一頁(第七章)。這件伊斯蘭文本是用金和銀將阿拉伯文寫在靛藍色獸皮紙上的。它的出處和創作靈感都不確定,而且引來了很多爭論。類似的文本在千里之外的東亞佛教中也有發現,有人提出兩者可能存在關聯。
盡管我已經努力涵蓋更多的話題,但仍有一些難免被忽視。我本想討論音樂、醫藥和食品,卻沒有實現,也沒有專門討論軍事問題。不過,我決定討論奴隸問題,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絲綢之路上,不論哪個時代和文化都存在奴隸,他們無疑是絲綢之路貿易的一個主要部分。盡管如此,他們往往只在絲綢之路的歷史上被順帶提及。
我研究絲綢之路上的物質已經30多年,但當提出更多關于這些器物的問題時,我仍然驚訝于自己缺乏對它們的物質性的理解或興趣。有時候是因為不確定它們的質地和工藝——我們已經失去了過去工匠所掌握的技術,而且難以重現這些方法,有時甚至無法找到原材料。但通常這看起來是一件缺乏趣味的事情,要么找出答案,要么質疑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做出的假設。
這導致在很多情況下,對器物質地的描述,往好處說是粗略,往壞處說是不準確。舉例來說,在很多西方中世紀手稿的目錄中,都稱其材質為 “vellum”(制作精良的獸皮紙)。這僅僅告訴我們紙的工藝上乘,但并沒有指出是由哪種動物的皮制成(見第七章)。同樣的情況也見于用“麻紙”和“桑皮紙”來描述東亞中古時期寫本的紙張。這些都是粗略的名稱,通常表明紙張的質量,而非它的主要纖維,因此經常被誤解。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在識別文本內容上做了更多的工作,而很少關注獸皮紙或紙張本身的鑒定。18
在中國出土的大多數玻璃器中,明顯有很多對其描述不準確的例子。這些玻璃器的年代大約在漢代,且被認為是外來的。盡管這樣的玻璃器有一些已被確定是希臘的,還有一些很可能是在當地生產的,但經常被標注為“羅馬”。19
在2009年我策劃的一項展覽中,我認為第二章討論的玻璃碗的慣常記錄“羅馬”是正確的。但當我開始仔細地研究玻璃的時候,便發現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就像在我學術生涯的很多其他時期,我必須質疑我認為自己知道的事。本書就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嘗試去接受絲綢之路歷史中的很多不確定性和物質文化,同時通過“聆聽”絲綢之路上的許多物質,去發現一些微小而牢固的基礎,并在此之上進一步研究和認知。
注釋
1我認為器物(object)和物質(thing)在此處是可以互換的,見下文我對這兩個詞的范疇的解釋。
2南非電影《上帝也瘋狂》(The Gods Must Be Crazy)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一個可口可樂瓶子被人從一架小飛機上扔下來,掉落在卡拉哈里沙漠(Kalahari Desert,今稱為卡拉哈迪沙漠)的一個村莊,使得居住在那里的部落非常困惑。在新的語境下,可口可樂瓶子被認為是上帝賜予的禮物,被賦予各種各樣的意義,而這些意義與它最初的功能完全無關。這里應該注意,即使進入了那個社會,也不能確保一個外來者能夠準確地理解這種情況。這一點在一些人類學調查報告中可以看出。
3MacGregor (2001) 最為顯著。
4例如,見Mintz (1985) 和Kurlansky (2002)。
5例如,加利福尼亞大學圣克魯茲分校世界史中心的“世界商品史(1450—1950)”計劃。
6例如,見Harvey (2009),Hicks and Beaudry (2010)。
7Moreland (2001: 31).
8Moreland (1991: 119).
9“文化不是一種力量,不是引致社會事件、行為、制度或過程的原因。它是一種情境,在其中社會事件、行為、制度或過程更容易被理解,即它們可以得到‘深描’。”(Geertz 1973: 316)
10“馬匹和大象從印度運至斯里蘭卡和東南亞。”(Ray 1994: 39)
11關于人和物的糾結,最近的詳細討論見Hodder (2012)。
12在1957年日本關于絲綢之路的一本學術報告中,連接歐亞大陸的草原(和海上)路線被歸入“絲綢之路”的范疇(Japanese National Commission 1957和Whitfield 2018)。
13Whitfield (2018).
14關于器物、人和環境的相互關系,見Ryan and Durning (1997)。
15Schlützs and Lehmkuhl (2007: 114). 如果我們接受定居民族的文獻記載,把他們歸為“匈人”,他們還可能遷徙到歐洲邊境。對這一假設的評論,見Kim (2016: 114) 和第一章。
16關于貴霜年表,見Falk(2014a)。
17Holcombe (1999: 285). 對于匈奴聯盟和其他北方民族,中國史書的記載和考古發現有不一致的地方,亦見第一章。
18這并不是輕視在該領域工作和提出這些問題的人們的貢獻。
19見第五章。接受這樣的描述,亦見Watt et al. (2004) 和Whitfield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