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跟隨母親離開,穆葉頓顯局促,坐在沙發(fā)上把屋子環(huán)視一周,也沒找到她可以做的。老人見狀,抬起右手招了招,“你過來,坐在這里。”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穆葉從沙發(fā)挪過去。
“柏舟……”
“我知道了。”沒等老人說完,穆葉搶回道,又立刻低了頭。
“那為什么還是悶悶不樂?”
怎么能開心呢?不是要犧牲跟柏舟的關系,就是要讓他承受身世的變化。而自己還自私地選擇了后者。至于多出來一個親外公,在沒有負面影響的情況下,也許是會讓她開心的,只可惜沒有如果。
穆葉沒有接話,只是岔開了話題,“我看文獻說只有激烈的負面情緒才會引發(fā)中風。”
老人歪了嘴角笑笑,慢吞吞地說:“我哪里來的負面情緒,我開心還來不及。流行病學的研究結果可以作為參考,但卻不是絕對真理。”老人抬了右手拭嘴角,因為左側肌肉力量還沒完全恢復,說這兩句話,讓嘴角漏出縫來。穆葉見狀,忙從旁邊桌子扯了紙巾,要幫他擦拭,被老人攔住,“我自己來。”他接過她手里的紙巾,在嘴角點了點,接著說,“這只是一個巧合。從機理上來說,激烈的情緒變化有可能引起腦溢血,但梗塞更多是隨機的。”
聽到這話,穆葉勉強地露出了笑。雖然老人的吐字還不十分清楚,但他們還能討論文獻討論病理。情況確實已經(jīng)比昨天晚上好了不知道多少倍。目前唯一讓她擔心的便只是柏舟了。
見穆葉笑了,老人才呼了口氣,“想過讀醫(yī)學院嗎?上次James說你的手術做得很棒。”
穆葉擺了擺頭,“沒有。”
高考填志愿的時候,家人確實建議過穆葉學醫(yī),后又考慮到緊張的醫(yī)患關系,而穆葉那時也很不喜歡醫(yī)院壓抑的氣氛,便作罷了。之后雖然對醫(yī)院有了重新的認識,但一則美國的醫(yī)學院學費昂貴,不像研究生院有全額獎學金,二則,部分醫(yī)學院有身份要求,必須至少是綠卡才能申請,便再沒考慮過這個選項。
“不喜歡?”老人問道。
“也不是,就是不現(xiàn)實。”
“怎么不現(xiàn)實了?”
“我博士畢業(yè)就二十七歲了,另外,還有其他的限制。”
老人笑笑,“二十七歲比起我上醫(yī)學院的時候還很年輕。其他的,你知道每年我會支付多少不認識的學生的學費生活費嗎?難道還會讓自己的親外孫女為了學費發(fā)愁?”
穆葉點頭表示明白了,但也不愿繼續(xù)討論一個還未經(jīng)深思熟慮的職業(yè)規(guī)劃。不過這倒提醒了她之前想不明白的問題,“媽媽說你以前是學物理的。”
“嗯,你媽媽說得沒錯。我大學修的物理,又在潘岳高中做了……十幾年的物理老師。來美國以后本來確實是想繼續(xù)物理研究,不過物理終究是門太敏感的學科,那時候的中美關系啊。我那時還是幻想著能回去的。就改學了醫(yī)學。”
“那為什么沒回去呢?”在穆葉聽來這話倒更像安慰人的謊言。
“我后來回去找過你外婆還有你媽媽他們,不過從潘岳公安局和你外婆以前的同事那里得來的消息是他們不在潘岳了,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找了。”
“據(jù)我所知外婆和媽媽一直沒有離開過潘岳。不過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也許你可以問問我媽媽,她明天就過來。”
老人的眸子突然閃出光來,難掩興奮,“你說你媽媽明天就過來?”
