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喜悅被一種難以言說的陌生打破,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相顧無言,而天臺就是他們逃離一切的場所,但是在很多時候,蕭俊辰更喜歡一個人蹲坐在水塔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里,兩眼斜斜望著天,像一個看不到光明的盲人。
遠在異國他鄉的他們似乎都迷失了。
終于,有一天傍晚時分,晚霞絢爛如血,蕭俊辰推著坐輪椅的葉朗清來到了天臺的邊緣上,他站在他的身后,雙手把著他的肩,像一個人在控制著另一個人一樣,冷清傲然,默默無言。
葉朗清心下波動,終于徐徐開口:“我們好好談談,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你為何會出現在澳洲?!”
他想,他所認識的他并不是一個自私虛偽的人,他只是在此刻太軟弱了。
許久許久,蕭俊辰不動聲色地眺望著遠方的山脈,聲音靜成一條直線,沒有任何波瀾:“我是被騙來的,一直以來,所有人都在騙我。”
葉朗清不明所以,只是感覺到握著自己肩膀的那雙手暗暗加重了力道,于是,他開始示弱:“我和你一樣,我也是看不到光明的人,過去是,現在也是,也許,將來,永遠,我都會活在可怕的黑暗中。”
蕭俊辰忍不住譏笑:“怎么,你也被家人拋棄了嗎?”
“沒有,他們沒有拋下我,甚至給了我最好的生活。”葉朗清的聲音在發抖:“被保護得太好,就注定會被權力束縛,看不到更遠的風景,這世上美好的,陰暗的,晦澀的,痛苦的,我都想一一經歷。”
“所以你當初離開家,就是為了擺脫那種善意的束縛?”蕭俊辰挑了挑眉,有些莞爾不禁。
“是!離開了家以后,我才知道自己不知天高地厚,根本連生存的基本能力都沒有。”葉朗清微微仰頭,自嘲般的認清了自己,“可是即便是那樣,我也從不后悔自己當初的所作所為,我這種人就屬于撞了南墻也絕不會回頭認錯的那種。”
“一個人死撐著,那么最后,你為何又回家了呢?”蕭俊辰的眼神有些不屑。
“因為我不能死在外頭,至少不能這樣莫名的死了!我不想我的人生就此結束!”葉朗清實話實說:“沒有什么比求生的力量更驚人。
蕭俊辰不說話了,忽然推著輪椅又往前走了兩步,于是,冷風呼的一聲又竄入了耳朵。
“告訴我,你發生了什么?”緊急時刻,葉朗清又開口問他。
他止住步子,閉著眼睛深呼吸一口。
葉朗清又追問:“蕭俊辰,你憑什么拉著我跟你一起死?!我不想死,我要活著,我的家人還在等我!”
“家人,家人算什么?”蕭俊辰失聲喃喃。
“你想想伯父,想想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葉朗清振振有詞的提醒他:“如果就這么死了,你算什么?!”
“可是,我的家沒了,家里的人也沒了,我什么都沒有了,我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身后的男子忽然情緒失控,痛苦地叫喊出聲:“他們改我國籍,騙我出國,私自決定了我的人生,卻根本不問我愿不愿意,他們憑什么這么做?”
葉朗清啞然:果然,被控制的人生總是不幸的。
蕭俊辰咬著牙,悲憤的控訴道:“我爸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他欺騙了我,欺騙了所有人,他甚至害死了我媽,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還傻傻地相信他,崇拜他,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可是他都做了什么,他背棄了曾經的理想,背棄了我們父子的情義,他讓我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毀滅了我對人性最基本的認知,讓我變得不再相信任何人。”
“可是,他最終選擇了保全你,不是嗎?”葉朗清早已從其他人口中探查到了蕭俊辰的底細:“他在出事之前將你送出國,已經是他對你最好的安排了,你如果繼續留在國內,只怕你會更崩潰。”
“讓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自生自滅就是對我好嗎?我甚至寧愿陪他一起贖罪,哪怕一起去死!”蕭俊辰有些自暴自棄。
“奇怪,他明明給了你生的自由,你卻偏偏不知好歹地想死,你就算再恨他,也不該輕言生死,你需要的只是忘卻而已,忘記過去的種種,懷著感恩的心,去繼續自己的生活。”葉朗清不善言辭,可是此時此刻,他為了自保卻變成了一個心理學家,說著言不由衷的開導人的話語。
不管蕭俊辰此刻如何暴躁,他的安慰和勸解還是起到了一定的緩和作用。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俊辰,你原諒他吧,這樣你才能解脫!”
