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敵后武工隊(紅色經(jīng)典)
- 馮志
- 7734字
- 2021-06-23 09:35:25
一
一間光線不足、又很狹窄的小屋里,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攤有一張褪了色的地圖。武工隊楊子曾隊長立在桌旁,手背蹭下巴頦,看著地圖沉思。魏強站在他身旁。
“魏強,你帶四個人,傍晌午定要趕到康關(guān)。”楊子曾用紅藍鉛筆指點地圖說,“在那,和準備過路的干部們會合了,去馬家莊吃下午飯。”
“嗯。”魏強順從地回答。
“……從馬家莊往下走,步步接近敵人的‘治安’區(qū)。那是敵人的天下。各個據(jù)點的敵人,什么時候都可能出來,隨時都有可能和敵人遭遇。因此,執(zhí)行這次護送任務(wù),就更要警惕。”楊子曾從懷里掏出盒邊區(qū)造的紙煙,抽出兩支,扔給了魏強一支。
魏強吸著煙,視線由地圖移到楊子曾的臉上。楊子曾的表情是那么親切、和藹、莊重。
楊子曾狠狠吸了口煙,接著說:“今天執(zhí)行的這個任務(wù)很艱巨,要你們用很少的戰(zhàn)斗力,突破層層封鎖線,踏過保定以西的整個敵占區(qū),安全地把去冀中開展工作的干部們送過鐵路。”
魏強接受了任務(wù),雙腿一并,行了個注目禮,大步地朝門口走去。這時楊子曾又把他喊住了:“我們是革命軍人,穿衣裳可不能破狼破虎的。便衣也得保持整潔。看你練習上房、爬墻,把棉褲磨得露出了黑羊毛,回去補一補!”
魏強回手摸摸露出羊毛的棉褲,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是。”
下午,在群山聳立、怪石繁多的窄窄山道上,魏強和四個肩扛日造馬步槍的武工隊員,說說笑笑地朝著康關(guān)村前進了。
冬天的山風吹得挺硬,魏強他們因為緊走趕路,額上、手上、渾身卻熱得津了汗。他們時而爬上陡峭的山嶺,時而跨過橫臥的小河。
寬寬的蒲陽河,凍結(jié)成溜光、透明的冰板,人們活躍起來,都想在冰上溜滑一下。
“李東山,你穿著釘釘子的山鞋溜不了,給我捎著槍,我溜它個兩樣的。”賈正興致勃勃的勁頭,簡直像個孩子。他見人們都溜了過去,立刻在冰板上緊跑了幾步,左腿一蹲,右腿一跪,說:“我來個羊羔吃奶。”嗖的一下,朝東岸滑過來。
“嘿!還是白洋淀長大的!滑冰、游泳真有兩下子。”李東山話音剛落,賈正溜到了岸邊。他剛要立起,沒注意腳底下一滑,咕咚!鬧了個大仰巴跤,帽子摔出了老遠,把人們都逗樂了。
“你呀!你呀!”魏強笑呵呵地指點李東山,“都怨你抬得高,把他摔了個重。”
“沒關(guān)系,我這是表演老頭鉆被窩呢!要是他,就憑那釘了十四個鐵帽釘子的山杠子鞋,還表演不了呢。”賈正說著爬起來,拾起氈帽,重新扣在頭上。
太陽移到正南方,在康關(guān)村,魏強和二十八個準備過路的男女干部會合了。人們都上前詢問:“鐵路好過嗎?”“在什么地方過?”“這條道,敵人是不是常出來?”魏強他們對詢問的事,都笑嘻嘻地做了回答。
來到馬家莊,吃過下午飯,在太陽壓樹梢的時候,人們都在村邊集合了。魏強除單獨給趙慶田、賈正做了布置外,把走的路線,應(yīng)注意的事情和聯(lián)絡(luò)信號,一一地告訴給大家。最后囑咐說:“萬一碰上敵人,都要沉住氣,前面專有人掩護。”
“專有人掩護?!”“誰掩護?”“誰?”人們都想看看擔任掩護工作的人。
“他和他。”魏強指了指趙慶田、賈正。賈正頑皮地齜著沒門牙的大嘴,縮了下脖;趙慶田靦腆地沖大家笑了笑。“要相信他們倆!如果在封鎖溝的西面讓敵人沖散了,咱們集合的地點,就是腳下的這個村;在封鎖溝的東面沖散了,集合點就是五侯村南柏樹林子里,到那里我來告訴。”
一切安排停當,趙慶田、賈正持槍先一步走去。魏強派出聯(lián)絡(luò)兵,又把兩個帶手槍的過路干部安排成了后衛(wèi),就率領(lǐng)這支人多槍少、有男有女的隊伍朝正東、朝封鎖溝、朝敵人“確保治安”區(qū)走去。
