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破碎的家庭的故事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25349字
- 2021-06-21 17:45:27
一、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
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敝縣地主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三公子。整整十三年前發生了一件疑案,其父不幸慘死,當時,這件案子使此公遐邇聞名(直到現在敝縣還有不少人提起他)。關于此案的詳情,容我以后再慢慢道來。現在關于這位“地主”(敝縣的人都這么叫他,雖然他一輩子幾乎不曾在自己的莊園里住過)我要講的只是,這位做父親的雖然是個怪人,卻屢見不鮮,這類人不僅十分惡劣而又荒淫無恥,而且糊涂透頂,不過,這類人盡管糊涂,在經營自己的家產上卻十分精明,不過,也似乎僅限于此而已。比如說,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幾乎是白手起家,他這地主再小也沒有了,東奔西顛,走家串戶地吃白飯,死乞白賴地賴在人家家里當食客,可是當他撒手人寰的時候,居然積攢了十萬盧布現金。與此同時,他畢竟一輩子仍是全縣最糊涂的渾蛋。我再重復一遍:倒不是說他笨;這類混賬東西多半相當聰明、相當狡猾——我只是說他渾,而且是一種特別的、具有我國民族特色的渾。他結過兩次婚,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乃前妻所生,其余二位,伊萬和阿列克謝,乃續弦后所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發妻出身于一個相當富有的名門望族——貴族米烏索夫家,他家也是敝縣的地主。這么一個妝奩豐厚的姑娘,千嬌百媚,而且聰明伶俐(這類聰明伶俐的小姐在我們當代并不少見,但是過去也已屢屢出現),怎么會下嫁給這么一個沒出息的“草包”(當時大家就這么叫他)呢?個中道理我就不便多說了。要知道,我還知道一個小妞,還在上上一代的“浪漫派”時代,她就謎一般愛上了一位先生,而且一愛就是好幾年,本來滿可以穩扎穩打、風平浪靜地嫁給他,什么時候嫁給他都成,可是她卻異想天開,自己給自己編造了無法克服的重重障礙,于是便在一個暴風雨之夜,登上一道類似懸崖的高岸,從上面縱身一躍,跳進了一條又深又急的大河,因而香消玉殞,這全是她毫無道理地自找的,唯一說得出來的原因就是她想學莎士比亞的峨菲莉亞[5]。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她早就看中和喜愛的這道高岸,不是那么風景如畫,假如那地方不過是一處平平淡淡的平坦的河岸,那么她的投河自盡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應當認為,在我們俄羅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兩代或三代人中,這樣的事或與這同類的事曾經發生過不少。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米烏索娃的行為也庶幾近之,無疑是流風所至,起而效尤,也可能是那“受禁錮思想的憤懣”[6]。她也許想顯示婦女獨立,反抗社會環境,反對自己家族和家庭的專制,而她那招之即來的幻想又使她相信,姑且假定就一剎那吧,似乎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盡管被人謚為食客,卻仍舊是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最勇敢而又最玩世不恭的人,盡管他當時充其量不過是個亡命徒和小丑。富有刺激性的還有這事必須以私奔告終,這簡直使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開心極了。至于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碰到這類意外的艷遇,就他當時的社會地位來說,也是求之不得的,因為他巴不得一步登天,為此讓他干什么都行;攀龍附鳳,結一門好親,又能拿到一筆陪嫁,這讓他太神往了。至于雙方的愛情,無論是新娘方面,也無論是他這一方面,好像根本沒有,盡管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長得如花似玉,十分美貌。因此,在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一生中,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例外:因為此公畢生極端好色,只要隨便什么女人向他招招手,他就會立刻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唯有這女人在情欲方面卻提不起他的任何特別的興趣。
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在跟他私奔以后便立刻看清了她對自己的丈夫只有輕蔑,沒有任何其他感情。因此這樁婚事的后果便非常快地顯示了出來。盡管她娘家甚至相當快就自認倒霉,默認了這樁婚事,分出一筆陪嫁給這位私奔的小姐,可是他們夫妻間卻開始了最雜亂無章的生活,而且天天大打出手。有人說,這位年輕的太太與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相比,表現出了無比的高尚和崇高。現在得知,她一拿到錢,他便立刻一下子把她的錢全部拿走了,總數達兩萬五千盧布之巨,因此,這幾萬盧布從那時起對于她簡直就等于扔到水里一樣。有座小村莊和一處相當好的在城里的房子,也列入她的陪嫁之列,長時間以來,他一直變著法兒想把這些財產過戶到他自己名下,而要做到這點,只要立一紙適當的文據就行,單憑他夫人對他的蔑視和厭惡,單憑這一點,他就不難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他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無恥勒索和苦苦哀求,來激起她對他的蔑視和厭惡。單憑她心里對他膩味透了,不想跟他糾纏,他就能如愿以償。但是,幸好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的娘家出面干涉,才限制了這個巧取豪奪的無恥之徒。據確訊,這兩口子經常大打出手,但是,據傳,動手打人的不是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而是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這女人性格暴躁,脾氣一點就著,她說打就打;長得黑黑的,而且天生力大無窮。最后,她終于離家出走,拋棄了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跟一個窮得要命的神學校的教員私奔了,把一個三歲的孩子米佳留給了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撫養。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在夫人出走后便立刻在家里養了一大群女人,大張宴席,大肆酗酒,而在吃喝和玩女人之暇,差點沒跑遍全省,眼淚汪汪地逢人便訴說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拋棄了他,還告訴別人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羞于為外人道的床笫細節。主要是,能在大家面前扮演一個被愚弄的丈夫這一可笑的角色,并且繪聲繪色地大肆描寫自己被愚弄的細節,他似乎為此感到很愉快,甚至很得意似的。有些說話愛帶刺的人對他說道:“您呀,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倒像升了大官似的,盡管您悲悲戚戚,但樣子還挺得意。”很多人甚至補充道,他還挺高興他這小丑換了副模樣,為了招人笑,甚至還故意裝出一副他沒發現自己滑稽可笑的模樣。誰知道呢,不過他這樣做也許純屬天真。最后,他終于發現了他那私奔的妻子的行蹤。原來,這可憐的女人在彼得堡——她跟那個神學校的老師輾轉來到了這個首善之區,無所顧忌地實行起了徹底的婦女解放。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立刻忙活起來,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去彼得堡——去干什么呢?——當然,他自己也說不清。說實在的,說不定,他當時說去也就去了;但是,他一旦拿定了這主意,便立刻認為自己特別有權在行前重新酗酒無度一番,以壯行色。就在這時候,他太太的娘家得訊:她在彼得堡不幸去世。她死得似乎很突然,死在一個閣樓上,有人傳說,她死于傷寒,又有人傳說她是餓死的。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得知他太太去世的消息時正喝得酩酊大醉;據傳,他當時跑上大街,快樂得向上蒼舉起雙手,連聲高呼:“如今解放啦!”[7]可是又有人說——他像小孩一樣號啕大哭,而且還說他一直哭到讓人看著都可憐,盡管此公十分可憎。很可能,兩種情況都有:他既因為自己獲得解放而高興,又為解放他的人失聲痛哭——二者混雜在一起。在大多數情況下,甚至壞蛋也比我們通常對他們的看法要天真得多和淳樸得多。我們自己亦然。
