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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晚上還不到八點鐘,劍平已經到仲謙同志家里來了。

仲謙同志身材瘦而扁,戴著六百度的近視眼鏡,看來比他四十歲的年齡要蒼老。他有點口吃,平時登臺講不上兩句話就汗淋淋的,拿起筆桿來卻是個好手。自從吳堅出走以后,《鷺江日報》副刊一直由他接任。在報社里,他編,李悅排,彼此態度都很冷淡,像上級對下屬,但在黨的小組會上,仲謙常常像個天真的中學生,睜著近視眼睛聽李悅對他進行嚴厲的批評。有不少回,國民黨的獵狗把鼻子伸到《鷺江日報》的排字房和編輯室去亂嗅,卻嗅不出什么。上一個星期日晚上,仲謙跟報館的社長在吃晚飯,金鱷來了,社長倒一杯“五加皮”請他。可巧這時候,李悅拿一張校樣從門口經過,金鱷問社長:

“他是不是叫李悅?我跟他是街坊。”接著又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你看他是不是個正貨?”社長笑得連飯都噴出來了,金鱷瞟了仲謙一眼,也哈哈笑了。仲謙傻傻地只管吃他的飯……

仲謙同志見到兩年多不見的劍平,歡喜極了,用著一種跟他年齡不相稱的天真的熱情去擁抱他。談過別后的情況,他忽然從頭到腳打量劍平,眨巴著眼睛,繃紅了臉說:

“不行!……這,這,這,這,不行!……”

“老天爺!慢慢說吧,怎么回事呀?”

“這藍布大褂不行。”仲謙好容易讓自己松弛下來,緩慢地說,“你這樣子打扮,要是上書店去翻書,狗準注意你!……”

隨后仲謙拿他兩年前穿的一套西裝,懇切地要劍平先拿去穿。他還說了一套道理:

“北極熊是白的,戰艦是海水色的,我們也一樣,需要有保護色。”劍平看見他說得那么認真,也就接受了。

這時候陳四敏和李悅先后進來了。

叫劍平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陳四敏的外表缺少一般地下工作者常有的那種窮困的、不修邊幅的特征。這兩年來劍平在內地,從沒見過一個同志像今晚四敏穿得那么整齊:燙平的深咖啡色的西裝,新刮的臉,剪得貼肉的指甲,頭上腳下都叫人看出干凈。人長得并不好看,額頂特別高,嘴唇特別厚,眉毛和眼睛卻向下彎,寬而大的臉龐很明顯地露出一種忠厚相。他瞇眼微笑著和劍平握手,劍平覺得他的手柔軟而且寬厚,正如他的微笑一樣。

四個人坐下來交談。劍平報告閩西這半年來的工作概況。仲謙分析“一二·九”以后,抗日運動如何在各地展開。接著,李悅報告最近華北方面,日本密派板垣赴青島,土肥原赴太原,策動“冀察政委會”;華南方面,日本外務省也派人赴閩南內地收買漢奸,組織秘密團體。又說,福建自治會沈奎政登臺以后,極力拉攏趙雄,暗中交換“防共”情報……

四敏靜靜地聽著大家說話,香煙一根連著一根地抽著,不時發出輕微的咳嗽。這時仲謙家里一只大貓,悄悄地鉆到四敏的兩腳間,他輕輕地把它抱到膝上,讓它服服帖帖地蹲著,輕輕摩挲它。輪到四敏發言時,他說得很簡短,很像擬電報的人不愿多浪費字句。他扼要地報告廈聯社的工作,他說他們最近正在排練四幕話劇《怒潮》,準備下個月公演,同時還準備開個“新美術展覽會”。

“你來得正好,”四敏對劍平說,“希望會參加我們這一次的演出……”

正話談完,大家便漫談開了。仲謙一邊起來倒茶,一邊說道:

“今天我們又收到幾封讀者來信,都是要求多登鄧魯的文章。《論救國無罪》那篇短評,很受歡迎……”

“鄧魯是誰?”劍平問。

四敏不作聲。李悅指著四敏笑道:

“就在你身邊,你還不認識。”

“是他?”劍平用完全欣喜的神氣說,“我們在內地的時候,廈門的報紙一到,大家都搶著要看鄧魯的時評。”

“這邊也是一樣。”李悅說,“《鷺江日報》最近多登了幾篇鄧魯的文章,報份突然增加了不少。”

“外邊人知道嗎?”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仲謙回答劍平道,“好些讀者以為鄧魯就是報館的編輯,還有人說他是廈門大學的鄧教授,聽說有個學生走去問鄧教授,鄧教授倒笑而不答,好像默認的樣子。”

李悅和劍平都聽得哈哈笑了。李悅說:

“前幾天,我排《論救國無罪》那篇稿子,‘錯排’了兩個字,校對先生校出來,我沒有給改上,事后主編還跟我大發脾氣。其實所謂‘錯排’的那兩個字,正是四敏通知我替他改的……”

李悅正說著,不知什么時候那只大貓已經從四敏懷里溜到地上去,用它的小爪子抓著李悅的腳脖子。李悅嚇了一跳,惱了,踢了它一腳。大貓翻了個跟斗,哀叫一聲,跳到四敏身上去了。

“不能踢它,它懷孕呢。”四敏用譴責的目光望了李悅一眼,不住地替大貓摩挲肚子。

“你瞧,”仲謙說,“我是它的主人,它不找我,倒跑到他身上去了。”

“他到哪兒也是那樣。”李悅說,“小貓小狗總跟他做朋友——我就討厭這些東西!”

“不管你怎么說,幼小的生命總是可愛的。”四敏說,把大貓抱在懷里,讓它舔著他的手指。

仲謙忽然聯想到什么似的說:

“我問你,四敏,你敢不敢殺人?”

四敏覺得仲謙問得好笑,便笑了。

“我殺過人的。”他說,“我殺過的白軍,至少在十個以上。”

“我看見四敏射擊過,”李悅說,“他的槍法很好。”

“有一次,我們在閩西,”四敏接下去說,又點起煙來,“白軍突然包圍了我們紅坊村,那天碰巧我沒帶手槍,我拿到一把砍馬刀,躲在一個土坑里,一個白軍向土坑沖來,我一刀砍過去,他倒了,腦瓜子開花,血濺了我一身。我看他半天還不斷氣,又砍了一刀。那天晚上,我們在另一個村子睡覺,我睡得特別甜……”

仲謙搔著后腦勺,眨巴著近視眼說:

“可是,四敏,我記得那一回我們野餐,你親手做菜,我看你連拿著菜刀宰魚,手都哆嗦呢。”

“是呀,老兄,那是宰魚,那不是宰白軍啊。”

四敏的回答,引得李悅和劍平又都哈哈笑了。

他們一直談到夜里十一點才散。在回家的路上,劍平悄悄對李悅說:

“想不到四敏文章寫得那么尖銳,看他的外表,倒像個好好先生。”

“唔。他是有點婆婆媽媽的。”李悅說,“一個人太善良了,常常就是那樣……”

第二天,劍平由四敏帶著去見了薛校長,便到“小學部”來上課。他把鋪蓋也搬到教員宿舍來了。他住的是一間通風敞亮的單人小房,和四敏住的單人房正好是對面。

下午,他在休息室喝茶時,看見墻上掛的“教職員一覽表”上面有丁秀葦的名字,才知道秀葦也在這里初中部擔任史地課,不知什么緣故,他忽然劇烈地心跳起來,但立刻他又惱怒自己:

“心跳什么呀!人家跟你有什么關系!”