出了山溝,走過六七里地的丘陵地帶,一望無邊的平原展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掉在山后的太陽,雖然還留下一片紫紅色,不太亮的冬月卻像盤子似的從東方升了起來。
“看,炮樓子!”一個男同志指點著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驚異地說。
“又一個!”一個中等身材、聲音清脆的女同志接上了茬。待魏強跨出一步扭頭望他們時,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特別那個女同志,見到魏強射過冰冷而又嚴肅的眼神,更窘得厲害。
“不要說話,這是敵占區(qū)。”魏強用嚴峻的口吻悄悄地向后傳了這么兩句話。這兩句話一直傳到了末尾的一個人。
鬼子的炮樓,像望鄉(xiāng)臺似的一個一個地在平原上戳立著,扇子面的望去,能望到七八個。
“小隊長,尖兵已經(jīng)上了溝。”擔任聯(lián)絡(luò)員的李東山持槍跑回來報告。
“先過去一個人搜索,特別要嚴密地搜索那兩座墳。”魏強打發(fā)李東山走后,忙讓大家停了下來。
不大一會兒,幾個大土坷垃從空中飛過來,落在人們的周圍。這是通知前進的信號。
風息了,月亮更明。夜幕苫起了沉寂的平原,大地顯得分外寧靜。
直上直下,一眼望不到底的封鎖溝,真像神仙山的懸崖。“準備好,過溝!”魏強朝后打了個招呼,就臉朝里,像小孩打滑梯似的,哧溜了下去。腳挨住地,剛要站起來,一件東西從溝頂上砸下來,魏強知道這是溜下來的同志,忙爬起來去攙扶,一看,是個女同志。那個女同志發(fā)覺自己下溝砸住的,是剛才用冷冰冰的眼睛批評自己說話的小隊長,就更不好意思了,笑了笑,忙跟在魏強的身后,腳手一齊動地順東邊高高的溝坡往上爬。兩丈五尺深的溝坡,魏強爬上了多一半,忽聽到李東山小聲地在溝沿上朝下說:“這兒有死尸,別抓它。”
“死尸?”魏強緊蹬了兩步,伸手扒住溝沿,一騙腿兒跳了上去,回身伸手,又把砸他的那個女同志拽了上來。
離魏強不到三尺遠,橫臥著一具赤臂、倒剪雙手、沒有頭的尸體,腔子里還一個勁地往外津血漿。
“小隊長,那邊還有兩個。”魏強順李東山手指的地方望去,兩具赤臂的尸體,也都光有腔子沒有頭。從沒有凝固的血漿上判斷,魏強知道敵人行兇的工夫還不大,也知道敵人在這里這么做,目的是要嚇唬過溝的人。
爬上溝來的人們,都身體前傾、大邁步子,一個緊跟一個地尾隨尖兵朝前走去。
“口令!哪一個?”北面,玉山店炮樓上的敵人,可能聽到了過溝的音響,嗷地嗥叫了一聲。接著,巷北炮樓上的敵人,也“哪一個?哪一個?”地叫問起來。根據(jù)以往的規(guī)律,敵人問過幾聲就會開槍,魏強急朝后傳了兩句:“貓下腰,緊跟上。”就更加快了腳步。
兩個炮樓的敵人同時開槍了。機、步槍的交叉火力像刮風般地橫掃過來。子彈打得又低又密。不過,魏強他們早已走遠,子彈全都落在他們走過的路上。
一個村莊接近了,尖兵只是領(lǐng)著人們,貼著村邊踏了過去。“注意,道南的柏樹林子,就是咱們的集合點。”魏強指著一片夾雜幾個墳頭的樹林子往后傳。
他們平安地爬過了兩道封鎖溝,順當?shù)赝ㄟ^了大固店、張村、于橋等三個大據(jù)點,接近了離保定十八里地的江城據(jù)點。
江城的敵人,都是保定直接派出的:有日本兵、警備隊、警察,還有一班子穿便衣的武裝特務(wù)。這班子特務(wù)由一個叫佐藤的日本憲兵軍曹帶領(lǐng)著。人們都叫它佐藤特別工作隊。佐藤特別工作隊在江城一帶活動得挺厲害,不分黑夜白日地出來。因此,越接近江城,魏強也就越提高了警惕。
臘月十四的月亮,懸在人們的頭頂上,附近村莊傳來了驢叫聲,午夜到了。魏強率領(lǐng)人們拋開大道,蹅著野地走起來。走到離江城二里地的石莊村北時,李東山匆匆地跑回來:“小隊長,前面發(fā)現(xiàn)有人,一大溜!”