二、甩手不管長子
當然,可以想象得出這樣的人會怎樣撫養自己的孩子和怎樣盡父親的責任。在他這樣一個父親身上也就發生了該發生的事,即他完全、徹底地拋棄了他跟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所生的孩子,倒不是因為對孩子有氣,也不是出于夫妻反目成仇的什么情緒,而無非是因為把他完全忘了。當他眼淚汪汪,逢人便哭訴,把大家弄得煩透了的時候,他卻把自己的宅第變成了一座淫窟,這個三歲的小男孩米佳便由他們家的一名忠仆格里戈里抱去照看,要不是格里戈里當時關心他,很可能,都沒有人來替這小孩換襯衣。再說又發生了這樣的事:起初孩子他姥姥家也似乎把他給忘了。他姥爺,也就是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的父親米烏索夫先生本人已經謝世;他那位孀居的夫人,即米佳的姥姥,搬到莫斯科去了,病得很重,孩子的幾位表姐又都出嫁了,因此幾乎有一整年,米佳只能住在仆人格里戈里家,住在他住的下人的小木屋里。話又說回來,即使他爸想起他(他不可能當真不知道他的存在),也會把他再打發回小木屋去的,因為有了這孩子,畢竟礙手礙腳,使他不便鬧得太烏煙瘴氣。但是又出了一件事,已故的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的堂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從巴黎回來了,后來他接連許多年都僑居國外,不過當時他還很年輕,在米烏索夫家是個特殊人物,人很開明,是個一身洋氣的京派人物,而且終其一生都是一個西歐派,而在他行將就木前則是一個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自由派。在他為事業奔走的一生中,他曾與許多當時最自由的自由派有過交往,既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與蒲魯東[8]和巴枯寧[9]都曾有過私交,他在浪跡天涯的晚年特別愛回憶和敘述一八四八年巴黎二月革命那三天的情況[10],還暗示他差點沒參加巷戰。這是他對青年時代的一個最感快意的回憶。他有獨立的財產,照過去的算法,約有一千名農奴。他那上好的領地就坐落在敝縣縣城的近郊,同敝縣那座著名的修道院[11]毗鄰。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當時還很年輕,他一得到這份遺產,就立刻跟這座修道院打起了打不完的官司,為爭奪某條河的捕魚權和某處林地的砍伐權而對簿公堂,確切的情況我不知道,但是跟“教權主義[12]者”打官司,他甚至認為這是自己的公民義務,是抗御頑劣的一種責任。當他聽說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的遭遇之后(不用說,對這個堂妹他是記得的,從前甚至很注意),他又打聽到堂妹身后還留下了個孩子,名叫米佳,盡管他年輕氣盛,對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感到十分氣憤和蔑視,還是干預了此事。直到這時,他才頭一回與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見面。他向他直截了當地宣布,他愿意承擔撫養這孩子的責任。后來,他又一再向別人說(借以說明此事的特點),當他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提起米佳的時候,此公居然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似乎壓根兒不明白什么孩子不孩子的,甚至還似乎很驚訝,他在他家的某個地方還有個小不點的兒子。即使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敘述有夸大之處,但畢竟好像是那么回事,與事實庶幾近之。但是,說真的,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這一輩子就愛做假,就愛突然在您面前演出一個您完全意想不到的角色,而且,主要是,他這樣做,有時毫無必要,甚至對自己直接有害,比如,在當前的情況下就是。話又說回來,這個特點許多人都有,甚至絕頂聰明的人也一樣,更不用說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對辦這件事很熱心,甚至(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一起)被指定為孩子的監護人,因為他母親身后畢竟留下了一筆小小的遺產——房屋和田地。米佳也的確搬到這位堂舅家去住過,但是這位堂舅尚未成家,又因為他把從自己莊園上到底能拿到多少錢這事好不容易弄清和得到保證之后,又立刻急匆匆地重返巴黎,準備在那里從此長住下去,于是便把這孩子托付給了一位自己的表姑,一位莫斯科的太太。后來他在巴黎住慣了,竟忘了這孩子,特別是上面提到的那次二月革命來了,使他大驚失色,這革命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使他終生難忘。后來那位莫斯科太太死了,于是米佳便轉到這位太太的一個業已出嫁的女兒手里。看來,他后來還曾第四次改換門庭,易巢別棲。現在我對此已無意細談,再說,關于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這位長子,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說,而現在只能限于對他作一些最必要的介紹,因為不這樣做我的這部小說就無從下筆了。
第一[13],這位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14]是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三位公子中的一位,他從小就確信他多少總有點財產,只要他一成年[15],經濟上也就獨立了。他的青少年時代是亂糟糟地度過的:中學沒有念完,后來又進了一所軍事學校,后來又去高加索,在軍隊里混到了一官半職,因為決斗又被降職,后來又混到了一官半職,他又花天酒地,揮霍了頗多一筆錢。他開始從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手里拿到錢是在成年之后,而在此以前他已債臺高筑。他第一次知道并且見到自己的生父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已在他成年之后,當時,他是特意來到敝地,來跟父親說清楚關于自己應得的財產問題的。看來,他當時就不喜歡他父親;他在父親那里待的時間不長,后來就匆匆地走了,從父親手里拿到了一小筆款子,并且與父親達成了某種有關今后如何取得莊園收入的交易。至于這莊園(這事值得注意)到底有多少收入,有多大價值,他這次費盡心機也沒能從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那兒打聽到。當時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注意到,初次見面就注意到(這點必須記住),米佳對自己財產的看法是過甚其詞的、錯誤的。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對此感到很滿意,他另有自己的如意算盤。而他由此得出的結論僅僅是,這年輕人沒腦子,天不怕地不怕,愛感情用事,凡事沉不住氣,愛吃喝玩樂,只圖眼前,能撈點什么就行,一撈到手就會立刻心滿意足,盡管撈到的東西在手上時間不長。正是這一點被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利用了,他利用一些小恩小惠,間或寄一點錢去敷衍敷衍他,于是最后終于發生了這樣的事:四年后的某一天,米佳終于失去了耐心,再一次來到了敝縣縣城,準備同父親一了百了,希望這事有個了結;使他大吃一驚的是,他忽然發現他已經一無所有,甚至算都算不清,他已經從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那兒拿走了多少錢,把自己財產的全部所值都拿走了,甚至還倒欠他一些也說不定;根據某年某月某日他當時自愿簽訂的某某某某契約,他已經無權索取更多的東西了,等等,等等。年輕人大驚失色,懷疑其中有詐,是個騙局,幾乎勃然大怒,而且好像失去了理智。正是這一情況引起了一場飛來橫禍,敘述這一飛來橫禍正是小說作為開場白的第一部的主要內容,或者不如說,這就構成了小說第一部的框架。但是,在言歸正傳之前,我還必須講一講米佳的兩個兄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另外兩個公子的情況,同時說明一下他倆的身世。
