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再簡單不過的西紅柿煎蛋面。
西紅柿是齊叔的大棚里長的,雞蛋也是他養的雞下的。面條上的蔥花是穆葉種在盆子里的。
自家產的食材,各種香味都極為濃郁。
穆葉攪動著碗里還在冒煙的面條,“你,下午預約活檢手術的時候為什么還有猶豫?”后來回想起來,當時自己太著急,擅自做了主,是不是僭越了。
“幾個原因了。第一,周六你舅舅們會過來,我怕手術以后不方便去接機?!?
沒等柏舟繼續說下去,穆葉就急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考慮這個?!?
柏舟只笑笑,“還有,Dr. Strike的方案跟S醫院專家的方案很不一樣,所以還在權衡利弊。”
“哦?”看來自己確實魯莽了,好在手術前24小時還可以取消預約,“S醫院專家怎么說?”
“他說他只會做一次手術,直接完全切除腫瘤,但不會截肢,切除范圍比腫瘤略大。之后再做組織學確定?!?
穆葉聽完低頭沉思。這個方案聽來似乎確實更有吸引力,只是那位專家輕率地下了如此重大的診斷,治療方法上卻又保守。這實在不是她認同的方法和態度,只是生命終歸是柏舟的。她想了想,問道:“你不想問問外公和柏森哥哥的意見嗎?他們畢竟是醫生?!?
柏舟搖搖頭,“還是先確診了再說吧。你不是說概率很低嗎?我還抱著希望呢,也不想他們瞎擔心。”
穆葉點點頭,稍稍思量后,極為鄭重地問道:“柏舟,我可以對你的生命擁有發言權嗎?”
柏舟拂了拂穆葉前額的碎發,淺笑道:“當然。”
“如果,我是說如果,結果出來不是那么好的話,我們按Dr. Strike的方案來治療,好嗎?”穆葉放下筷子,握住了柏舟的手,“我這樣說可能有些自私,但你的生命比你的腳對我來說更為重要?!卑刂鄣垂延瑓s喜盡善盡美。所以對常人來說的理所當然,對他而言卻不一定。
柏舟微彎著嘴角點點頭,眼神卻深如馬里亞納海溝,“不過,你不覺得Dr. Strike 太年輕了嗎?”
穆葉驚訝地看著柏舟,沒想他還有年齡歧視,立馬回道:“我也很年輕?!?
柏舟忍俊不禁,怎么忘了自己面前就有一個年輕的外科專家。解釋道:“她才剛到A大半年,連執照都還沒有。”
“哦?那你怎么約到她了?”
“是A大骨肉瘤科給我推薦的,我本想預約他們科室,但他們說只接收確診的病人,便給推薦了Dr. Strike?!?
穆葉想了想,“我再查查她的背景。不過沒有執照可能是還沒來得及考吧。能到A大,一定是有過人之處的。”
柏舟笑笑,“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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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柏舟進臥室取睡衣洗澡,才見換了新床,“你什么時候換的床?怎么不等我來做?”
穆葉本是想給柏舟一個驚喜的,結果看病的事讓她把這事給忘了。穆葉跟進臥室,“喜歡嗎?上次我們一起看中的。情人節禮物?!?
“嗯。”柏舟輕點了一下頭,“不過你一個人怎么處理舊床的?”
“很容易的?!蹦氯~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腦袋,以示動動腦子就可以解決了,“快去洗澡吧?!彼鞠脒^要炫耀一下自己在這樣的事情上也能獨當一面,但此時卻不想細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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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葉打開電腦繼續查看關于軟組織肉瘤的文獻和Dr. Strike的資歷。
診斷,治療,預后,任何一篇都不放過。一篇關于肉瘤MRI影像學的文獻讓穆葉本已稍稍放松的心再次緊張起來,里面特意強調了一種肉瘤的影像學特征跟良性腫瘤特別相似,應該小心鑒別。而那MRI圖像,跟柏舟的如出一轍。
她轉頭怔怔地看著衛生間的門,柏舟正在里面洗澡。
只幾秒鐘的惆悵,立刻轉回來,搜索相應的治療方法與預后。
柏舟用毛巾擦著頭走出衛生間,見穆葉還坐在餐桌旁,一動沒動。去廚房接了一杯水遞給她,“不要查了,后天就能知道結果了。早點洗了睡吧。”
穆葉看了柏舟,想了想,沒有告訴他自己最新的查閱結果。
雖然從頭到尾他都是那么的淡定,沒流露出一絲恐慌。但很明顯,在穆葉發表了自己三腳貓的見解以后,他才真實地放松了一些。
“你看看這個。”穆葉把電腦屏幕轉給柏舟,“這是臨床醫學最頂級的雜志,這篇文章的第一作者是Dr. Strike,里面提到的腳部嫁接手術非常的困難。我查了她做住院醫的M醫院的網站,這個手術的主刀就是Dr. Strike?!?
柏舟揉了揉穆葉的頭頂,“你不做醫生真是可惜了?”
穆葉顯然不太服氣,“這么看不起我們的基礎研究,我正在做的事情也是在為醫學發展做貢獻。”
“好,我們偉大的穆博士to be,該睡覺了?!?
穆葉洗完澡,上了床,窩進了柏舟的懷里。柏舟就那樣攬著穆葉,穆葉也就那樣靜靜地乖乖地躺在他的胸前。即希望時間就此停止,此時及永遠,又盼望后天快點到來,然后告訴他們這些都是虛驚一場。
兩人在心里數著秒針滴答,又各自想著心事。
柏舟突感胸前一片濕冷,他低頭看了看胸前的穆葉,深呼了口氣,側身把她環抱了起來,撫摸著她枕后的頭發,緩緩地低聲呢喃:“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穆葉在柏舟懷里搖搖頭,帶著鼻音說:“是我給你帶來了壞運氣,先是讓你沒了親生父親,現在你又得經歷這些?!?
