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雪
書名: 人間值得一回游(劉白羽經(jīng)典散文)作者名: 劉白羽本章字?jǐn)?shù): 1884字更新時間: 2021-06-23 11:31:27
入春以來,接連下了幾場大雪。每次看到這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心頭總涌出無限欣喜,是的,這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的雪啊!
我生長北國,從來愛雪。少年喜誦的“為嫌詩少幽燕氣,故向冰天躍馬行”的詩句,至今記憶猶新。魯迅對北方和江南的雪,作了精細(xì)入微的描寫:“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而“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yuǎn)如粉、如沙,它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不過我覺得這里寫的北方的雪是冬雪。至于北方的春雪,我倒覺得頗有江南雪意呢!舊歷正月初三那頭一場春雪不就是這樣嗎?我住在高樓上,從窗上望出去,陽臺欄柵上堆積著厚絨絨一層雪,是那樣濕潤滋融,帶來清新的春的消息。天晴氣朗,從我這窗口,可一目望到蒼翠的西山。而這一天,北京城一片潔白,一望無際、鱗次櫛比的積雪的屋脊,黑白相間,構(gòu)成一幅十分別致的畫,好看極了。
這春雪,引起我喜悅,引起我深思。我靜靜佇立窗前久久凝望,我想起我一生中難忘的幾場春雪。
在延安搞大生產(chǎn)的那個早春,那是如何艱苦而雄偉的大時代呀!我們?yōu)榱藨?zhàn)勝饑餓,為了把火與血的戰(zhàn)斗進(jìn)行下去,但等天暖,我們就要放火燒山,開荒下種。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場大雪忽然從空中飄飄揚揚灑落下來,喜得我奔出窯洞,用熾熱的兩頰,迎接冰冷的雪花。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記不清了,好像是落雪的晚上,其中有這樣的意思:雪,一點一滴深深滲入土地,滋潤著種子,讓它早日發(fā)芽。我現(xiàn)今還記得那年的春朝,曙光微放,延安山嶺上這里,那里,一行行蜿蜒蠕動的人影。然后,飛揚的鋤頭,揮灑的汗水,令人真正體會到“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快感。
已近三月末,早該下雨,誰知今早起來一看,又是一場好雪。大概因為溫度上升,雪花都粘連在樹身上,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木,有如一叢叢雪白的白珊瑚,好看得很。這雪樹使我想起另一段艱苦而雄偉的生活,那是東北解放戰(zhàn)爭最困難的時候。松花江邊,二三月還是漫天風(fēng)雪,雪深沒膝,行軍人,一腳拔上來,一腳陷下去,盡管是零下四十度的嚴(yán)寒,由于艱難跋涉,卻還是一身熱汗淋漓。但一眼看見東北人叫作“樹掛”的奇景,一株株樹從樹身到每一纖細(xì)枝條,都像冰雪精雕細(xì)刻出來的,晶瑩婀娜,不禁從心頭掠過一陣驚喜。我就帶著這美的心境穿過風(fēng)雪,走進(jìn)硝煙,這又是何等英雄而豪邁的生活啊!
今年,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第一春,這幾場大雪自與往昔不同了。但是,歷史的腳步,卻靜悄悄而又堅實地從遙遠(yuǎn)深處走來,把往昔和今日緊密相連。正因如此,那艱苦歲月的春雪,賦予今日的春雪以無限深情。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時代不同了。那時,我們從黑暗舊世界中用鮮血與生命博取光明;今天,我們邁進(jìn)一個大時代的門檻,走向新的長征,要以更堅毅的力量去博取更大的光明。從一個戰(zhàn)場走上另一個戰(zhàn)場,這就是我們的歷史的延續(xù)與伸展。“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這話說得多好呀!我們是為了紀(jì)念過去而迎接明天。對于創(chuàng)造未來的人來說,他懂得他是多么需要往昔那種披荊斬棘、開荒辟莽的精神的,這樣想時,我又聽到開荒的歌唱,又聽到火線的雷鳴。
這幾場雪,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溫暖的陽春。我想起我失去自由時,默誦過詠春的詩:“幾番朝日幾黃昏,快雪明雷最斷魂。”就在那鐵欄柵里,我心靈上還是微微地顫動著自由翱翔的翅膀啊!眼看這簌簌的雪花,把幾十年的情愫一下串在一起。這紛紛揚揚的雪花啊,它,似乎在催著我飛馬揚鞭、沖擊向前。
我靜靜地凝視著,這春雪啊,一點動靜也沒有,綿綿落了一夜,又綿綿落了一天,這雪多么潔白純凈,如花似玉,但是沒有讓我沉醉,卻使我亢奮。從我的經(jīng)歷、我的性格,我是更愛暴風(fēng)雪的。正如魯迅所寫:“……旋風(fēng)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zhuǎn)而且升騰地閃爍。……”這是怎樣的豪情,怎樣的奔放。誰料今天下午,當(dāng)我從窗口望著白楊樹林,我卻給一種天工造化,神妙奇絕的景象所驚住。原來,白楊樹身、樹枝上融化得發(fā)濕發(fā)黑,已經(jīng)靜悄悄地長出梢頭的茸茸嫩蕊上卻沾著雪,像千千萬萬點潔白的花,那樣密,那樣美。一剎那間,我仿佛到了蘇州的香雪海,看見千樹萬樹的白梅。今天,只有今天,這綿密的春雪,使我竟暫時忘記了我心頭上呼嘯的暴風(fēng)雪,使我更加深沉地喜愛起春雪來了。古語:“瑞雪兆豐年。”而這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第一個春天的雪,不是為八十年代、為新長征,帶來美好的預(yù)感了嗎?……沒一點風(fēng),我靜靜走到一株高大的白楊樹下,一片積雪,又一片積雪,從樹頂上撲通一響,撲通一響,墜落下來,立刻融入潮濕的黑土。我忽然想起:“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當(dāng)然,用落花比擬雪花很不確切,可是,以生命肥沃著大地的雪花,不正在催發(fā)著即將開放的春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