三、續弦和續弦后生的孩子
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把四歲的米佳脫手以后不久就續弦了。第二次婚姻持續了大約八年。這位續弦的太太索菲婭·伊萬諾芙娜也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姑娘,是他從外省娶來的。當時,他跟一個猶太佬合伙承攬了一樁小小的包工活,到該省去了一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雖然愛吃喝玩樂,又喝酒,又胡鬧,可是他從不置自己的投資于不顧,而且總是一本萬利,馬到成功,當然啰,在做法上也幾乎總帶點兒卑鄙。索菲婭·伊萬諾芙娜是一名“孤女”,從小父母雙亡,是一個行為不端的教堂助祭的女兒。她在一位有名望的老將軍夫人(沃洛霍夫將軍的遺孀)那座富有的宅第中長大。這位老夫人既是她的恩人,也是她的養母,也是她的折磨者。詳情我不知道,只聽說這名養女溫柔敦厚、逆來順受,有一次鉆進儲藏室,在釘子上拴了根繩子,想要上吊自盡,被人救了下來——她受不了那位老太太刁鉆古怪的脾氣和她那沒完沒了的數落和責備。其實,這位老太太并不壞,只是因為閑得無聊才變成了一個叫人受不了的橫行霸道的人。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登門求親,人家打聽清楚他的底細以后,就把他轟了出去,于是他又像頭一次結婚時那樣建議這孤女與他私奔。如果她能及時了解他的底細,知道更多的細節,可以肯定,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嫁給他的。但是問題是隔了一省;再說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又能懂得什么呢?她只知道與其繼續待在她的恩人身旁,還不如跳河自殺的好。于是這個小可憐兒便將女恩人換成了男恩人。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這次沒拿到一文錢,因為將軍夫人大發脾氣,非但什么也不給,還詛咒了他倆;但是他也并沒指望這一次能撈到什么,這位黃花閨女美貌異常,這就足以使他心滿意足了,主要是她的純潔無邪使他這個至今只知道猥褻地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感到驚愕。“這雙純潔無邪的眼睛當時像剃刀似的割破了我的心。”后來他令人惡心地呵呵笑著說道。不過,對于一個荒淫無恥的人,連這也只能激起他的肉欲。因為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沒有因這樁婚事而得到任何好處,所以他對妻子也就不客氣了,而且利用她似乎有“負”于他,利用他幾乎使她“免于懸梁”的“救命之恩”,此外,還利用她非凡的溫馴和逆來順受,甚至置最尋常的夫婦相敬之道于不顧。一些壞女人居然當著他妻子的面到他家歡聚,并且縱酒狂歡。還有個特點我要說一說,那個用人格里戈里一向陰陽怪氣,又笨又愛認死理,過去恨透了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太太,這回卻站到新太太一邊,保護她,而且為了她還經常不懂規矩地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吵架,有一回,甚至還驅散了他們的聚眾歡宴,把那些前來尋歡作樂的不像話的女人統統趕跑了。后來,這個不幸的、自小被人嚇怕了的年輕女人犯起了一種類似神經性的婦女病,這種病在普通老百姓中的農婦身上倒也常見,得這種病的女人被稱為愛哭鬧的瘋女人。因為這病,再加上可怕的歇斯底里大發作,病人有時甚至會失去理智。不過她還是給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生了兩個公子,伊萬和阿列克謝,第一個是婚后第一年生的,第二個則在三年之后。當她一命歸天之時,阿列克謝這個小男孩還不滿四歲,雖然說來奇怪,但是我知道他后來一輩子都記住了他母親的模樣——不用說,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她死后,她的兩個孩子的遭遇,同他的頭生子米佳幾乎一模一樣:他倆又被父親完全忘記了,被棄之不顧,又落到了那個格里戈里手里,住進了他的小木屋。那個橫行霸道的將軍夫人,也就是他倆的母親的女恩人和養母,在小木屋里找到了他倆。當時,她還在人世,這八年來,她始終忘不了她受的這份窩囊氣。這八年,關于她那“索菲婭”的生活處境,她手頭一直有十分可靠的情報,后來聽說她有病,她身邊發生的事簡直太不成體統了,將軍夫人曾有兩次或者三次,公然對她的女食客們說:“她這是活該,因為她忘恩負義,上帝才讓她受這份洋罪。”
索菲婭·伊萬諾芙娜死后過了整整三個月,將軍夫人忽然親臨敝縣縣城,而且直奔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住處;她一共才在敝縣這小城待了大約半小時,可是卻辦成了許多事。到達時恰逢傍晚,她已經有整整八年沒見過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了,見他喝得醉醺醺的。據傳,她一見到他,二話不說,就立刻賞了他兩個響亮的大耳光,揪住他的頭發從上到下使勁拽了三次,然后又二話不說,移駕直奔小木屋去看那兩個孩子。只一看,她就發現他倆非但沒有洗臉,而且穿著臟衣服,于是她就立刻給了格里戈里本人一記耳光,并向他宣布,她要把這兩個孩子帶走,然后把他倆領出來(原來穿什么現在還穿什么),裹上花毯,讓他們坐上轎式馬車,一直帶到她居住的那個城市。格里戈里是一位忠仆,他雖然挨了一記耳光,可是沒說一句粗話,而且還把老夫人一直送到馬車跟前,向她深深一鞠躬,莊嚴地說,她“收留了這兩個孤兒,上帝會酬謝她的”。“說到底,你是個窩囊廢!”將軍夫人臨走時向他喝道。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考慮了這事的前因后果后,認為這是件好事,所以后來立下字據,正式同意了將這兩個孩子歸將軍夫人撫養,沒有拒絕任何條款。至于他挨了兩記耳光,他還跑遍全城,到處宣揚。
趕巧,此后不久,將軍夫人死了,但是她在遺囑里留下話,留給這兩個小不點兒每人一千盧布,“作為他們的養育費,這些錢一定要全花在他們身上,不過有個條件,夠他們用到成年也就成了,因為對于這樣的孩子,有這樣一點施舍也就綽綽有余了,如果有人樂善好施,那就讓他們自己慷慨解囊好了”,等等,等等。這份遺囑我沒有看到,但是我聽說,其中的確有這一類奇怪的內容,措辭也別具一格。老太太的主要繼承人是該省的首席貴族[16]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然而此公以清廉著稱。他跟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通了幾次信,一下子就猜到要他拿出錢來撫養他自己的孩子,那是辦不到的(雖然他從來沒有直截了當地拒絕,而只是在此類情況下故意拖延,有時甚至還扼腕嘆息、聲淚俱下),波列諾夫只好親自過問撫養這兩個孤兒的事,他尤其愛上了他們兩人中的那個小的,即阿列克謝,因此阿列克謝長時間甚至可以說是在他家長大的。這點,下筆伊始,我就要請讀者諸君注意。這兩個年輕人受到一些教育,也上了幾年學,因而對一個人終身感恩不盡,此人是誰呢?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葉菲姆·彼得羅維奇——這是一位非常高尚、心腸非常好的人。眼下,這種人就很難遇到啦。他把將軍夫人留給他們的每人一千盧布保存起來,原封未動,因而到他倆成年時這筆錢利滾利,本息相加,已達到每人大約兩千之數;他撫養他倆花的是自己的錢;他在他倆身上的花銷當然已遠遠超出了每人一千。他倆是怎樣度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就不來細說了,我只想說明一些最主要的情況。不過,關于二哥伊萬,我只想指出,他逐漸長成為一個陰陽怪氣的、城府很深的少年,他并不膽小,而且遠非如此,但是從十歲起他就似乎懂得,他倆畢竟是住在別人家,是靠了別人的恩惠長大的,他倆的父親是個下三爛,連提到他都嫌丟人,等等,等等。這孩子很快,幾乎從兒時起(起碼人家都這么說),就表現出一種勤奮好學的非凡品質。個中底細我也說不清,反正不知怎么一來,他幾乎才十三歲就跟葉菲姆·彼得羅維奇家分開了,進了莫斯科的一所中學,進了寄宿學校,師從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總角之交,一位富有經驗、當時又很有名氣的教育家。后來據伊萬本人說,這一切蓋出于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一心向善”,他熱衷于一種學說,即一個有天賦的孩子必須受業于一個天才的老師。不過話又說回來,當這個年輕人中學畢業,考上大學之后,無論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還是那個天才的老師,都已不在人世。因為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沒有交代清楚,那位橫行霸道的將軍夫人遺留給孩子們的本金,加上利息,已經增加到大約兩千之數,而且由于要辦各種各樣在我國不可不辦的手續,加上一再拖延,所以他們遲遲未能拿到這筆錢,所以這個年輕人在上大學的頭兩年吃了不少苦,因為他不得不在這段時間里一邊學習,一邊自己養活自己。