“趙慶田、賈正呢?”魏強問。
“他倆原地伏下不動了。趙慶田說‘像是背鹽的’。”
“不管干什么的,告訴他倆,隱蔽地繞過去。”
“是。”李東山扭頭跑了上去。很快,又回到魏強面前。“是背鹽的。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跑起來了。”
“嗯?跑起來了?”魏強擰著眉頭一沉思,果斷地說,“不!”剛吐出一個字,遠方傳來“干什么的”問話聲。
“你們是干什么的?”賈正也挺氣粗地反問過去。
“我們?我們是江城的,佐藤特別工作隊。”
“噢!是佐藤特別工作隊。看!差一點沒發(fā)生誤會。”趙慶田把話接過來,說得是那么柔和、親切,簡直真像遇到自家人,不過身子伏在地上依然未動。
“那你們是哪一部分哪?”對方跪立起一個來。
“哪一部分?還用問,滿城的山坂特別工作隊唄!”
“你們是山坂特別工作隊呀!……”敵人真的把趙慶田、賈正他們當成自己人,也就不在意了。有幾個站起來,持著步槍大搖大擺地朝趙慶田他倆走過來。
魏強一聽對方是江城的佐藤特別工作隊,即刻命令趴伏在身旁的劉太生把馬步槍留給自己,叫劉太生帶領(lǐng)人們迅速向石莊村南大墳地里撤。他和李東山準備打掩護。當人們剛剛離開,前面的槍聲、手榴彈聲,就響成了一團。
時間,一秒又一秒地向前移動,趙慶田、賈正,始終沒見撤下來。魏強想到近三十名回冀中開展工作的干部,需要今夜送過鐵路,時間不允許久等,便帶著李東山走進石莊村南的墳地。劉太生和過路的干部們都圍上來打問情況。
魏強朝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在正南稍偏點西。他知道已經(jīng)過了午夜;也知道,眼下的時間最寶貴,不能再拖了。忙湊近人們:“同志們,檢查一下,咱們出發(fā)。”魏強說著,把馬步槍遞給了劉太生,“你和李東山擔任尖兵,蹅漫地一直朝著保定車站的電燈光走!”
新的尖兵箭似的朝正東走去。人們跟著魏強,也快步地朝正東走起來。
剛離石莊半里多地,背后傳來:“有人在后面跟著。”
“有人跟著?”魏強一怔。又想:“看是一兩個人,還是一大起子?要是一兩個,就是趙慶田、賈正。”他很希望這樣。他離開隊伍,蹲下來眼睛不眨地朝后一望,卻是一大溜人在行動。走得非常急促,還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咚咚的腳步聲。“難道敵人跟上了?”魏強想。“走!是敵人,還可能是遭遇的敵人跟了下來。”他肯定了情況,緊邁了幾步,趕上了排頭,忙朝背后傳了句:“跟緊點!”說罷就帶領(lǐng)著人們跑起來。突然,槍聲從身后叭咕叭咕地響起來,魏強他們的腳步,也就跑得更緊了。
魏強帶領(lǐng)人們跑了一陣子,槍聲逐漸甩在了大后面。保定車站上向外照射的電燈,賊亮賊亮的,越來越清楚了。從緊北面開來的火車,嘁咔嘁咔地響著。
“撇開電燈,偏南點走,過了金線河,照直奔五里鋪。”魏強把要走的路線,告訴給尖兵李東山和劉太生。
眼前,展現(xiàn)出一條不寬的結(jié)了冰的小河,人們怕滑倒,便手拉手地蹅了過去。靠近鐵路了,停在車站上的火車咝咝的放氣聲,傳送過來,人們的神經(jīng)隨著也就更加緊張了。
