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咆哮了的土地(紅色經典)
- 蔣光慈
- 1582字
- 2021-06-23 09:48:24
夜已經深了。在寂靜的田野間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和一種什么夜鳥的叫鳴。對于李杰來說那聲音是很熟悉的,然而在竹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夢的他,總想不起這叫鳴著的夜鳥是什么名字。由那種凄清而愁苦的音調,他的內心里緊張起來一種說不出的,說悲哀又不是悲哀,說歡欣又不是歡欣的情緒。
他想起來了他的身世:富有的家庭……童年的嬌養……小學……中學……對于王蘭姑的戀愛……這一階段的生活是怎樣的甜蜜而平靜!沒有憂患,沒有疾苦,有的只是溫暖的天鵝絨般的夢。后來……他的思想忽然變化了。學生運動的參加,對于社會主義的沉醉,接著便和父母起了沖突……王蘭姑的慘死促成了他和家庭的決裂。接著便是上海的流浪,黃埔軍官學校的投考……于是李杰卷入偉大的革命的浪潮里。那過去的天鵝絨般的夢,在他的身上不留下一點兒痕跡了。他久已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個穿著灰軍服的兵士。他更久已不是一個少爺,而是一個堅毅的戰士。對于他,久已沒有了家庭,沒有了個人的幸福,有的只是革命的事業……甚至于他的青春的夢,那個為他所愛戀的,已經死去了的王蘭姑,也久已被他所忘懷了。
這次具著不可動搖的決心,他辭去了軍中的職務,情愿回到自己的鄉間進行農民的運動。這是因為他看清楚了那所謂“革命軍”的,未必真能革命,自己反不如走到群眾中去,努力做一點實際的工作。二者也許因為他還存著愛鄉的觀念,總想對自己的故鄉多有一點貢獻,或者更因為他具著復仇的心情,他要立在農民的隊伍中間,顯一顯威風給他那作惡的父親看。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他,李杰,到底能不能將一些毫無知識的農民弄得覺醒起來?……
夜鳥還是繼續著凄清而愁苦的音調。思想如翻騰著的浪潮一般,涌激得李杰無論如何不能合眼。他想爬起身來,將門開開,到外邊走一走,呼吸一呼吸田野間的夜的氣息。但是他怕驚動了吳長興夫婦和張進德,終于沒有照著他的念頭去做。
想到了吳長興夫婦,忽然晚間的一幕呈現在他的眼前:那披散著頭發的女人的絕望的神情,那吳長興的固執的面相和那向他所發射著的不信任的,遲疑的眼光……這些不禁使他感覺到自己的無力,而減少了對于自己的信心。“像這樣無知識的,野蠻的鄉下人,”他想道,“我怎樣對他才好呢?第一,他野蠻得要命;第二,他是不會信任我的……他那樣遲疑地看我,為什么他要遲疑地看我?……”
只顧思想,李杰沒提防到自己的左腳抵了一下正在鼾睡著的張進德的后腦殼。張進德從夢中嗯了一聲,用手摸了一摸自己的后腦殼,又重新睡著了。李杰一面慚愧自己的大意,一面忽然起了一種歡欣的心情。一瞬間,張進德將他從失望的海里救出來了。他想道,張進德是可以幫助他一切的,如果他能和張進德合得來,那他便有了過河的橋梁……于是他又不禁想道,在我們的時代里,該有許多奇特的事情!李杰本來是一個少爺,而現在和張進德在一張床上睡覺。張進德本來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礦工,而現在居然是一個革命黨人,并且在將來的工作上,李杰免不了要以他為向導!呵,如果地主李敬齋這時知道他的兒子,叛逆的兒子,和一個下賤的礦工睡在一張竹床上,那他將要怎樣地不解而苦惱呵!……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出乎李杰的意料,張進德忽然從夢中嗯嗯地唱起歌了。李杰不禁十分驚詫起來。
“張大哥,你,你是怎么了?”
張進德被李杰的這一問驚醒了。他揉一揉眼睛,很遲慢的,不解所以地問道:
“李,李先生,什么?你還沒有睡著嗎?”
“你剛才唱起歌來,我只當你……”
“呵哈!我唱出聲音來了嗎?奇怪!我做了一個夢,”張進德笑著說道,“我夢著我帶了許多人馬,將什么……敵人的軍隊打敗了……后來又開了一個大會,到了很多很多的農人,我在演講臺上唱起革命歌來。剛唱了兩句,不料被你叫醒了。你說好笑不好笑?”
“真有趣!”李杰也笑著說道,“你已經做了革命軍的總司令了。我愿意做你的參謀長,你高興嗎?哈哈!”
這時張進德回想起來夢中的情形,半晌沒有回答李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