必須指出的是,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向他父親寫信告窮——也許是出于矜持,出于他對父親的蔑視,也許是由于冷靜和明智的考慮,因為理智告訴他,從他爸爸那里是絕對得不到任何認真的接濟的。不管怎么說吧,反正這年輕人一點也不著急,后來終于找到了工作,先是教課,每小時二十戈比,后來又奔走于各報館編輯部,寫稿餬口,寫些十來行的小文章,報道街頭見聞,署名“目擊者”。據說,這些小文章寫得很生動,很吸引人,因此很快被采用了,僅此一點,就足以說明這個年輕人很能干,也很聰明,遠勝過我們那部分為數眾多、永遠受窮、不幸的男女學生。兩大京城[17]的莘莘學子,通常從早跑到晚,踏破了各家報館和雜志社的門檻,除了千篇一律地請求給他們一些法文翻譯和抄抄寫寫的工作以外,什么好辦法也想不出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自從跟各家報館認識以后,就從未跟他們中斷過聯系,在他讀大學的最后幾年,他開始就各種專題發表許多才華橫溢的書評,因而在文學界也小有名氣。但是,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在大得多的讀者圈子里突然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因此一下子就有非常多的人提到他,并且記住了他的大名。這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當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已經大學畢業了,正準備用他那兩千盧布出國深造,這時他忽然在一家大報上發表了一篇奇怪的文章,甚至贏得了不是專家的普通人的注意,而該文談到的問題顯然是他完全不熟悉的,因為他攻讀的是自然科學。該文寫的是當時的熱門話題,即教會法庭[18]問題。他在分析當時就此問題已經發表的若干意見的同時,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主要是語氣以及結論,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十分精彩。當時,許多教會中人簡直把該文作者當成了自己人。然而突然之間與教會派遙相呼應的不僅有非教會派[19],甚至無神論者也鼓掌叫起好來。到后來一些腦子快的人終于認定,這篇文章只是一種粗魯無禮的鬧劇和嘲弄罷了。我之所以特別提到此事,乃是因為該文及時地傳到了我縣近郊的那所著名的修道院[20],該修道院對于當時議論紛紛的關于教會法庭的問題一直很關心——這篇文章傳來以后,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一看到作者的名字后便產生了興趣,因為他就是在本縣出生的,“就是那個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兒子”。真是無巧不成書,也就在這時候,作者本人忽然親臨敝地。
當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緣何要光臨敝地呢?我記得,當時,我也曾幾乎有點不安地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他這次十分要命的光臨,使他成了某事的始作俑者,引起了嚴重后果,這使我以后百思不得其解,因而這事成了一個幾乎永久的懸案。一般說,這也的確匪夷所思,這么一個有學問的年輕人,自尊心這么強,行動又這么謹慎,會忽然枉駕光臨這么一個不成體統的家庭,去找這么一個父親,而且這父親一輩子都無視他的存在,不理他,也不記得他,即使兒子向他要錢,他也無論如何不會給的,盡管如此,他還是一輩子心驚膽戰,生怕他的兩個兒子伊萬和阿列克謝什么時候會跑來找他要錢。就是這個年輕人居然住進了這樣一個父親的家,而且一住就是一兩個月,而且你好我好,相處得不能再好了。這最后一點不僅使我,而且使許多其他人都感到特別驚奇。我在上面已經提到過的那位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是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一門遠親,是他前妻的堂兄,當時也恰好從他已經完全定居的巴黎光臨故土,又回到敝縣,住進了他自己的近郊莊園。他對這年輕人異常感興趣,他跟這年輕人認識后,有時內心不無隱痛地跟他唇槍舌劍,彼此斗智;我記得,正是他對這個年輕人感到最為驚奇。他說:“他的自尊心很強,任何時候都能掙到錢,他現在就有錢立刻出國——他到這里來干嗎呢?大家很清楚,他找他父親并不是來要錢的,因為他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肯給的,喝酒和縱情酒色他又不喜歡,可是這老家伙卻離不開他,他們相處得可好啦!”這倒是實話;這個年輕人對老人甚至具有明顯的影響力;雖然這老人脾氣非常壞,有時候甚至存心氣人,可是有時候倒幾乎開始好像有點聽他的話了;老人甚至連言語行為有時候也變得老實點了……
直到后來才弄明白,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此來部分是應他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之請,前來替他辦件事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就在這次前來敝縣的幾乎同時,生平第一次見到和認識了他大哥,因為一件要事,多半與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有關,還在他動身離開莫斯科之前就與他大哥書信往來了。這到底是件什么事呢,讀者到時候自會完全知道個中底細。話雖然這么說,甚至我已經知道了這個特殊的情況之后,我還是感到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是個謎,而他的光臨敝縣,仍乃匪夷所思。
我還要補充一點,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當時似乎是充當一名他父親和他大哥之間的中間人和調停人的角色;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當時已打算跟父親大吵一場,甚至跟父親正式對簿公堂。
我再說一遍,當時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是生平第一次團聚,有些家庭成員還是生平第一次見面。只有小兒子阿列克謝·費奧多羅維奇一個人先行到達,在敝地已經住了約莫一年了,因此他比他的兩個哥哥都來得早。正是這個阿列克謝,我很難三言兩語把他說清楚,特別是在小說正文開始前的這個點題式的開場白里。但還是必須給他寫上幾句,作為引子,起碼為了預先說明一個非常奇怪的情況,即從我這部寫他的小說的第一幕起,我不得不讓我的這位未來的主人公先穿上見習修士的長袍,然后再把他介紹給讀者。是的,他當時在敝縣的那座修道院里已經住了約莫一年了,看來他準備在這里閉關靜修一輩子。
四、三公子阿廖沙
他當時才二十歲(他二哥伊萬當時二十三歲,他倆的大哥德米特里則為二十七歲)。我先要申明,這個年輕人阿廖沙絕不是一個狂信者,起碼,依我看,他甚至也絕不是一個神秘主義者。還是把我的意見全部說出來吧:他不過是一個早熟的懷有仁愛之心的人,應該說他之所以熱衷于進修道院這條路,那是因為唯有這條路使他心悅誠服,向他提供了一個(可以說吧)能使他的靈魂掙脫世俗仇恨的黑暗,飛升到愛的光明中去的理想。而這條路之所以使他心悅誠服,僅僅是因為他當時遇到了一個在他看來不同凡響的人——敝縣那位著名的修道院長老佐西馬。他那顆如饑似渴的心,像初戀般熱烈地愛上了這位長老。然而,我無意爭論,應當說,他甚至從孩提時代起就很怪,當時就更怪了。順便說說,我在前面已經提到,他母親死的時候他才三歲多一點,可是后來他卻一輩子記住了她的模樣,她的臉和她的愛撫,“她站在我面前就像她還活著”。這樣的回憶是能夠記住的(這,大家都知道),甚至年齡更小些,甚至只有兩歲,都記得住,但是在以后的整個一生中,這些回憶僅僅像呈現在黑暗中的一些光點,仿佛從一大幅油畫上撕下來的一角,除了這一角以外,整幅畫都黯然失色,煙消云散了。他的情況也完全一樣:他記得有一天傍晚,夏天,靜悄悄的,洞開的窗戶,落日的斜暉[21](他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這一束斜暉),室內的墻角供奉著圣像,圣像前點著一盞長明燈,他母親跪在圣像前,在歇斯底里地失聲痛哭,又是尖叫,又是哭鬧,兩手摟著他,緊緊地抱著,都把他抱疼了,她替他祈禱圣母,她伸直兩手,把他舉起來,舉向圣母像,似乎在祈求圣母的庇護……這時,保姆突然跑進來,驚恐地把他從她的手里搶了去。就是這幅畫面!就在這一瞬間,阿廖沙記住了自己母親的臉:他說,就他記憶所及,他感到這臉是瘋狂的,然而又是十分美麗的。但是他很少向別人公開這秘密,也不喜歡向別人提到這段回憶。