“幾點鐘?”魏強問他身后一個帶著手表的干部。
“一點四十五。”
魏強從時間上知道,停在車站上的這趟列車,是去鄭州的三十七次快車,再有十七分鐘,就從保定開出了。“同志們!緊走幾步,鐵橋跟底下等它。”他把話傳向后面,就又緊走起來。
五里鋪村北,架在府河上的鐵橋出現(xiàn)了。高大的橋洞,像沒有關(guān)閉的城門。
嘁咔嘁咔的聲音越來越大了,鐵橋兩頭炮樓上放哨的敵人的咳嗽聲,也被這嘁咔嘁咔的響動壓了下去。在鐵橋被火車軋得嘎啦嘎啦山響的時候,男女干部在魏強他們?nèi)说难谧o下,一個緊跟一個地沿著河邊,貓腰鉆過橋洞外的鐵蒺藜網(wǎng),穿過橋洞,勝利地過了鐵路。
魏強順著橋洞,望著這群回冀中開展工作的人們的背影,心里有些說不出的羨慕。他一直等人們的影兒消逝在冀中平原上,才喘了一口氣,順手把駁殼槍插在皮套里。
二
趙慶田、賈正在石莊村北和江城的佐藤特別工作隊碰上,能張嘴冒充起滿城山坂特別工作隊,是魏強事先布置的。要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在和敵人遭遇上以后,給敵人來個暫時的麻痹,以爭取時間,讓非戰(zhàn)斗人員迅速撤下去。這個措施真的生了效。
當敵人聽到來人是山坂特別工作隊時,有六七個便衣特務(wù)一點都不顧忌地站起來就朝前走。領(lǐng)先的一個搖晃著腦袋,尖聲尖氣地邊走邊問:“山坂特別工作隊,知道今天午夜會哨的口令是什么?”
“口令?”賈正的槍口瞄準了他,見他越走越近,說了句:“是這個!”一抅扳機,叭咕一聲,領(lǐng)先的敵人被撂倒;趙慶田也叭咕一聲,撂倒了一個,接著又甩出一顆手榴彈,轟地爆炸了。他借著手榴彈爆炸的濃煙,三跳兩蹦地躥到了敵人屁股后面。
在趙慶田甩手榴彈的時候,賈正和一個便衣特務(wù),同時搶占了一個大糞堆。要不是各占一邊,中間讓糞堆擋住,他倆近得就會對了臉。這時,誰都要設(shè)法隱蔽自己,待機消滅對方。敵人從糞堆的左方,偷偷地把支三八步槍伸過來。槍身長,亮不開,貼著賈正的后背就乓的開了槍。趁敵人退彈殼的一剎那,賈正一舉馬步槍,說了聲:“找你五大伯去吧!”就把敵人打死了。
道溝里有兩個鬼子,一個探著半截身子,在晃動著軍刀;另一個露出頭來,哇啦哇啦地怪叫。賈正把槍瞄向拿軍刀的鬼子,沒容他晃動幾下,就用一顆子彈敲碎了他的頭骨。
敵人亂了營。一切火器都朝賈正蓋過來。猛烈的火力壓得賈正連頭也不敢抬。
躥到敵人背后去的趙慶田,伏在一個坡坎上,正舉起槍來尋找目標。道溝里一個指手畫腳的鬼子,正好進入他步槍標尺的缺口,趙慶田知道擒賊要擒王,作戰(zhàn)先打指揮官,一抅扳機,打了他個狗吃屎。
“咳呀,永山副隊長也陣亡了。”一個敵人嚇得嚷叫開了。
“是讓背后的八路打死的。”又一個在打著嘟嚕地叫喊。
敵人開始騷動、慌亂、驚恐起來。正面抗擊敵人的賈正就在這個當兒,一下滾離開敵人的火網(wǎng),竄進了石莊村。