散學后,劍平出來找吳七時,才知道吳七已經搬到草馬鞍去了。找了半天,好容易才在一條九彎十八轉的小巷子里找到吳七的新址。

吳七見了劍平很高興,又是推,又是拉,簡直像小孩子了。接著,他一個勁兒打聽吳堅的情況;問得很瑣碎,問了又問,好像回答他一次還不能滿足似的。劍平從沒看見這硬漢像今天這樣啰唆過。

劍平在吳七那里吃了晚飯,回到學校,已經八點鐘了,一個人來到宿舍,一進門,房間里月光鋪了一地。寫字臺那邊,青一塊,黑一塊,青光下面,一只破了嘴的瓷瓶出現了一束小白花,看去就像一團霧,瓷瓶底下,壓著一張紙,開燈一瞧,紙上寫著:

聽說你回來了又沒見到你,真急人哪。留一本油印的《怒潮》在你桌上,請讀一讀,我們正在排演呢。

把沿途采來的野花留在你的瓶里,不帶回去了。明天下午四點再來看你,請等我。

秀葦 下午六時半

劍平把燈又關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中,重新看著那水一般的月光和霧一般的花。花的清香,混合著溫柔的情感來到心里……遠遠傳來潮水掠過沙灘的隱微的喧聲。他想起后面靠海的月色,便走出來了。

校舍外面,通到烏里山炮臺去的公路像一條金色的飄帶,月光直照幾十里。

前面是廈門大學和南普陀寺。五老山峰在暗藍的夜空下面,像人立的怪獸。月亮把附近一長列的沙灘鋪上了銀,爬到沙灘來的海浪,用它的泡沫在沙上滾著白色的花邊。

劍平來到岸邊一棵柏樹下面,站住了,望著海。藍緞子一樣漂動的海面,一只搖著櫓的漁船,吱呀吱呀搖過來,船尾巴拖著破碎的長月亮。夜風柔和得像嬰孩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人的臉……

遠遠有人說話,聲音由小而大,慢慢靠近過來:

“……我不當主角……”

“我還是希望你當。這角色的性格,有點像你……”

“讓柳霞當吧。她有舞臺經驗……”

劍平心跳著,控制不住自己地向說話的人影走去。

“秀葦!”他低低叫了一聲。

人影朝他走來。

“劍平嗎?”秀葦叫著,拉住劍平的手,像小鳥似的跳著,“你呀,你呀,找你三趟了——看到我的字條嗎?”

“看到了,謝謝你的花。”劍平說,有點害臊。

秀葦穿著全黑的夾旗袍。兩年多不見,她變得高了,瘦了。莊重帶著天真和成熟的嬌挺的少女風姿,使得她那張反射著月光的臉,顯得特別有精神。劍平傻傻地讓她拉著他的手,忘了這時候后面還有個人朝著他走來。

“是你啊。”四敏愉快地說,“我們剛提到你……秀葦說你對戲劇很有興趣,我們正打算請你幫我們排戲……”

“排戲我可外行。”劍平謙遜地說,“從前我搞的是文明戲,現在你們演的是話劇。”

“不妨試試。”秀葦說,“我們走走吧,月亮多好。”

三人并排著在沙灘上走。秀葦輕輕挽著劍平的胳臂,像兄妹那么自然而親切。

“這一向你做什么?沒有當女記者嗎?”劍平問。

“呦,你還記著我的話。”秀葦不大好意思似的說,瞧了四敏一眼,“現在我在廈大念書,還在這兒初中部兼一點兒課,半工半讀,不用讓家里負擔我的學費。”

“你父親還在《時事晚報》做事嗎?”

“還在那邊。劍平,我可要怪你哪,干嗎你一走,連個信兒都不捎,要不是我打聽悅兄,我還不知道你是在上海呢。”

劍平和四敏交換了個眼色。

“我很少跟人通信,”他終于結結巴巴地回答,“再說,你又新搬了地方……”

“得了,得了,反正你把廈門的朋友都給忘了。悅兄也怪你沒有給他信……你知道嗎,從前要暗殺你的那個黑鯊,已經給人暗殺了,還有沈鴻國……”

“我知道,李悅已經跟我說了。”

“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天理報應!”