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他的性格不甚外向,甚至也不愛說話,倒不是不信任人,也不是因為膽小或者性格憂郁、孤僻,甚至恰好相反,而是由于另一種原因,由于一種類似內心的憂慮,這憂慮純屬他私人的,與旁人無關,但對他卻十分重要,正因為此他才似乎常常把別人給忘了。但是他是愛人的:似乎畢生對人都堅信不疑,但是從來沒有人認為他頭腦簡單,缺少心眼兒,為人太天真。他身上似乎有某種東西在說話,在提醒人們注意(而且以后一輩子都這樣),他不愿意對別人品頭論足,他也不愿意以指責別人為己任,他決不會指責別人。甚至好像他對一切都聽之任之,對旁人毫無責備之意,雖然他也常常因此而痛苦、傷心。此外,他在這方面甚至達到這樣一種境界:榮辱不驚,威武不屈,甚至在他很小的時候也這樣。他十九歲時前來看父親,簡直就像落進了一座骯臟的淫窟,而他依舊玉潔冰清,白璧無瑕,當他覺得實在不堪入目的時候,也只是默默地走開,但是毫無輕蔑之意,也絲毫無意責備任何人。他父親從前曾做過人家的食客,對別人是否看不起他十分敏感和多心,因此看到兒子來,他起初是不信任的,甚至有點陰陽怪氣(說什么“別瞧他總是不聲不響,鬼念頭可多了”),但是很快,最多不超過兩星期,他就開始十分經常地擁抱他和親吻他,誠然,當時他喝醉了酒,酒后眼淚汪汪而又多愁善感,但是畢竟看得出來,他愛兒子是出于真心,也愛得很深,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用說,是從來不曾這樣愛過任何人的……
不管這年輕人出現在哪兒,所有的人都喜歡他,而且從他很小的時候起就這樣。自從他來到他的恩人和養父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波列諾夫家以后,他竟贏得了他家所有人的喜愛,他家簡直把他當成了他們的親骨肉。然而他進這家人家的時候還很小,年紀這么小,人家是決不會認為這孩子是別有用心地耍滑頭,玩花招,或者拍馬屁,招人愛,讓別人喜歡他的。可見,他特別招人喜歡的天賦即寓于他自身之中,可以說是出自天性,并非做作,是一種自然的流露。他在學校里的情形亦然,不過,看起來,他似乎應屬于這樣一類孩子,這類孩子常常激起同學對他的不信任,嘲笑他,說不定還恨他。比如說,他常常若有所思,似乎跟大家隔著一堵墻似的。他從小就愛躲到一個角落,獨自看書,然而他的同學們卻十分喜愛他,在他整個上學期間,他簡直可以被稱為全校的寵兒。他很少淘氣,甚至也很少快活,但是所有的人只要看他一眼,就立刻看出他根本不孤僻,相反,他為人穩重而且開朗。在他的同齡人中間,他從來不愛出風頭。也許正因為這點,他從來不怕任何人,然而孩子們卻立刻明白,他完全不是以自己的無所畏懼而自豪,瞧他那樣,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勇敢和無所畏懼似的。他從來不記仇。常常發生這樣的情形,人家欺負他以后才過了一小時,他又回答人家的問題了,或者他自己先跟人家說話,他那神態是如此友好和開朗,似乎他倆之間壓根兒就沒發生過任何口角似的。這倒不是說,他這時的神態顯示似乎是偶然忘記了,或者存心一笑置之,不咎既往,而是壓根兒不把這當回事,這就使孩子們口服心服,喜歡起他來了。他只有一個特點使全校從低年級到高年級的所有同學,都愛取笑他,但是這并非出于惡意嘲笑,而是因為他們感到開心。他身上的這一特點就是奇奇怪怪的極端怕羞和純潔無邪。他不能聽到人家談論女人時用的某些詞和說的某些話。不幸的是,這些詞和這些話在學校里根深蒂固。靈魂和心地都很純潔的男孩們,幾乎還是孩子,就經常在教室里私底下談論連大兵都不常談論的事情、畫面和姿勢,甚至高談闊論。此外,大兵們在這類事情上還有許多事不知道和不明白,可是我國知識界和上流社會的這樣小的孩子們對這類事卻早已耳熟能詳了。道德敗壞的事在學校里也許還沒有,也沒有真正的、道德敗壞的、發自內心的玩世不恭,但他們卻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甚至還常常認為只有這樣做才顯得高雅、帥,才是好樣的,值得模仿。他們看見“阿廖什卡[22]·卡拉馬佐夫”一聽到人家談論“這事”就立刻用手指塞緊耳朵,有時就故意圍在他身旁,使勁把他的手掰開,對準他的兩只耳朵大聲說臟話,他則使勁掙扎,坐到地板上,趴下,捂住耳朵,他在干這一切的時候既不說話,也不罵人,而是默默地忍受著同學們的欺負。然而,到末了,大家也就不再逗他了,也就不再管他叫“小姑娘”了,而且在這方面對他還不無歉意。順便說說,他的功課在班上永遠名列前茅,但也從未名列第一。
葉菲姆·彼得羅維奇死后,阿廖沙又在省立中學待了兩年。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夫人因為喪夫之痛無法排解,因此在他死后便幾乎立刻攜同全家(全是女性)去了意大利,而且要去很長時間,不會馬上回來。于是阿廖沙就到了另外兩位太太家里,這兩位太太他過去從未見過,大概是葉菲姆·彼得羅維奇的遠親,但是憑什么條件他能去她們那兒,他并不知道。這也是一個特點,甚至是他的一大特點,這就是他從來不去想他是靠誰的錢養活的。在這點上,他正好同他的二哥伊萬·彼得羅維奇相反。伊萬·彼得羅維奇在上大學時勤工儉學,自食其力,過了兩年窮苦生活,而且他從小就痛苦地感覺到他依賴他人為生,是靠恩人的救濟才免受凍餒之苦。但是我們對阿廖沙性格中的這一奇怪的特點,也不能太苛責了,因為任何一個對他稍有所知的人,一旦產生這類疑問,便會立刻相信,阿列克謝不外是類似瘋教徒[23]那樣的青年,即使他忽地得到大宗財產,只要有人向他開口,他便會毫不猶豫地把這筆財產送給他,或者捐獻出去做好事,或者,說不定,干脆就把這筆錢送給一個狡詐的騙子,如果這人伸手向他要的話。一般說,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金錢的價值,當然,我不是說字面上不懂。如果大人給他一點零用錢(他從來不主動要),他或是一連好幾星期都不知道拿這錢怎么辦,或者滿不把這錢當回事,一眨眼就不知道花哪里去了。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在金錢方面和在恪守資產階級信義方面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他在仔細觀察了阿列克謝以后,后來,有一次,說了下面一段言簡意賅的話:“我看,他也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人,您假如不給他錢,把他一個人置于一個百萬人口的陌生城市的廣場上,他也無論如何不會完蛋的,絕不至于凍餒而死,因為霎時間就會有人給他飯吃,霎時間就會有人給他住處,即使別人不安排,他自己也會霎時間找到一個安身之地,他一定毫不費勁就能做到這點,而且一點不用低三下四,而安排他食宿的人也不會覺得這是什么負擔,相反,引以為樂也說不定。”
他中學沒念完,還差整整一年,可他驀地向那兩位太太說,他忽然想到有件事,要去找他父親。那兩位太太很舍不得他,不肯放他走。車票倒花不了幾個錢,他想把表當掉做路費,但是太太們不許(因為這是恩人的家屬出國前送給他的禮物),而是非常闊氣地給了他許多錢,甚至還給他添置了一些新衣服和新內衣。可是他把這錢的一半都退給了她們,說他一定要坐三等車。他來到敝縣縣城后,他父親就嘮嘮叨叨地問他:“書沒念完,回來干什么?”他沒有直接回答,據說,他當時神態異常,若有所思,大家很快就發現,他在到處尋找他母親的墳。當時,他自己也差點承認,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此。但是促使他回來的緣由未必僅限于此。很可能,當時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怎么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促使他突然心血來潮,強烈地吸引著他,使他走上這條新的、陌生的,卻是勢所必然的路的。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也說不清他把他的第二位太太埋哪兒了,因為把棺材掩埋好以后,他從來就沒有到她墳頭去過,再加上過去了這么多年,他壓根兒不記得當時把她埋哪兒了……