賈正在石莊村口的一座高門樓下停下來。“怎么辦?”他倚著門框想。“回五侯村南的集合點,這個當然可以,小隊長和回冀中的干部們又怎么樣了?是不是受到了損失?即使沒有受到損失,剩下三個人,又怎樣完成護送的任務(wù)?還有,趙慶田這個家伙是長是短?……”一連串的事兒,都涌到他的腦子里。他聽聽村北,剛才槍炮齊鳴,現(xiàn)在卻變得分外沉寂。他探頭望望移到西南方的月亮,知道已經(jīng)過了半夜。“走,找小隊長去。”賈正下定了決心。“反正他離不開五里鋪的大鐵橋。”把槍彈輕輕地推上了膛,保險機不關(guān),用胳肢窩一夾,貼著墻根,悄悄地向東走去。
剛走到村東的場上,一大溜攙著、架著、背著、抬著人的人群,正從西北順著去江城的東南大道,哼啊咳地、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王八蛋們,怎么又在這兒碰上啦?”賈正一見是剛才交過鋒的敵人,急忙鉆到一個坯垛后面去;回頭望望身后,凈是坯摞、柴火垛,地形蠻好。“好!不叫老子痛快,老子也叫你們痛快不了!”賈正憤恨地咬著牙,把槍端平,瞄準了一個敵人摟了火;隨后,又朝慌亂的敵人連發(fā)了幾槍。
突來的槍彈,把敵人又打了個大卷箔。敵人稍一冷靜,判斷出對方的力量不大,馬上集中火力,朝著坯垛的方向掃射。
賈正就利用地形和敵人斗起來。他從這座坯垛打幾槍,繞竄到那邊的柴火垛后面;從那邊的柴火垛后面打幾槍,又跳到另一座坯垛的跟前。就這樣打打、跳跳、跳跳、打打地和敵人玩起了捉迷藏。
敵人正用全力對付賈正,猛地又從背后樹林子里射來幾顆槍彈。這下,敵人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怎么回事?”“八路到底有多少?”這時,敵人真像鉆進風箱的老鼠,兩頭受氣,再也不愿意在這神秘的黑夜里,十分不利作戰(zhàn)的地形上多停留一秒鐘,像被打的狗兒夾起尾巴朝江城逃遁了。
賈正見敵人落荒逃走了,心里不知是怎么回事,也就順水推舟地用?屁股槍來“歡送”。敵人退遠了,他才發(fā)現(xiàn)對面二百米的樹林里,有人也在用火力朝敵人追擊。“這是誰?”他停止射擊后猜測起來,“是趙慶田個老蔫?他怎么也跑到這兒來了呢?”
賈正有節(jié)奏地拍了三下巴掌,對方立即擊掌回答了兩下。賈正一聽答得挺對,正要躥出去喊,忽然想到小隊長批評自己的“冒失”兩字,忙蹲下來問:“二哥,進城嗎?”
樹林里,慢騰騰地回答:“等我,穿皮襖去!”
又聯(lián)絡(luò)上了!賈正聽清了是趙慶田的語音,躥出坯垛就喊:“好你個趙老蔫……”跑上去就把從樹林里跳出來的趙慶田摟起來。
“嗬!嗬!慢著點……”趙慶田用手捂著左臂小聲叫起來。
“怎么?”賈正關(guān)心地查看。
“嗯,叫跳蚤彈了一下!”趙慶田不以為然地說,“走,這兒不是久站之處!”兩人貼著村邊,繞到石莊村南,隱沒在墳地里。
借月光,見地上不少腳印,賈正趴在地上仔細一看,說:“瞧,這不是李東山的大熊掌!”他指著鞋印說,“左腳,前掌四個,后跟三個,整是七個鐵帽釘。”
又往前查看了一回,腳印告訴他倆:人們已經(jīng)朝東面走了去了,再追,也來不及了。他倆在一棵大柳樹的跟前,肩靠肩地坐下。
“伙計,我求你點事。”趙慶田扭著腦袋望著賈正。
“什么事?你說吧。”聽過趙慶田的話,賈正有點莫名其妙。
“你答應(yīng)了,我才說。”
“我答應(yīng)了。”
“好,求你回去千萬別暴露我負了傷。”
“那……為什么?”
