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苗條

[01]

有句話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

阿宋說，這大概就是她最真實的寫照。彼時，她坐在咖啡廳，妝容精致，優雅端莊，與那個在驚慌的雨夜里流著眼淚問我借三百塊錢的她判若兩人。

我只是阿宋的網友，因為和她喜歡的人在同一個城市，所以聊天就分外多了些。

她千里迢迢來找喜歡的人的時候，還很開心地發了條消息給我，她說，我要去了，好緊張啊。

我告訴她說，別緊張，這個城市向來溫柔，路燈溫暖昏黃，房子寬闊敞亮，超市很晚才關門，早餐店很早就開門。

她回，嗯嗯。

后來，她來這里，不曾與我聯系，我也好奇她和那個男生的進展如何，卻不好意思主動詢問。大概六七個月后，她又發我消息，說，你有現金嗎？能不能來見我？我在XXX公園。我說，好。已經走心，就不怕上當。

[02]

N城向來少風少雨，然而我去見她那日，天氣卻像是被惹毛了的貓，性情大變，刮了大風，下了大雨。我裹緊衣服艱難前行，最終在黑暗的公園東側看到瑟瑟發抖的她。

我遲疑地叫，阿宋。她緩慢轉過身來，也叫我的網名，北施？我說是我，然后拉著她一同到地鐵口避雨，她渾身濕透，凍得哆哆嗦嗦，然后局促不安地說，北施，你能借我三百塊錢嗎？我沒問她理由，把錢遞給她。她朝我鞠了躬，說一定會還我的。三百塊，既然給了她，便做好了打水漂的準備，只是她這個樣子，實在讓人心疼。我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咬緊下唇，只有眼淚掉出來，卻并不言語，估摸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她買了當天的車票回家，回家后把錢轉我，從此又杳無音訊。

[03]

她再來N城，便是來回答我這個問題的。她說，她被喜歡的男生騙到了傳銷組織，身上的現金，卡上的錢，全部給了男生。

沒有錢之后，同那個男生在一起，她依舊開心。阿宋住在男生租的小房子里，兩張床，她睡大床，男生睡小床。“下班”之后，他們會手挽手去超市買菜買肉買饅頭，回去做飯。她說，那時候，她真的覺得N城是個溫柔的城市。

她日日被男生洗腦，如同打了雞血，覺得未來的一切都是光明的。甚至，她還慫恿自己的親朋好友一起來。閨蜜警告她說，這可能是個傳銷組織，她還差點同閨蜜撕破臉。也真的有許多同學經她開始投資，發展下線。后來，事情敗露，她的錢全部都沒了，非但如此，當初拉同學來的時候，她為了打消同學的疑慮，說如果賠錢只當是自己借的，所以，一夜之間，她已是債臺高筑。更讓人絕望的是，那個男生跑了。

毫無預兆地，便消失了，什么都沒有留下。

男生的逃跑，比所有的債務都讓她絕望。因為，她覺得這場讓她放棄所有千里迢迢前來追隨的愛情更像是一場預謀已久的騙局。阿宋講到這里的時候，忽然笑了一下，說，如果不是忽然想到你，我大概會自殺，絕望真的可以戰勝對死亡的恐懼的。

[04]

回去之后，相熟的同學不好逼她，但那些平日并不怎么交好的同學卻日日打電話罵她，要她還錢，叫她騙子，說要叫警察抓她。阿宋一度焦慮到神思恍惚，白日黑夜里都會出現幻覺。她撩起袖子給我看，有黑黑的燙疤。她說，這是我燙的，我夜里睡不著，便把之前想送爸爸的煙點著按上去，點著按上去。我輕拍她的手，謝謝你堅持下來了。阿宋一直這樣渾渾噩噩地過著。直到有一天，阿宋的媽媽打電話過來，問她過得好嗎，有沒有錢花。她忽然驚醒過來，自己竟然忘記了，還有遠在家鄉的爸爸媽媽。她又仔細掰著手指頭算了一遍，欠下的債統共不到五萬塊，因為這五萬塊和一個騙子，她竟然差點狠著心腸要離開含辛茹苦將自己養大的父母。

阿宋大哭了一場，然后擦干眼淚，打掃了屋子，扔掉了香煙，打開電腦，開始找工作，投簡歷。她剛畢業不久，念書時也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所以簡歷并不出彩，即使幸運可以有面試的機會，也很快被競爭者給比下去了。于是，她晚上去做兼職，白天奔波著找工作。也想過放棄啊，只是每每想起父母，心里就會涌出一股力量。一夜長大，大約都是要經過些不得已的變故。

[05]