再順便說說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在此以前,他已經很長時間不住在敝縣縣城了。第二位妻子死后,過了三四年,他就去了俄國南方,最后到了敖德薩,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幾年。據他本人說,起先他結識了“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猶太佬”,到后來不僅猶太佬把他奉為上賓,“甚至正兒八經的猶太人也對他以禮相待”。不難想見,正是在他一生中的這一時期,他發揮了他本人攢錢和撈錢的本領。他之葉落歸根,重返故里,那是在阿廖沙來此以前總共才兩三年的事。他過去的老相識發現他變得蒼老極了,雖然他根本還不是一個那么老的老頭。他的所作所為不僅沒有比從前高尚些,反而變得更加無恥了。比如說,這個過去的小丑居然無恥地想把別人也變成小丑。他不僅跟從前一樣喜歡玩女人,甚至還似乎變得更加讓人惡心了。他很快就在敝縣開設了許多新的酒店。看得出來,他手頭的錢也許多達十萬,或者略少于此數。敝縣的許多城鄉居民立刻紛紛前來向他借債,不用說,必須有萬無一失的可靠財物作抵。最近以來,他似乎變得皮肉松弛,似乎開始失去平衡,自己干了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陷入一種稀里糊涂的境地,做起事來丟三落四,有頭無尾,東抓抓,西撓撓,似乎沒了主心骨,而且越來越經常地喝得爛醉如泥,要不是那個仆人格里戈里(當時他也變得老態龍鐘了)有時候幾乎像個家庭教師似的看著他,那么,說不定,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就難免會遭到許多特別的麻煩。阿廖沙的到來甚至從道德方面也似乎對他產生了影響,在這個未老先衰的老人的早已荒蕪的心靈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蘇醒了。他常常端詳著阿廖沙,對他說道:“你知道嗎?你跟她很像,跟那個瘋女人。”他就是這么叫他的亡妻,叫阿廖沙的母親的。那個“瘋女人”的小小的墳頭終于由那個用人格里戈里指給阿廖沙看了。他把他帶到敝縣縣城的一座公墓里,在這座公墓的一個僻遠的角落,指給他看一塊生鐵鑄成的,雖然不值錢,卻是正正經經的墓碑,碑上甚至還鐫刻著死者的姓名、身份和生卒年月,下部還鐫刻著一首古老的、中等人家的墳墓上常用的四行詩。令人驚訝的是,這塊墓碑居然出自格里戈里之手。是他親自把這墓碑立在這個可憐的“瘋女人”的墳前的,而且花的是他自己的錢:在這以前,他曾多次向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提到過這墳的事,而他的主人卻嫌他煩,揮揮手,不僅懶得去管墳的事,甚至也不愿再提自己的過去種種情況,最后他終于去了敖德薩。阿廖沙在母親的墳前并沒有表露出任何特別的傷感;他只是注意地聽完了格里戈里就立碑緣起所作的鄭重其事而又頗有道理的講述,他低著頭站了一會兒,后來就走開了,沒說一句話。從那時起,也許甚至有一整年他都沒去上過墳。但是,這個小小的插曲也對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起到了應有的作用,這作用甚至還很別致。他突然拿出一千盧布,送到修道院請求追薦自己妻子的亡魂,但是他要追薦的不是那個“瘋女人”,而是他的發妻阿杰萊達·伊萬諾芙娜,也就是動不動揍他的那個女人。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向阿廖沙大罵修士。他本人遠不是一個虔信宗教的人;說不定他從來就不曾買過一根五戈比的蠟燭插到圣像前。像他這樣的主兒常常會奇怪地爆發某種突如其來的感情和突如其來的想法。
我已經說過他頗有點老態了。當時他的相貌顯示出某種足以清楚地表明他花天酒地度過的一生的特征和本質。除了他那雙小眼睛下面兩長條腫起的下眼袋以外(他那雙小眼睛永遠是厚顏無恥的、多疑的和嘲弄人的),除了在他那又小又肥的臉龐上布滿的深深的皺紋以外,他那尖尖的下巴頦下面還掛著一個大喉核,橢圓形,肉巍巍的,像是掛了個小錢袋,這就使他的外貌顯得更讓人惡心了,一副色瞇瞇的模樣。再加上一張淫蕩好色的大嘴巴,厚嘴唇,一張嘴就可以看到那黑黢黢的、幾乎蛀盡了的牙齒的殘根。每次,他一開口說話,就唾沫橫飛。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也頗喜歡取笑他那副尊容,雖然,他對他那副尊容似乎還感到很得意。他最得意的是他的鼻子,不很大,但很秀氣,鼻梁很高:“真正羅馬式的,”他說,“連同我這喉核,真是一副地地道道古羅馬貴族衰敗時期的容貌。[24]”他對此似乎頗為得意。
阿廖沙在尋訪到母親的墳墓之后不久,就向父親宣布,他想進修道院,而且修士們也答應收他為徒。他在說這話時解釋道,這是他的最高愿望,因此懇請父親恩準。老人早就知道,當時正在修道院里修道的佐西馬長老對他這個“文靜的孩子”產生了特別的影響。
“當然,這位長老是他們那里最正兒八經的修士。”他說,默默地、若有所思地聽完了阿廖沙的話,然而,他對兒子的這一要求好像完全不感到驚奇似的。“嗯,我的文文靜靜的孩子,那么說,你想到那里去啰?”他已經半醉,突然微微一笑,臉上的笑容拉得很長,醉態可掬,但仍舊透出一絲狡猾和醉后的狡黠。“嗯,我早就料到啦,到頭來,你會走這一步的,這你能想到嗎?你一直想到那個地方去。好吧,大概,你名下還有兩千盧布,這就算是你的‘陪嫁’了,我的天使,我永遠不會撇下你不管的。即使現在,如果那里有什么花費,我也會替你付的。嗯,如果人家不要,咱何必硬給人家呢,是不是這理兒?你花錢呀就像金絲雀似的,一星期才啄兩粒……嗯,你知道嗎,有座修道院,它在城外單有一個小鎮,那里盡人皆知,這鎮上住的全是‘修道院的老婆’,那里的人都這么叫她們,我看,這老婆呀,不下三十來個……我去過那里,你知道嗎,怪有意思的,不用說,別有滋味,換個新鮮嘛。不過讓人倒胃口的是俄國味太重,壓根兒就沒有法國的小娘們兒,其實搞她三兩個算得了什么呢,有的是錢。[25]有人要——就會來。嗯,這里倒沒什么,這里倒沒修道院的老婆,修士倒有二百來個,規規矩矩,全吃素。我承認……嗯,那么你要去跟修士當徒弟啰?我倒真有點舍不得你去,阿廖沙,你信不信,我喜歡上你了……話又說回來,這倒是個機會:你可以替我們這些罪人禱告禱告,我們在這里作了許多孽。過去,我老琢磨:將來有誰會來替我禱告禱告呢?人世間有沒有這樣的人呢?我的好孩子,這方面我笨透了,興許,你不信,真是笨透了。你知道嗎,盡管笨,這問題我還是老在想,老在想,自然,也只是偶然想想,并不是老想。我在想,我要死的時候,總不至于鬼忘了用鉤子來鉤我走吧。[26]于是我想:鉤子?他們哪來的鉤子?用什么做的?鐵的?這鉤子是哪里打的?他們那里難道也有工廠?修道院的修士一定以為在地獄里,比如說吧,也有天花板。我倒愿意相信當真有地獄,不過這地獄可不要有頂部;這樣顯得高雅些,開明些,像路德[27]說的那樣。其實有沒有頂部還不是一樣?這個該死的問題關鍵就在這里!嗯,要是沒有頂部,也就沒有了鉤子,一切也就去他媽的蛋了,這倒讓我又拿不準了:到時候誰來用鉤子把我抓走呢?因為,要是沒有鬼來抓,那又成何體統呢?世界上的真理到底在哪里呢?這些鉤子,Il faudrait les inventer,[28]特意為了我,為了我一個人,因為你不知道,阿廖沙,我這人多么死不要臉啊!……”
“不過那里倒真沒鉤子。”阿廖沙端詳著父親,低聲而又嚴肅地說。
“是的,是的,只有一些鉤子的影子。我知道,知道。有一位法國人曾經這樣描寫過地獄:‘j'ai vu l'ombre d'un cocher, qui avec l'ombre d'une brosse frottait l'ombre d'un carrose.’[29]我的好孩子,你怎么知道沒有鉤子呢?你到修士那里待上一陣子,你就不會唱這調調了。話又說回來,你去吧,去那兒好好修道,你會悟出個道理來的,然后再回來告訴我:因為心里有了把握,知道了陰間到底是啥樣的,再到那里去,心里就踏實多了。再說,你住在修士那里總比住在我這里體面些,我這里只有一個喝醉酒的糟老頭子和一些臭娘們兒……雖然你是天使,什么破玩意兒也招惹不了你。說不定到那里去也一樣,任何東西也觸動不了你,因此我才讓你去,因為我希望是這樣。你的腦子并沒有被鬼吃掉。你那股勁兒著一陣,火滅了,病治好了,也就回來了。我一定等著你:要知道,我感到,你是人世間唯一不戳我脊梁骨的人,你是我的好孩子,要知道,這點我感覺到了,我不能不感覺到這點!……”
他說著說著,甚至不勝唏噓起來。他愛動感情。他既愛發火,也愛動感情。
五、長老
也許,讀者諸君中有人會認為,我為之立傳的這個年輕人是個病態的、精神恍惚的弱智型少年,是個萎靡不振的幻想家,是個病懨懨的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其實大謬不然,阿廖沙當時是個十九歲的少年,英俊瀟灑,臉色紅潤,眉清目秀,煥發著健康朝氣。當時,他甚至可以說很漂亮,身材勻稱,中等偏高的個兒,深褐色的頭發,橢圓形的臉,臉形端正,雖然稍微偏長,兩只深灰色的眼睛,分得很開,但是目光炯炯,若有所思,看上去很文靜,城府也很深。也許有人會說,紅撲撲的臉蛋并不妨礙同時狂信和信奉神秘主義呀;可是我倒覺得,阿廖沙甚至比任何人都現實。啊,當然,他在修道院里是完全信仰奇跡的,但是,依我看,奇跡從來不會使一個現實主義者暈頭轉向,并不是奇跡讓一個現實主義者接受宗教信仰的。一個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只要他不信奉上帝,任何時候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和本領不相信奇跡,即使面前的奇跡是不容反駁的事實,他也寧可不信自己的感覺,決不承認這是事實。即使他承認這是事實,也只是承認這事實很自然,不過在此以前他不知道罷了。現實主義者的宗教信仰不是產生于奇跡,而是奇跡產生于宗教信仰。一個現實主義者一旦信奉了宗教,那他從他的現實主義出發也就必定承認奇跡,耶穌的門徒多馬宣稱,若非親見,他總不信,后來他看見了,于是他說:“我的主,我的神!”[30]難道是奇跡迫使他相信的嗎?很可能不是,他之所以信,唯一的原因是因為他樂意信,甚至還在他說“若非親見,我總不信”的時候,他在內心深處就已經完全信了。