“你也相信報應?”劍平不由得笑了。

“怎么,我落后啦?哼,要是天理不昭昭,人理也是昭昭的。”

“原來你們還是老朋友……”四敏插進來說,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們過去是老街坊。”秀葦說。

接著,她又帶著天真的驕傲,對四敏談她跟劍平從前怎樣參加街頭的演講隊……

沙灘上飄來學校的鐘聲。

“我得回去了,已經敲睡覺鐘了。”四敏說。

“那么,你先走吧,”秀葦說,“我還想跟劍平走一會兒。”

“好,明天見。”四敏溫和地微笑說,神色愉快地向劍平揮一揮手,邁開大步走了。

“四敏!”秀葦忽然叫了一聲,追了上去。

四敏轉過身來。

“四敏!不好再熬夜了,把作文簿拿來,我替你改。”

“不用,今晚我再趕一下。”

“你還是早點兒睡吧,你咳嗽呢。”秀葦委婉地說。

“沒關系。少吸幾根煙,就不咳了。”

“你總不聽醫生的話,越熬夜就越吸煙。”秀葦聲音隱含著溫柔的責備,“還是把作文簿交給我吧,我跟你進去拿。”

“不,不,”四敏微微往后退,“已經熄燈了,你別進去。明天見,秀葦。”

四敏急忙忙地向校門走去,秀葦默默地轉回來,像失掉了什么似的。

看到秀葦悵惘的神色,劍平隱微地感覺到一種類似鉛塊那樣的東西,壓到心坎來。

“我送你回家吧。”劍平說。

他們離開沙灘沿著一條通到市區去的小路走著,遠遠的夜市的燈影和建筑物模糊的輪廓,慢慢地靠近過來了。他們談著過去,談著廈聯社,談著四敏……

“據校醫說,四敏的左肺尖有點毛病,可能是肺結核……”秀葦說,臉上隱藏著淡淡的憂郁。

“我看他身體倒挺好,不像有病的樣子。”

“你沒看他老咳嗽嗎?——咳了半年啦。這個人真固執,醫生叫他別抽煙,他偏抽;叫他早睡,他偏熬夜;叫他吃雞子、牛奶、魚肝油,他也不吃,嫌貴,嫌麻煩;廈聯社的工作又是那么多,什么事情都得找他問他。我不知說過他多少回,可他不在乎。看也沒看見過這樣的人,真討厭!……”

聽著秀葦用那么愛惜的感情說出“討厭”這兩個字,劍平忽然感到一種連自己也意料不到的嫉妒。

“以后我來幫他吧,也許我能分他一點兒忙。”劍平說,極力趕掉自己內心的不愉快。

“我也這么想,要是你們能一起工作,你一定是他的好搭檔。”

劍平想多了解一些四敏周圍的群眾關系,便盡量讓秀葦繼續談著四敏。他意識到,秀葦的心靈深處仿佛隱藏著一種難以捉摸的秘密,那秘密,她似乎又想掩蓋又想吐露,劍平也帶著同樣微妙的感覺,又想知道又怕知道。

劍平送秀葦回家后,回到宿舍,心里有點繚亂,久久靜不下來,他在小房間里走來走去地想:

“不會吧?……唉……別想了……不會的……睡吧,睡吧……”

看看對面,四敏房間里的燈還亮著,劍平又不想睡了。他把桌上的《怒潮》翻出來看。這是四敏用“楊定”的筆名寫的一個以東北抗日為題材的四幕劇。劍平一幕又一幕地看下去,不知不覺被劇中的人物和情節吸引住。到了他看完站起來,才發覺自己因為激動,眼睛潮濕了。

已經是夜里兩點了。整個宿舍又靜又暗,都睡著了,只有他和四敏房間的燈還亮著。他關了燈,走到對面窗口,隔著一層玻璃窗看進去,里面四敏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毛筆撂在硯臺旁,煙缸里塞滿煙蒂和煙灰,一堆疊得高高的作文簿上面,一只小黑貓蹲伏在那里打盹兒……

劍平走進去把四敏搖醒,讓他睡到床上去,又替他關了燈。黑暗中,他偷偷地把桌子上的作文簿拿出來,帶回自己房間,重新開了燈,一個勁兒改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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