穆葉點點頭。又突然有些擔心,在這個時候讓他們見面會不會影響老人的病情。只是已經(jīng)說了出去,便是覆水難收了。
“你媽媽啊,小時候成天都樂呵呵的,沒心沒肺的樣子。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還是沒心沒肺。”穆葉苦澀地笑回道。
這話倒把老人逗笑了,“那這點你倒不像她,倒是像你外婆,想得太多,心思細膩。哎!穆葉啊,跟我說說你外婆吧。”
外婆,該從哪里說起呢,“你想聽什么?”
“什么都想聽,好的,不好的。只要是關于她的。”
穆葉努力地想找出一些開心的事情跟老人分享,可搜腸刮肚也沒想出一件。連外婆微笑的模樣都不太能記得了。便只能隨意地想到什么說什么。
“嗯……聽媽媽說外婆很早就退休了,四十剛過吧。不過她也沒完全閑著,去過老年大學教唱歌。我還聽過一次她在市上的慶祝活動上唱民歌,茉莉花,紫竹調,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外婆唱歌真的很好聽。”
“是用普通話唱的嗎?你平時沒聽過她唱歌?她那時候每天都會吊嗓子的。”
穆葉認真地回憶了一下,“沒有,平時在家里,連隨意的哼歌也沒聽過。嗯……我記得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她還幫別人看過孩子……”
“幫別人看孩子?”老人似乎難以置信。
穆葉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外婆幫忙照看的小男孩不過比她小一兩歲。他媽媽總是穿金戴銀地打扮得極為光鮮亮麗,跟周圍人很不一樣,也時常顯出優(yōu)越感。一次穆葉跟男孩在巷子口玩耍,相互玩笑地拉扯了一下,卻被正好來接男孩的媽媽看見。便自是找外婆理論一番,大意是穆葉欺負了男孩,她兒子是來受照顧的,該像個王子一樣的被捧在手心里,而不該受保姆的外孫女的欺負。那跋扈的姿態(tài)仍舊鮮活的存在于穆葉的腦子里,而外婆那時卻只是唯唯諾諾地連聲道歉,也不問穆葉拉扯的緣由。等他們走后,穆葉難得受了外婆的一頓數(shù)落,自是極為委屈,為什么她跟男孩應該受到區(qū)別對待。
“你小時候家里很缺錢?”老人眼里顯出一抹痛苦,很難想像那個在他心目中大家閨秀般的女子會委曲求全地給人做保姆。
“不富裕,但生計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那為什么……”
老人話未說完,護士敲門進來,“Dr. Wong,感覺還好嗎?我來給你量個體溫。”
穆葉起身把床邊的空間讓出來。
護士量了體溫,血壓,“一切都還好,不過注意休息。你現(xiàn)在最好睡一會,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護士說完看著旁邊的穆葉,“這位是……?”
“我外孫女。”
“真是好福氣,外孫女都這么大了。”
護士離開,穆葉遵醫(yī)囑讓老人躺下,堅持不再跟他聊天。自己也歪在了沙發(fā)上。
躺了沒一會兒,就聽老人叫了一聲,“穆葉啊!”
穆葉睜眼,正欲問老人是否需要什么,便聽他繼續(xù)說道:“你還沒叫過我一聲外公呢。”
穆葉緩緩地坐起來,看著床上的老人,咽了口水,輕呼了一聲,“外公。”
“誒!”老人長長地應了一聲,“我書房的抽屜里有幾個筆記本,里面是我寫的自傳。已經(jīng)跟一個出版社簽了合同,等我去世了,就發(fā)表。你要感興趣,現(xiàn)在看看也無妨。”
見穆葉只愣了楞,老人笑道:“我們都睡一會兒吧。”
穆葉再次躺下,心里卻在想著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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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醫(yī)院離開,柏舟母親便打電話請齊叔送了一只雞過來,又讓鄭姨準備了一些配料。回家便把湯煨在了灶上。
柏舟說還有點事,出了一趟門。
等柏舟回來,母親拿了幾頁材料敲響了柏舟的房門。
母親把材料放在柏舟的書桌上。
“這是什么?”母親的表情與行為讓柏舟警惕。
“你看看。”母親在旁邊的椅子坐下。
柏舟一張張翻過,柏森的出生證,自己的出生證,父母的結婚證,還有一張死亡證明,那是柏森親生父親的。
見柏舟看完,母親問道:“看出什么了嗎?”