也許有人會說,阿廖沙天性愚魯,智商不高,中學都沒念完,等等。他中學沒念完,這話不假,但是說他天性愚魯、智商不高,那就大謬不然,有欠公允了。我簡單地再重復一遍我在上面說過的話:他之所以走上這條路,僅僅是因為只有這條路使他心悅誠服,向他一下子呈現出了使他的靈魂沖出黑暗走向光明的全部理想。而且他或多或少已經是屬于當代的青年,也就是說,天性淳厚,追求真理,處處尋找真理和相信真理,一旦相信了就全心全意地立刻為真理而奮斗,要求盡早去建功立業,為了建功立業不惜犧牲一切,甚至生命。雖然,不幸的是,這些青年并不懂得,犧牲生命也許是在許多這類情況下要求作出的犧牲中最最容易的一種,比如說,在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犧牲五六年光陰,去進行艱難困苦的學習,去鉆研學問,哪怕僅僅充實自己,為真理服務,為自己心愛的偉大志向、為建功立業服務——連這樣的犧牲,對于許多人來說,也往往幾乎是完全辦不到的。阿廖沙則反其道而行之,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但是仍舊渴望盡早建立功德。他經過一番認真的思考之后,便立刻驚訝地確信,靈魂不死和上帝都是存在的,因此便立刻自然而然地對自己說道:“我要為靈魂不死而活著,決不半途而廢,決不中途妥協。”正如他一經認定靈魂不死和上帝都是不存在的,他就會立刻變成一名無神論者和社會主義者(因為社會主義不只是工人問題,或者所謂第四等級問題,而主要是個無神論問題,無神論的現代體現問題,正是不要神而建造巴別塔[31]的問題,不是為了從地上通到天堂,而是為了讓天堂降臨人間)。阿廖沙甚至覺得,再要照過去那樣生活是奇怪的和絕對辦不到的。《圣經》上說:“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就把一切分給他人,還要來跟從我。”[32]于是阿廖沙就對自己說:“我不能就拿出兩個盧布以代替‘一切’,也不能只是去做禮拜以代替‘跟從我’。”也許,在他兒時的回憶中還存有關于敝縣縣城近郊那座修道院的某種模糊的記憶,也許他母親曾帶他到那兒去做過禮拜。也許,日落時分圣像前的那束斜暉也起了作用,當時,他的得了瘋病的母親曾把他舉起來,舉向圣像。若有所思的他這次回到我們這里來也許只是為了看看:現在是拿出一切,還是僅僅拿出兩個盧布。接著便在修道院里遇見了這位長老……
我在上面已經說過,這長老就是佐西馬長老;但是必須在這里先交代幾句,說說我國修道院里的“長老”到底是怎么回事,[33]遺憾的是要這樣做我感到自己不夠資格,也沒有把握。不過,我想姑且一試,用三言兩語說些皮毛:第一[34],專家和資深人士說,我國,即我們俄羅斯的修道院里出現長老和長老制,還是不太久以前的事,甚至還不到一百年,可是在整個信奉正教的東方,尤其在西奈和圣山[35],早就存在一千多年了。有人肯定說,長老制在遠古時期也存在于我們俄羅斯,或者說想必存在,但是由于俄羅斯所受的災難,韃靼人的統治,長時間的兵荒馬亂[36],君士坦丁堡被征服后,過去與東方的交往中斷了[37],于是長老制就在我國被遺忘,長老也就后繼無人了。直到上世紀末,這一制度才由一位偉大的、被人們稱為苦行者的帕伊西·韋利奇科夫斯基[38]及其門徒重新恢復,但是直到今天,甚至幾乎過去了一百年,這一制度還只存在于為數甚少的修道院里,有時甚至還幾乎受到壓制,被當作是俄羅斯聞所未聞的新發明。在我們俄羅斯有一座著名的隱修院,叫科澤爾斯克的奧普塔隱修院,這一制度在該修道院尤為盛行,至于這一制度在敝縣近郊的這座修道院里到底是由誰創立的,又是在什么時候創立的,我就說不清了,但是,據稱,該院的長老制已經延續了三代,佐西馬長老就是其中的第三代,但是他體弱多病,已經差不多快要死了,至于他死后由誰來接替,還無人知曉。這問題對我們修道院很重要,因為敝縣的這座修道院直到當時尚無特別的著名之處:該院既無圣徒的圣骨,又無有求必應的顯靈的圣像,甚至也沒有與我國歷史有關的足以彪炳史冊的傳說,也沒有足以訴諸竹帛的對祖國有所建樹的歷史功績和功勞。它之所以香火不斷和名聞全國,正是因為有長老;許多朝圣者成群結隊,不遠千里,從俄國各地絡繹不絕地前來敝縣,為的就是能夠親眼見到他們和親聆他們布道。那么,究竟什么是長老呢?長老——這就是把您的靈魂納入自己的靈魂,把您的意志納入自己的意志的人。您一旦選定了長老,就應當清心寡欲,完全棄絕一切,絕對服從他。這樣的苦修,這所可怕的生活學校,一個立志修煉的人是自愿接受的,他希望通過長期的苦修之后能夠最終戰勝自己,控制自己,直到最后,經過畢生的皈依修持,終于能夠達到完全的自由,即自心清凈的自由;要避免這樣的命運:有些人活了一輩子,都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自己。這一創造,即長老制——并非從理論上推斷出來的,而是源于東方至今已有一千余年的實踐。師事長老,不同于通行于我們俄羅斯修道院里的慣常的“師徒關系”。這里規定所有誠心修持的人必須向長老懺悔,而且要常年不斷,持之以恒,還規定師徒之間必須保持牢不可破的約束關系。比如,有人傳說,有一回,在基督教的遠古時代,有一名見習修士,沒有完成長老交給他的修煉任務,便離開了修道院到另一個國家去,從敘利亞到了埃及。在那里,他長期將功補過,做了許多大的功德,最后終于有幸受盡苦難,殉道而死。在教會已經尊他為圣徒并掩埋他的遺體的時候,助祭高呼:“點到名字的人出去!”[39]——這時,躺有這個殉道者遺體的棺木猛地離開了原地,被推出了教堂,如是者三。直到后來才知道,這位殉教的圣徒曾破壞了師從關系,擅自離開自己的長老,因此,盡管他立了很大的功德,沒有長老的恩準,他也不能得到寬宥。直到他原來的長老恩準他脫離師從關系,那時,他才得以殯葬。當然,這一切僅僅是古老的傳說,但是還有件事,殷鑒不遠:我國當代有一位修士過去曾在圣山隱修,突然有一天,長老命令他離開圣山(他一直深愛圣山,把這里視同圣地,視同靜謐的隱修之所),讓他先到耶路撒冷去朝圣,然后再回俄羅斯,回北方,回西伯利亞:“那兒才是你該去的地方,而不是待在這里。”這位修士大失所望,十分傷心,便到君士坦丁堡去拜見普世大牧首,懇求他恩準,解除他的師從關系,可是這位普世宗主教卻說,雖然他身為普世大牧首,不僅不能解除他的師從關系,而且普天之下也沒有一個人能有這樣的權力,足以解除他的師從關系,既然長老已經吩咐他這樣做,那就只有這個吩咐他的長老才有這樣做的權力。由此可見,長老制在某些情況下具有無邊的和不可思議的權力。這也就是我國的許多修道院里長老制最初幾乎受到壓制的原因。但是,在民間,人們卻十分尊敬長老。比如,許多老百姓和許多顯貴都紛紛前來參拜我們這座修道院的長老們,拜倒在他們腳下,向他們懺悔自己的疑慮、自己的罪孽、自己的痛苦,請求他們給予忠告和教誨。看到這情形后,反對長老制的人便大叫大嚷地說(還加上其他種種指責),這是專制和獨裁,是輕率地玷污懺悔這一圣禮,雖然見習修士和俗家弟子向長老不斷地懺悔自己的靈魂完全不是一種圣禮。然而結果卻是長老制站穩了腳跟,并漸漸地在俄羅斯各個修道院里生根開花了。這話也許不假,這件能使人的精神狀態由受奴役轉而獲得自由且直到精神完美的、經過千余年考驗的武器,也可能變成一把雙刃劍,因而也可能使某些人不是進而謙虛謹慎、克己自重,而是走向它的反面,像魔鬼般自命不凡,因而套上鎖鏈,而不是獲得自由。
佐西馬長老年約六十五歲,出身地主,在很年輕的時候,當過兵,在高加索當過尉官。毫無疑問,他心靈上的某些過人之處使阿廖沙欽佩不已。阿廖沙就住在長老的修道室里,長老非常喜歡他,讓他跟自己住在一起。應當指出的是,阿廖沙當時住在修道院,并未受到任何約束,他可以隨意出入,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出去幾天都成,即使穿修士服,那也純出自愿,為的是在修道院里不顯得與眾不同。當然,他自己也喜歡穿修士服。他的長老法力無邊,而且名聞遐邇,也許,這也極大地影響了阿廖沙年輕的想象力。許多人都說佐西馬長老多年來有求必應,接待了許多來訪者,這些人找他來懺悔自己的心事,渴望從他那里得到忠告和醫囑——他的心接受了眾多的坦白、認罪和有切膚之痛的懺悔,以至于最后獲得了一種洞察幽微的能力,任何一個他所不認識的人來訪,他只要一看此人的臉就能猜到:此人前來所為何事,他需要什么,甚至能猜到究竟是什么痛苦在煎熬著他的良心,他在來訪者尚未開口之前就能知道這人的內心秘密,這就使來者感到驚奇、尷尬,有時幾乎感到驚恐。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阿廖沙幾乎每次都發現,許多人,幾乎是所有的人,頭一次來找長老進行密談,進去的時候常常滿懷恐懼和不安,可是從他那里出來的時候卻幾乎總是神采飛揚,喜形于色,連最憂郁的臉也會綻開幸福的笑容。使阿廖沙欽佩不已的是長老對人根本不嚴厲;相反在待人接物上幾乎總是一副笑模樣。修士們說他總是一心向著罪孽較重的人,誰的罪孽最重,他就最愛誰。甚至直到長老快要去世的時候,修士中還有些人恨他,嫉妒他,但是這些人已經為數不多了,而且他們也只能三緘其口,雖然他們當中也不乏在修道院里非常著名、非常重要的人物,比如說,有一位非常老的修士,他曾許愿決不妄言,而且是一位持齋異常嚴格的修士。但是終究絕大多數人無疑都站在佐西馬長老一邊,而且其中有很多人全心全意地、熱烈而又真誠地愛他;有些人還對他幾乎懷有一種狂信。這些人干脆說,然而并非完全公開,說他是圣徒,并說這已經是沒有疑問的了,由于預見他快要圓寂了,于是便盼望立刻出現奇跡,以及在最近的將來修道院將因死者而名揚天下。對于長老的無邊法力,阿廖沙是深信不疑的,正如他對棺材從教堂里飛出去的那事深信不疑一樣。他看到,許多來訪者帶著生病的孩子或者成年的眷屬,央求長老替他們摩頂,為他們祈禱,這些人走后很快就回來了,而且有些人第二天就回到了修道院,眼淚汪汪地在長老面前跪下,感謝他治愈了他家的病人。是真的治愈,還是病情自然好轉——這對于阿廖沙是不存在疑問的,因為他完全相信自己師父的精神力量,師父的名聲似乎也就成了他自己的勝利。