“你看,今天有一大群干部,回冀中開展工作去了。明天,我們也會跳回冀中去。假如上級知道我負了傷,就會把我留在這邊……”
“那怕什么?留下是養(yǎng)傷,又不是怕回冀中的膽小鬼。”
“你看你,說著說著就變了卦。”趙慶田有點埋怨。稍沉思,又央求地說:“我的好小賈,從一參軍,咱倆就在一個連隊,雖說有一度分開了,你還是了解我的。說真的,就是我這胳臂打斷了,我也要回到冀中去。我不愿意手拿著武器,在這邊瞅著鬼子殺害自己的親人,糟害咱們的家鄉(xiāng)。我求你,求你在這一點上幫我個忙。”最后這幾句,還帶點哭音。
常在一個戰(zhàn)壕趴著的戰(zhàn)友,賈正自然了解趙慶田的心。他知道趙慶田,不論什么事不考慮成熟是不肯說的。現(xiàn)在他聽了趙慶田的要求,只得點頭答應(yīng)了。
“你答應(yīng)了?回去有人問,請你還要幫我打打掩護!”
“行,不過你還得買通咱那衛(wèi)生員!”
“那好辦,難辦的是咱們小隊長。”
“可不,咱小隊長的眼,尖得像把錐子!”
“這個,小隊長不問便罷,問上了咱們就演雙簧來蒙混!”
月亮偏了大西,后半夜的寒風,吹透他倆羊毛絮的棉衣。他倆爬起來,急忙奔五侯村的集合點走了去。
拂曉以前,又有三個帶槍的人出現(xiàn)在石莊村北。他們由東向西拉著很長的距離慢步地走著,像在認真地尋找什么似的,土埝、糞堆、道溝、坑壕……處處都查看一個遍。有時,他們蹚到幾顆子彈殼;有時,他們看到一攤凝固的血漿和被血染污的白棉花。
“小隊長,他們可能從另一個地方走了。”李東山說。
“可能,沒有尸體嗎!”魏強很愿意這樣。
“會不會被俘了?”劉太生本不想說,但又壓不住。
“被俘?除非是他倆負了不能動彈的傷,叫敵人給抬走了。”這一點魏強不是沒有想到,就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忽然一個閃亮光的小東西被他踢得滾了幾滾,他貓腰拾起來,是支水筆。賈正和趙慶田是沒有水筆的,這支水筆是誰的呢?敵人的?還是過路的干部們丟的?不管誰的吧,先撿回去再說。“走,奔五侯村南柏樹林子集合點去!”魏強把手一揮,領(lǐng)頭朝正西走去。
黑乎乎的柏樹林子越來越近了。還有一百五十多米,魏強就迫不及待地啪啪啪地拍了三下;柏樹林子里立即啪啪地還了兩聲。魏強一聽有門,忙蹲下,兩個手掌圈捂著嘴唇說:“二哥!進城嗎?”那邊隨著答出:“等我,穿皮襖去!”
魏強高興地迎了上去,立刻和趙慶田、賈正二人會合了。五個人像疊羅漢似的緊緊抱在一起,就好似久別重逢那么親熱。革命感情沖擊著每個人的心,每個人都激動地流下了熱淚。
魏強他們聽了賈正、趙慶田述說了戰(zhàn)斗經(jīng)過。李東山向趙慶田左臂被打破的地方一拍:“你這衣裳怎么撕破了?”
趙慶田沒有提防,叫李東山這一巴掌打得又“嗬嗬嗬”地疼叫起來。
“怎么?”李東山一怔。
“怎么啦?”魏強、劉太生都趕上來問。
“沒有什么,他打著我的小瘡了。”趙慶田疼得噙著淚水,怕人細看,捂著臂膀說,“這破的地方是叫小棗樹掛的。”
“窮長虱子富長瘡。昨天換藥,我看了看,長了有這么大。李東山這一拍,保準又拍得流出膿來!”賈正比比畫畫地一說,還真給趙慶田遮蓋住了。
“真對不住,來,我給你拿槍!”李東山抱歉地說。
“來!把槍給我吧。”魏強伸手去抓趙慶田的馬步槍,“怎么我就不知道你長瘡呢。”
“不要緊,不疼了,我自己拿。”趙慶田話才說出,槍已被魏強抓了過去。
西山頭托住了即將沉下的月亮。皎白的月光,變成淡紅色,并且比在頭頂上大了許多。啟明星從東方跳起來,小北風颼颼地刮,四周村莊雞啼了……天快明了。
魏強將趙慶田的馬步槍朝自己的肩頭上一撂,說了聲:“走!”五個人懷著勝利的心情,快速地向西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