蕭俊辰站在離護欄一米遠的地方,一個人默默蹲下身去,雙手抱著腦袋,像一個鴕鳥一樣窩在那里。
這時,天邊的最后一道天光也徹底消失了。
他們在天臺上逗留了許久,一起吹著晚風,各自想著心事,等待心頭的傷口自動痊愈。
之后的幾天,蕭俊辰的情緒似乎平復了一些,他開始主動向他試好,企圖挽回他們破碎的友情。他甚至回憶起了在校園里的往昔,說到了好事多嘴的裴子諾,自然而然的也講到了夏若青身上,這個從云南老家轉學回到上海的孤女,他們如何相識,如何彼此心生好感,又是如何告別的……
說到最后,他的眼神有些黯然,自言自語著:“千不該萬不該,讓人家女孩等我,萬一耽誤了人家的青春怎么辦?”
葉朗清卻哼哼一聲,信誓旦旦的嘲笑他:“你憑什么覺得人家會等你?!一年半載還可以,五年時光,容易發生太多事情了,說不定女孩喜歡上了別人,那你怎么辦?”
“她若真的移情別戀,我反倒釋然了,畢竟,我可能回不去了!別害了她!”他無謂一笑,很是瀟灑的樣子。
“俊辰,你知道嗎?其實我也喜歡一個叫夏若青的女孩。”葉朗清忽然眼波明亮,幽幽地坦白。
“胡說八道。”他以為他在開玩笑。
“真的,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她是我繼母帶來的女兒,是我幼年的玩伴。”葉朗清一本正經地回憶著幼年的時光:“她很執拗,被人欺負了也不掉眼淚,一個人硬撐著,雖然我分辨不清她現在長什么樣子,但是我一直記得她的名字,她叫夏若青,一個美麗倔強的女孩。”
“這根本不是一個人吧!”蕭俊辰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打趣著。
“應該不是一個人吧!”葉朗清也覺得世上不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可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蕭俊辰卻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
他連夜給潘叔打去了電話,一面詢問父親的近況,一邊讓他調查一下夏若青的身世。可是沒成想,此番舉動卻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潘叔給蕭俊辰回電話的時候,葉朗清就在他的身旁,他并沒有選擇讓他回避。
電話彼端說了些什么,葉朗清不得而知,但是就在這通電話打來的第二天,蕭俊辰就出了意外。
明明那天晚上,他們還一起喝了啤酒,談天說地,說要相互扶持,做一輩子的哥們兒。
可是第二天早上,蕭俊辰就被發現死在了醫院的車庫里。
是車庫的保安發現他的,他吞噬了大量的安眠藥,死的時候他蒙著眼睛,在手機的留言簿上寫下了遺書,要把自己的眼角膜捐給葉朗清,這是他唯一能留給他的干凈的東西。
警察來問話,葉朗清整個人如被雷擊中了一般,懵掉了。
他不愿意相信蕭俊辰已經死了。他要求看他最后一眼,卻不被允許,因為他自身的情況,看了也是無益,可是葉朗清不甘心啊,蕭俊辰明明已經想開了,為什么又會毅然決然地尋死呢?他不明白,他極力想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是什么可怕的意念瓦解了蕭俊辰生的希望?他要找到答案。
可是,眼下,更大的折磨也摧殘著他的心智。蕭俊辰的死,讓葉朗清郁郁寡歡,一度喪失了語言能力,他像個掉線的木偶一樣,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只是在窗前靜靜地坐著,直到三天后徹底陷入昏迷。
期間,他的手術順利進行。
蕭俊辰的眼角膜給他帶來了生的光明,他卻高興不起來。
出院后,King將他接回了澳洲的公司,怕他胡思亂想,King對他進行了秘密培訓,除了心理治療,他活在刻苦的學習里,每天沉浸在各種龐雜繁冗的經濟學數據里,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沒有思想的傀儡,他想要通過學習和工作來麻痹自己,讓自己忘掉痛苦,忘掉蕭俊辰。
