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小城春秋(紅色經典)
- 高云覽
- 2209字
- 2021-06-23 09:48:19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劍平口袋里帶著前天沒有發完的傳單,到大華影院去看首次在廈門公映的新影片。電影快完的時候,劍平離開座位,把七十多張傳單掏出來,在黑暗里迅速地向在座的觀眾傳送過去,觀眾還以為是戲院里發的“影刊”呢。
趁著電燈沒亮,他溜出了電影院。這一剎那,他為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行為感到愉快。
馬路上白蒙蒙地下著大雨,披著油布雨衣的警察站在十字路中指揮車輛,行人順著馬路兩旁避雨的走廊走,劍平也混進人堆里去。走了十幾步,聽到喧嘩的人聲,回頭一看,電影院已經散場,一堆一堆擁出來的觀眾被雨塞在大門口,有的手里還拿著自以為是“影刊”的傳單呢。劍平認出有個暗探在人叢里東張西望,不由得暗暗好笑……
“劍平!”
淺綠的油紙傘下面,一張褐色的桃圓的臉,露出閃亮的珍珠齒,微笑著向他走來。
“沒有傘嗎?來,我們一塊兒走……”秀葦說。她的愉快的聲音,在這黃昏的惡劣的天氣中聽來,顯得格外親切。從屋檐直瀉下來的大股雨水在傘面上開了岔,雨花飛濺到劍平的臉上來。
劍平飛快地鉆進雨傘下面去。他仿佛聽見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便悶聲不響地拉著秀葦走了。
傘面小,劍平又比秀葦高,得彎著背,才免得碰著傘頂。這樣,兩人的頭靠得近了。
“我正想找你,”秀葦說,“我父親叫我告訴你,你那篇反對彩票的文章,本來已經排好了,誰知被總編輯發覺,臨時又抽掉了。”
“沒關系,彩票的事早過去了。”
“還有呢,我父親要我通知你,說外面風聲很不好,叫你小心——我可不信這些謠言!”
“什么風聲?”
“他說有人要暗殺你——真笑話,這年頭什么謠言都有!”
“誰告訴他的?”
“他沒說,大概是報館的記者吧。”
“你再詳細問他一下,到底誰告訴他的?”
“怎么,你倒認真起來啦?都是些沒影兒的話,理它干嗎?我告訴你,前天我參加了演講隊,我父親還跟我嘀咕來著。劍平,要是我們把謠言都當話,那真是什么都別想干了。”
秀葦的語氣充滿著年輕的熱情和漠視風險的天真。劍平喜歡她的熱情卻不同意她的天真。他想,起碼他何劍平是不能像丁秀葦那樣,把世界想得如此簡單的。人家吳七都還懂得講“魯莽寸步難行”呢。
經過金圓路時,雨下得更大,水柱子隨著斜風橫掃過來,街樹、房屋水蒙蒙的一片,像快淹沒了。雨花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泛著水泡兒,滾著打轉。冷然嗖的一聲,一陣頂頭風劈面吹來,把傘打翻個兒,連人也倒轉過去。這一下,油紙傘變成降落傘,兩人緊緊地把它拉住,像跟頑皮的風拔河。秀葦高興得哧哧直笑,一個不留神,滑了個趔趄,劍平急忙扶她一下,不料右手剛扶住了秀葦,左手卻讓風把傘給吹走了。兩人又手忙腳亂地趕上去追,傘隨著風轉,像跟追的人捉迷藏,逗得秀葦邊追邊笑。好容易劍平撲過去抓住了傘把兒,才站住了,可是傘已經撞壞了,傘面倒背過去,還碰穿了幾個小窟窿。
“差點把我摔倒!”秀葦帶笑地喘著氣說。
“瞧,連傘條都斷了!”劍平惋惜地說。
“不用打傘了,這么淋著走,夠多痛快!”
“不行,看著涼了。”
劍平忙撐著破傘過來遮秀葦,兩人又頂著風走,這回破傘只好當擋風牌了。
“靠緊點兒,瞧你的肩膀都打濕了。”秀葦說。
劍平覺得不能再靠緊,除非攬著她肩膀走,可這怎么行呢?他長這么大也沒像今天這么緊靠地跟一個女孩子走路!……當他的腮幫子不經意地碰著她的濕發時,他好像聞到一股花一樣的香味,一種在雨中走路的親切的感覺,使他下意識地希望這一段回家的道兒會拉長一點兒,或是多繞些冤枉路……
“好久不上我家來了,忙吧?”劍平問道。
“忙。你把傘打歪了。過兩天我看伯母去。”
“搬了新地方,好嗎?”
“倒霉透了!我們住的是二樓,同樓住的還有一家,是個流氓,又是單身漢,成天出出進進的,不是浪人就是妓女,什么臟話都說,討厭死了!前天玩槍玩出了火,把墻板都給打穿了。我母親很懊悔這回搬家。”
“懊悔?她不是怕臺風嗎?”
“是呀,我也這么說她,可是這回她說:‘刮風不可怕,壞鄰居才可怕呢。’她還惦念著悅嫂,總說:‘行要好伴,住要好鄰。’我們還打算再搬家,可是房子真不好找!”
“我們夜校附近也許有空房子,我替你找找看。”劍平說,“秀葦,你能不能幫我們夜校教一點兒課?最近我們來了不少罐頭廠的女工,需要有個女教師。”
“我只有星期六晚上有時間,我們最近正考畢業考。”
“行,你能教兩點鐘課就好,這星期六你來吧。我問你,你畢業以后,打算怎么樣?想不想當教員?”
“我想當女記者,當記者比當教員有趣。”
“記者的職業容易找嗎?”
“不清楚。”
“我想不容易找。現在失業的新聞記者多極了,哪輪得到咱們新出猛兒的。聽說前天《鷺江日報》登報要用個校對,報名應試的就有一大批。”
“要是叫我當校對,我才不干。”
“先別這么說吧,好些個大學畢業生、留學生,還爭不到這位置呢。”
“要是當不了記者,我就天涯海角流浪去。”
“別作詩了,扎實一點兒吧。”
“那么,你告訴我,我干什么好——留神!那邊有水洼子。”
“我說,記者也好,教員也好,不管當什么,還應當多干些救亡工作。你的口才真好,前天聽你演講,把我都給打動了。”
秀葦臊紅了臉說:
“你不知道人家一上臺就心跳,還取笑!——汽車來了,快走,別濺一身水!……”
到了劍平家門口時,兩人下半截身子全都濕透了。秀葦拿起淌水的旗袍角來擰水,笑吟吟的,仿佛這一場風雨來得很夠味兒。她說:
“我不進去了,過兩天我來吧。”
劍平站在門檐下瞧著她打著破傘,獨個兒走了。路上是坑坑洼洼的,她的灌飽了水的布鞋,在泥濘的地面哧哧地發聲;那跟暮色一樣暗灰的旗袍,在水簾子似的雨巷里消失了。前面,潮水撞著沙灘,嘩啦,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