尤其使他心跳,使他似乎滿臉放光的是長老出去接見一群守候在隱修區大門外、來自普通老百姓的朝圣者,他們從全俄國匯集到這里,就為了能夠見到長老,接受他的祝福。他們匍匐在他面前,哭泣,親吻他的雙腳,親吻他站立的土地,大聲號哭,女人們則把自己的孩子抱起來,舉向他,把有病的瘋女人領到他跟前。長老跟他們談話,替他們念簡短的禱詞,祝福他們,然后讓他們回去。近來,由于常常犯病,他變得越來越衰弱了,因此只能有時候勉強走出修道室,于是朝圣者們在修道院里等他出來,有時往往一等就是好幾天。為什么大家這么愛他,為什么大家匍匐于他面前,一看到他的臉便感動得哭泣?——這對于阿廖沙是不成其為問題的。噢,他非常清楚,對于逆來順受的俄國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們被勞動和不幸所煎熬,主要是被永遠的不公平和永遠的造孽(自己造孽和世人造孽)所折磨——對于他們來說,再沒有比朝拜圣地或見到圣徒,跪倒在他面前,向他頂禮膜拜更大的需要和更大的安慰了。他們認為:“盡管我們有罪,盡管我們做得不對,盡管我們受到誘惑,但是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畢竟還有圣徒和高人;他有真理,他知道真理;這說明真理尚未在世上滅絕,由此可見,將來,真理還是會再回到我們這里來的,就像上天宣布的那樣,真理終將降臨整個大地。”阿廖沙知道,老百姓就是這么感覺的,甚至也是這么認為的,他明白這道理,至于長老就是老百姓心目中的那個圣徒,那個持有上帝真理的人——他對此毫不懷疑,他自己是跟那些哭哭啼啼的莊稼漢和抱著自己的孩子,把孩子舉向長老的他們的有病的女人站在一起的。阿廖沙深信,長老圓寂后必將給修道院帶來非同凡響的聲譽——這一信念在阿廖沙心中根深蒂固,也許甚至比修道院里的任何人更甚。總之,最近,某種深深的、內心的狂喜,像火焰般在他心中越來越旺地燃燒起來。至于這位站在他面前的長老畢竟只是一個人,這點也沒有使他感到困惑:“反正他是神圣的,他心中藏有能使大家復活的秘密,藏有一種巨大的力量,這力量定將在人間確立真理,于是大家就都成為圣徒,大家將會相親相愛,既沒有財主,也沒有窮人,既沒有高高在上的人,也沒有等而下之的人,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真正的基督的天國必將降臨人世。”這就是阿廖沙內心夢想的。
阿廖沙兩個哥哥的回鄉在他身上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影響,而在此以前他完全不認識他們。他同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熟悉得較快,也較親近,雖然大哥比他的另一個兄長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回來得晚些。他非常想了解二哥伊萬,但是,伊萬已經回家住了兩個月,他倆雖然經常見面,但是仍舊怎么也說不到一塊兒:阿廖沙本來就不愛說話,似乎在等待什么,似乎有什么話難以啟齒,盡管阿廖沙起初也曾發現伊萬長久地、好奇地注視著他,但似乎很快也就把他置諸腦后了。阿廖沙不無困惑地注意到了這點。他認為二哥對他的冷淡是因為他們年齡懸殊,尤其受教育程度相差太大的緣故。但是阿廖沙也想到了另一面:伊萬對他興趣不大也許是出于他完全不知道的原因。他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伊萬心事重重,在思考著某個很重要的心事,似乎在追求某一目標,也許這目標很難達到,因此他才無暇他顧,這似乎就是他望著阿廖沙時心不在焉的唯一原因。阿廖沙也曾想到:該不是因為有點看不起他吧,該不是一個滿腹經綸的無神論者看不起一個笨頭笨腦的見習修士吧。他深知二哥是個無神論者。即使二哥當真看不起他,他也不會見怪,但是總帶有一點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的驚懼和不安,等待有朝一日二哥會跟他親近起來。大哥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對二哥伊萬懷有極深的敬意,并常常以一種特別的熱忱談到他。正是從大哥那里,阿廖沙才打聽到了把他的兩位兄長引人注目地緊緊拴在一起的那件重要事情的細節。在阿廖沙看來,德米特里盛贊二哥伊萬顯得有點匪夷所思,大哥德米特里與二哥伊萬相比,差不多是個一字不識的大老粗,把兩人放到一起,無論是個性還是脾氣,似乎適成鮮明的反差,也許,再也想不出另外兩個人能比他倆更不相同的了。
也就在這時候,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的全體成員在長老的修道室里舉行了一次會晤,或者不如說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這次家庭會議對阿廖沙有著非同尋常的影響。召開這次會議的理由,說穿了,是假的。當時,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同他父親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之間因遺產和財產清算引起的糾紛,看來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兩人的矛盾尖銳化了,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似乎是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首先開玩笑似的想出了這個主意,讓大家到佐西馬長老的修道室里碰碰頭,盡管并沒有請長老直接出面調停,畢竟這樣做可以規規矩矩地好歹談出個結果來,再說長老的地位和面子總還能起點開導與和解的作用。德米特里·費奧多羅維奇從來沒有拜訪過長老,甚至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因此他當然以為,他們是想用長老來嚇唬他;但是因為近來他在同父親的爭吵中做了許多過火的事,他在私心深處正對自己暗自譴責,所以也就接受了這一挑戰。應該順便說到的是,他并沒有像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那樣跟父親住在一起,而是單獨住在縣城的另一頭。恰好,當時住在敝縣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特別欣賞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的這一主意,而且抓住了不放。他是一個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自由派,一個自由思想派和無神論派,也許是出于無聊,也許是為了逢場作戲,尋尋開心,他居然十分起勁地參與了此事。他突然想要看看修道院,看看“圣徒”。因為他同修道院很早以前發生的爭執還在繼續,那場關于雙方領地劃界,關于某處樹林的伐木權和某處魚塘的捕魚權等等的官司仍拖延未決,所以他急于想利用這機會,借口說他想親自同修道院院長談出個結果來:能不能設法彼此友好地結束這場爭執?一個來訪者抱有這樣的好意,比一個僅僅出于好奇的游客——修道院接待他自然會更加用心,更加客氣。基于對以上情況的種種考慮,修道院很可能對有病的長老施加了某種內部的影響。近來,長老幾乎足不出戶,從不離開修道室,甚至因病連普通的訪客也一律謝絕。結果是長老同意了,并且約定了日期。“是誰指派我來給他們分家的呢?”他已是笑吟吟地對阿廖沙說。
阿廖沙得知這次約會后,覺得很尷尬。如果說涉訟和發生爭執的兩造中有誰鄭重其事地看待這次聚會,那無疑只有大哥德米特里;其他人所以前來不過是逢場作戲,而且說不定還會有污長老清聽——阿廖沙就是這樣理解的。二哥伊萬和米烏索夫前來是出于好奇,這種好奇也許還十分粗俗,他父親此來則是為了當小丑,演戲。噢,阿廖沙雖然嘴里不說,但對他父親的為人還是心中有數和十分清楚的。再說一遍,這孩子并不像大家認為的那樣老實巴交、胸無城府。他心情沉重地等待著那個約定的日子。無疑,他私心深處非常盼望所有這些家庭糾紛好歹能夠有個了結。然而他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長老:他替他,替他的名聲擔憂,生怕有人出言不遜,傷害了他,尤其是米烏索夫那種高雅而又文質彬彬的嘲笑,以及滿腹經綸的伊萬那種居高臨下、欲說還休的嘲弄——這一切他想起來都覺得害怕。他甚至想冒險給長老打聲招呼,跟他說說就要到這兒來的這些人的情況,但是他想了想,沒有作聲。只是在約定的日期的頭天晚上,通過一個熟人,給德米特里捎了句話,說他非常愛他,希望他能履行諾言。德米特里想了想,因為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到底答應了他什么,只能回了一封信,說他一定盡力克制自己,決不會在“卑鄙惡劣的行為面前”沉不住氣,又說他雖然非常尊敬長老和二弟伊萬,不過他堅信,這里一定給他設下了什么陷阱,或者想演一出令人齒冷的滑稽劇。“然而我寧可閉上嘴,默不作聲,也絕不會漠視對這位圣徒應有的尊敬,因為你是如此敬重他。”德米特里這樣結束了自己的短信。阿廖沙收到這封信后,并沒有感到十分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