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和陳安守在了沙窩的邊緣。這里有一處小小的高地，既可以俯瞰沙窩全貌，又與坑沿陡坡拉開了一點距離，便于隱藏。

月光晦暗，幾十步外就看不清什么了。

可沙窩中心，安西漢子們燃起的那堆篝火，卻異常明亮，像是漆黑天幕上的一顆明星，引人注目。

曹正注意到陳安一直在遠遠地盯著那堆篝火，臉上緊繃著。

這么明顯的目標，自然是大忌。但……

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陳安轉過了頭，緊盯著沙坑外的一切。

四周極靜。沙漠深處的夜，就是如此。

“小子，你到底是哪里人？”陳安望著遠處，沒有回頭。

“只記得……是北庭人吧。”

“家境不錯？”

曹正遲疑了片刻：“記不清了。”

陳安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天地間，只有兩人淡淡的呼吸聲。

“陳頭兒，你是哪里人呢？”曹正的話打破了沉默。

“我也記不清了。”半晌，陳安才緩緩答道。

他似乎想盡快挑開這個話題：“小衙內說要給馬蹄裹上軟草，好抹掉痕跡。是你教他的吧？”

“是。”曹正痛快地承認了，他將對沙匪追蹤手段的猜測簡單說了一遍。

陳安聽罷，沉思片刻：“要說抹掉蹄痕，我們已經做得挺仔細了，可總能被沙狗慢慢跟上。我總覺得他們跟上來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曹正點點頭：“恐怕是附近的地理環境，越來越便于他們追蹤了。”

說到這，他忽然想起什么，用手捻了捻地上的沙子，眉頭一皺。他想深挖腳下這軟沙，卻發現身邊并沒有趁手的工具。

“用這個。”陳安扔過來一件東西。

曹正接在手里，不由愣了一下。

這是石早足給自己的那把匕首，與安西人碰面后就被搜了去，

“刃磨得太差，用料倒還湊合。”陳安哼了哼，似乎滿是鄙夷。

曹正感激地沖他點點頭，把刃套插進土里，翻起底層的濕沙，眉頭皺得更緊。

“陳頭兒，你在這等我一下。”不待陳安答應，他已跑下小丘，在地上翻挖起來。

陳安被他莫名其妙的舉動搞得摸不著頭腦，不滿地哼了一聲，自顧自放哨。

四周仍是一片寂靜，偶爾才會有鳴叫聲遠遠傳來，像是巢里鳥兒的囈語。

“陳頭兒，不妙！”很快，曹正快步奔回。

“啥事？這么大驚小怪！”陳安有些意外，自從遇到這姓曹的小子，頭一次見他這么焦急。

曹正手里抓著一把細沙：“我找到蹄印暴露的原因了，是地下水。”

陳安皺起眉頭，疑惑不解。

“地下水就是沙子里藏著的水。”

曹正面色凝重：“水位越高，沙子含水量就越高。高到一定程度時，沙面下的濕沙就會像泥模，留下痕跡。”

“你是說……馬蹄印！”

“對。”曹正點頭：“僅拂去表面的馬蹄痕跡是沒用的，只要善于追蹤，依然可以從沙面下找到蛛絲馬跡。”

“所以，沙狗……”陳安握緊了拳頭。

“是的，沙匪之所以跟上來的速度快來越快，就是因為一路向東，地下水位來越高，沙子越來越濕，蹄印也就越來越容易被發現。”

“咱們既然找到了泉眼，這腳下的沙子自然濕得很，沙狗豈不是很快就能跟上來？”

“是的！”曹正急切道：“咱們得趕緊離開這兒。”

陳安一躍而起，向原路奔回。

走了幾步，發現曹正沒有跟上來，他轉回頭，有些惱火：“還磨蹭什么，快走！”

曹正立在地上，側著腦袋，似乎在用耳朵尋找著什么聲音。

“……剛才，是不是有鳥叫？”

陳安皺了皺眉：“對啊，是聽到幾聲，怎么了？”

“那叫聲，好像不大對……”曹正的話里有些猶豫。

陳安對曹正的疑神疑鬼大不以為然，正要再催他，耳邊又有斷斷續續的鳥鳴聲傳來。

遠遠地，似乎比剛才近了一些。

陳安瞇起眼睛。

曹正轉著腦袋，似乎在努力回憶：“我聽過這叫聲，在哪兒來著……”

“咕咕，咕咕……”鳥鳴聲有著特殊的調子，似乎毫不經意。

“對了！”曹正緊緊握拳：“是赤頰灰鸛！”

這是一種生活在中亞河流里的鳴禽，羽毛絢麗，叫聲好似布谷鳥和鵪鶉的合聲，極具特色。

那個暑假，還在上小學的曹正，在《人與自然》上見過它們，那鮮艷的頭冠和過耳難忘的叫聲一直深印在他的腦海里。

“那又如何？”陳安疑惑地挑了挑眉。

“灰鸛只生活在河里，沙漠里不可能有它的叫聲。”曹正臉頰線條僵直起來。

陳安的眼睛瞇成一條危險的縫隙：“有人跟上咱們了。”

兩人對視。

下一刻，他們點了點頭。

無須言語，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們拿起武器，一前一后，俯下身子悄悄溜下沙丘，向鳥叫聲傳來的方向潛去。

黑暗，是危險的敵人，也是他們最可靠的朋友。

很快，兩人便靠近了沙窩旁的陡坡，他們蹲在黑暗中，屏氣凝神。

坡頂，鳥叫聲再次響起，一長三短，再兩短三長。

陳安拔出長刀，沖曹正使了一個眼神。曹正點點頭，舉起了手里的弓。

陳安正要沖上陡坡，坡頂忽然傳來了人的說話聲，是胡語。

“肥羊還在圈里么？”

“看著火光，還在。”

“那還等什么？下手罷，這可是大功一件！”

“莫張狂。圈里有羊，卻不是肥羊，是能頂死人的牡羊。要等何頭領的人馬跟上來，咱們才好下手。”

“不怕他們跑了？”

“跑不了。他們猜不到咱們這么快就跟上來。兄弟們已經圍住了這沙窩，即便他們現在就走，咱們只要緊緊跟上，他們就逃不脫。”

陳安眼睛里，閃過惱怒。

敵人的籌劃的確很周全，先用少量人手松松圍住沙窩，監視安西眾人的動靜，并用鳥叫聲彼此聯系。

同時派人回去聯絡大部隊，等大部隊一到，將沙窩圍個里三層外三層，就算是神仙也沖不出去。

況且沙匪馬匹輕快，又熟悉沙漠環境，追逐起來明顯占優。就算大部隊趕來前安西眾人提前出發，只要沙匪在后面遠遠綴上，安西人就拿這些打不死趕不開的尾巴毫無辦法。

久經戰陣的陳安自然明白，逃不掉了。

曹正抬手在陳安面前晃了晃，用眼神詢問他的決定。

陳安瞇了瞇眼，向身后做了一個手勢，兩人重新退回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