在King的高壓磨礪之下,兩年的時間,葉朗清變成一個唯命是從,沒有私人感情牽絆的機器。
可是,就在蕭俊辰在他的腦海里淡漠成一個簡單的人名的時候,蕭俊辰的父親蕭長河卻派人找到了他,請求他前去相見。
他在震驚之余,鬼使神差的坐飛機回國,驅車北上,兩天后,他的車沿著一條舊公路一直開到燕山腳下。路的盡頭,出現一座高大的暗紅色牌坊式大門,四周是高約5米的灰色圍墻,墻頂上裝有探頭。大門上沒有招牌,但有一名戴著潔白口罩的武警站崗。
葉朗清并沒有見到蕭長河本人,而是被一路指引著來到了附近的一家療養院。
在這里,他見到了蕭俊辰口中的那個潘叔,從潘叔口中,他才得知,蕭長河在得知蕭俊辰的死訊后就臥病在床,申請了保外就醫,在這家療養院住了兩年,病情郁郁不見好轉,兩天前剛剛過世。
“先生一直在等你,可是終歸是等不住了!”潘叔滿腹心酸。
“那么,你找我來,是為了?”葉朗清瞪著眼睛,暗暗覺得事態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
潘叔嘆息一聲,認真地道:“我想麻煩你一件事,能不能去一趟澳洲,把俊辰的骨灰帶回來給我,我想讓他落葉歸根,這也是蕭先生的意思。”
葉朗清沒有接話,雙手卻在身側微微握拳,似乎下定了什么決心。
潘叔一動不動,有些焦急的凝望著他。
葉朗清閉下眼睛,毅然道:“我可以去一趟澳洲接蕭俊辰回來,但是你必須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
潘叔眉眼震動,意料之中地后退了一步,半餉后,才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告訴我實情,我不想蕭俊辰死得不明不白。”葉朗清再三堅持,義正辭嚴。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告訴她夏姑娘的身世,是我刺激了他。”潘叔悔不當初,痛心疾首地連連搖頭:“俊辰孤身流落海外,舉目無親,因為他爸爸的事情,他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一度將自己封閉了起來,經過一段時間的專業治療,他的病情明顯好轉了,也愿意和其他人交流了,他甚至遇到了你,我不該再去刺激他,都是我害了他呀!”
葉朗清愕然,不明所以。
潘叔從身后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了他:“這是蕭先生臨終前留下的,里面有你想知道的一切答案。”
葉朗清接過信封,本想當即打開看看,卻忍住了,他微微頷首致意,選擇了轉身離開。
潘叔在身后喊他:“那你答應我的事情?!”
葉朗清頭也不回:“我說到做到。”
深夜,在酒店里,葉朗清才打開了那個信封,里面有一些老舊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張兩個女人的合影,有一張兩個嬰兒的合影,還有一張是一家四口的合影,都是在醫院里照的,此外,還有一撮塑料小袋包裹的晶瑩的白發。
葉朗清一夜未眠,坐在房間的陽臺上,看著夜色如潑墨,掩蓋了地面上的一切輝煌。
潘叔口中的夏小姐的身世又跟蕭俊辰有什么關系?何以刺激到他一心求死!
夏小姐,莫非就是夏若青,蕭俊辰喜歡的那個女孩。
那么照片上的這兩個孩子是誰?如果其中一個孩子是俊辰的話,那么另外一個呢?夏若青嗎?他們是親兄妹嗎?
照片上的這兩個女人又是什么關系?
葉朗清在渾渾噩噩中推理出了一條線,夏若青和蕭俊辰是同胞兄妹,后來,蕭俊辰的父親離開了云南,只帶走了蕭俊辰一人,卻留下了另外母女倆人,那么照片上的另外一個女人又是誰?或者說,蕭長河當年帶走了蕭俊辰母子,卻唯獨丟下了自己的女兒,又或者他們夫妻倆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了照片上的另一個女人,可是,她們為什么要拋下女兒呢?
葉朗清帶著這些疑問,前往澳洲,經歷了一道道關卡,辦了一個接一個的手續,才接回了蕭俊辰的骨灰,將骨灰交到了潘叔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