阿宋向來疲懶，以往總喜歡賴床，而那段日子，她卻連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也沒有，同時，在那段時間里，她還借了學妹的教材，重新學起英語來。

她說，我不是為了夢想，我就是想找份工資高的工作，早早地把債務給還了。

她夜里做兼職，趁著輪班休息的時候背英語單詞，聽聽力，一同工作的人總叫她好學生，嘲笑總比敬佩要多，她也從來不管不聽，只埋頭做自己的事情。

阿宋說，我以前是個很好面子的人，若是做什么事情有人談論了，便鐵定不會再做了。那段時間學到的最有用的一句話，便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她趁著兼職的時間，又重新背了一遍英語八級詞匯，就連做夢都在拼。

聽力反反復復聽了很多遍，她找到新的很不錯的工作之后，又從生活費里劃拉出來一部分，買了視頻課。

她覺得很諷刺，念書的時候有那么好的資源卻從來不用功，倒是進了社會，才明白過來學習的重要性。

阿宋初來公司沒多久，便已經被領導看好，覺得她做事謹慎，又勤奮上進，很快便將她提了主管。

[06]

努力的人生像是開了外掛。

阿宋在公司里越來越如魚得水，為人卻一直低調，依舊是來得最早回得最晚的一個。公司里有男同事等她下班，阿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無論如何都不敢讓男同事走近自己，時常冷著一張臉，狠狠拒絕。

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里時，阿宋偶爾也會想，那個男同事真的挺好的，若是她先遇見了他，兩個人倒也有可能走到最后，只是現如今，她有過那么一場情傷，便再不敢輕易把心掏給誰了。

男同事還死皮賴臉地來過阿宋的出租屋一趟。

擁擠潮濕又陰暗，沒有冰箱，只有一臺破舊得吱吱嘎嘎響的電風扇，男同事盯著阿宋半天沒說話。阿宋如芒在背，又冷著臉將男同事攆走。

她以為男同事早早便離開了，沒想到半晌才又聽到男同事靠著門輕輕說了聲，阿宋，我很心疼你。

她很久不哭了。

連發霉的面包都沒得啃的時候沒哭過；端盤子的時候被滾燙的湯汁燙到沒哭過；剛發了工資馬上還了同學，連交電費的錢都沒有的時候沒哭過；加班太晚，沒追上末班車，一個人走了兩三公里回家的時候沒哭過；樓上漏水淹了她家的時候沒哭過……

可聽了他那句話，她的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

她開門，仰頭問他，你憑什么同情我？我過得不好嗎？我工資拿得比你高好吧？我……

男同事說，阿宋，我不同情你，我愛你，我心疼你，我想讓你過得更好。

阿宋不說話了，只有眼淚在無聲地流淌著。

[07]

阿宋加班加得兇，跟玩命似的，飲食不規律，睡眠又不足，很快便病倒了。自從那件事之后，她便沒有什么安全感，時常覺得自己剛剛倒下，便有人頂了自己的班，搶了自己的飯碗。她這個時候才慢慢意識到，也許比起一屁股債，她失去的更重要的東西叫信任。現在的她，不相信愛情，不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她一個人，過得是很孤單的。阿宋在醫院的時候，同事們來看過她一次，叫她宋姐，說公司沒了她都要亂套了。男同事也來了，抱了花，紅玫瑰。大家嘲笑他，說誰來看病人送玫瑰的？他撓撓頭，說，我來看阿宋送紅玫瑰。大家一副很懂的樣子壞笑。阿宋躺在病床上，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依舊冷著一張臉，淡漠又疏離。

后來，男同事又來，送來熬的老雞湯、排骨湯、老鴨湯，也送過皮蛋瘦肉粥、銀耳水果粥，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阿宋喜歡吃栗子，又足足剝好了一斤放在阿宋床頭。

[08]

后來呢？我問她。阿宋笑笑說，后來我的病好了，全好了。男同事終于走進她的心，將她帶到了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她的努力和上進已經變成習慣，又看了好多書，學了許多課，更加受到領導的器重。大家對她從來也是心服口服，欠下的那些債，她早已還清，搬了家，換了一個有陽臺有落地窗的大房子。

像是從地獄到天堂。前男友聯系過她，道歉之后說，我這邊這次真的有一個特別好的項目……阿宋說，滾你媽的。和阿宋告別的時候，她說，我無比慶幸我一無所有時所做出的選擇。人生啊，如果不努力一把，誰都不會知道自己能變多強。其實，挫折，大概也是一種恩賜，給你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所以啊，別怕，咬著牙，熬過去，又是新的一天，溫暖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