柏舟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輕的哧笑,“你這是一個科學工作者該有的唯物主義態度嗎?”
穆葉在柏舟胸口輕拍了一下,“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與其做一個哭喪鬼,還不如做一個開心鬼?!?
穆葉忙抬手蓋了柏舟的嘴,“呸呸呸,不說了?!?
柏舟把穆葉又圈緊了一點,“嗯,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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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穆葉照常去了實驗室,卻沒有一點心情做實驗。只坐在座位上,搜索肉瘤組織學切片的特征。晚上,柏舟不能吃晚餐,穆葉也便說要減肥,略去了晚飯。繼續坐在床上看組織學圖片。
“你還在查什么?”柏舟洗完澡出來,看她那么專注。
“看看軟組織腫瘤的各種組織學特點。”
柏舟坐上床,湊到電腦前,“看出什么來了?”
穆葉搖搖頭,“這個比MRI難多了,比我想像的也復雜多了。”
“那就別看了?!卑刂勰眠^穆葉的電腦,放在了床頭柜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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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兩人按照要求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兩個小時到了A市醫院。
護士照舊遞過來一摞表格讓柏舟填寫。柏舟填寫完整簽上自己大名以后把表格遞給了穆葉,“有一欄需要你來填?!?
穆葉看到空出的緊急聯系人部分,不解的看了一眼柏舟,他怎么會不知道她的聯系方式。倒也沒再問,拿筆自己一項一項的填來,待填到“與患者關系”一欄,穆葉思量一番,填了個自認穩妥的。然后把表格遞還給了護士。
一切準備就緒,Dr. Strike出現在了手術準備區,過來跟柏舟和穆葉交代寒暄一番,“不用緊張,你的腿部和胸部的X光片很干凈。我昨天又把你的MRI給我們放射科的專家看了看,他們也認為可能性有很多,肉瘤只是其中一種。待會兒會有病理科的專家對切下來的組織進行冰凍切片和初步的辨別,到時候就能知道良惡性了,只是分型要等組織化學染色后才能判定?!?
交代完畢,穆葉背了電腦包,準備出去等候。剛走出幾步,被Dr. Strike叫住,“對了,你不要走太遠,手術結束我會到等候區找你。手術時間應該不長,半個小時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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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葉點點頭,來到等候區。等候區周圍擺了一圈沙發,中間立了幾張小圓桌。穆葉找了一個小桌子坐下。她特意帶了電腦過來,準備借著分析數據分散注意力。要不,這等待的時間該怎么過去。
她看了一眼顯示手術進度的大屏幕,柏舟的狀態還是準備中,又看了看時間。
穆葉打開電腦,努力地想要寫分析代碼,卻無來由地打開昨天還沒看完的組織學文獻。藍的紫的紅的圖片對她而言仍舊像一張張抽象畫,她看不出任何好與壞的相同與不同。泄氣中,抬眼瞥見不遠處沙發上坐著的白人老太太,她手里抱著一本書,朝她看過來,眼神不是特別的友好。穆葉不解自己哪里招惹她了,想必是有親人在里面做一個重要的手術,心情不是太好。
坐在這里的人,應該心情都不好吧。
她對她微微地禮貌一笑,抬頭看了看大屏幕,柏舟的號碼對應的狀態是“手術進行中”。是啊,十分鐘還不到呢,卻感覺過了好久。
她轉頭繼續看電腦屏幕上的抽象畫,一邊仔細閱讀每幅圖片下面的注解。圖片注解中的詞語每一個都認識,卻不能在腦子里形成完整的有意義的句子。她不自覺地低聲默念。
不一會兒,穆葉被老太太打斷,“對不起,你能不要出聲嗎?”雖然說的是禮貌的詞,但語氣卻是明顯的命令。
穆葉茫然地抬頭,“出聲?我沒有說話?。俊?
老太太無語地苦笑,像是在譏諷穆葉的狡辯,“你一直嘴里念念有詞。雖然很小聲,但是還是打擾到我看書了。”
有嗎?穆葉心想,但還是禮貌地回道:“對不起?!?
穆葉再次看了一眼大屏幕,柏舟的手術還是“進行中”。她深吸一口氣,繼續回到跟抽象畫的較量中。
等候區的門從外面打開,所有人都伸了脖子抬頭張望,穆葉也不例外。見了進來的人不是自己家屬的醫生,再都縮了脖子,回到原來的姿態。
只有旁邊的老太太慢慢起身。
醫生走過去,低聲跟她說了幾句,便聽老太太不自己地近乎哀嚎,“怎么可能是這樣?這不可能是真的。你讓我怎么跟他說???”
穆葉心里原本含有的一點對老太太剛才跟她說話態度的怨懟,立刻化為了同情。卻也在心里提醒自己,不管結果怎樣,都不能失了理智。越是糟糕的結果,她越需要鎮定,這樣才能真正地幫到柏舟。
又有醫生進來,仍舊不是Dr. Strike。
穆葉看了看時間,半個多小時已經過去。她起身去自動販賣機買了一瓶可樂,繼續坐下研究圖片。
四十分鐘,四十五分鐘……一個半小時過去,穆葉越發地焦慮。不是說半個小時嗎?
門再次開啟,穆葉終于看到了大步流星過來的Dr. Strike。
Dr. Strike對從座位上站起來的穆葉笑笑,那個笑,穆葉怎么看怎么覺得別扭與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