柏舟自是看出來了,父母的結婚證日期是他出生前一個月,而柏森父親的死亡日期是在他出生前六個月。
他抬眸探究地看著母親,“媽,你想說什么?”
“我是想說,你跟柏森其實是親兄弟。不僅都是我生的,還是同一個父親。”柏舟母親的聲音鎮(zhèn)定且柔和。
柏舟閉了眼,感受著慢慢加快的心跳,“為什么現(xiàn)在告訴我這個?”
“你愛穆葉嗎?”
柏舟點點頭。
“想跟她一直在一起嗎?”
柏舟再次點點頭。
“穆葉的媽媽是你父親在潘岳的親生女兒。”
柏舟驚異地抬了眼,“什么時候知道的?”
“昨天。”
“所以爸中風跟這個有關?”
“應該只是巧合。不過我跟你爸爸都希望你們能幸福。商量以后,覺得應該讓你們知道。”
柏舟雙手撐在桌上,扶了頭,聲音陡然沉了下去,“所以穆葉已經(jīng)知道了。”
“是的。”母親見柏舟還在愕然之中,絮絮地說道:“你知道的,你爸爸當年救了我的命。他其實也間接救了你的命。
“那時候,柏森的父親剛剛去世,家里少了經(jīng)濟來源,我便又回了餐館打工。
“我跟你芬姨一樣,都是偷渡過來的,這個你也知道。我們一直躲在餐館的后廚幫忙。我學過一些英語,所以偶爾前面缺服務員的時候,我就會去頂個班。柏森父親有段時間在餐館附近工作,經(jīng)常過來吃飯,我跟他就那樣認識了。
“他人很好,也很勤奮,只是家庭不太如意,沒能受很好的教育,便只能做一些零時工。但至少他能幫我盡快地解決身份,不用再一直打黑工等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來的大赦。
“后來柏森出生以后,我就辭了餐館的工作全身心地相夫教子。日子雖然不算富裕,卻也快樂。
“可惜好景不長,他在一次工作中出了意外。雖然有少量的補恤,卻并不能滿足所有的開銷。我便帶著柏森一起回了餐館。我那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醫(yī)院送外賣,因為往往能拿到很好的小費。
“那天送完外賣出來,我就在醫(yī)院門口跌倒了。正好碰到你父親回醫(yī)院。他扶了我起來,可沒走兩步,我又跌倒了。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跌倒,我以為是因為柏森父親的去世讓我那段時候沒有休息好,也有些心情不好。但你父親的職業(yè)本能認為我可能問題更嚴重,立刻給我做了個簡單的檢查,便堅持不讓我離開,把我?guī)Щ亓怂目剖遥謳胰フ樟薈T。然后他告訴我,我腦子里長了個瘤子,從CT看應該是良性的,但建議我立刻做手術切除。
“我那時候并不太懂,想著是良性的,那就沒有關系了,更重要的是,我沒有那么多錢來做手術。所以我也就沒再按他說的回醫(yī)院繼續(xù)治療。后來有一天他終于找到了我打工的餐館。了解了我的情況后,他讓我不要擔心醫(yī)藥費用,他會想辦法。他讓我一定得去做手術,因為那個瘤子已經(jīng)很大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壓迫到很重要的部位,會要了命。
“我自己并不惜命,但是有柏森啊,我不能放下兩歲的他不管。便決定去做這個手術,想著以后再努力報答他。結果去了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懷了你。
“這讓他也很為難。他說那樣的大手術,難說不會對你造成影響。后來便決定密切觀察,見機行事。他卻也不放心我一個人住在原來的房子里,便提意讓我?guī)е厣岬搅怂姆孔印_€專門請了人來照顧我們。
“我當時是覺得他的動機一定沒有那么單純,畢竟我年輕的時候還是有幾分姿色的。當然除了年齡大了一些,他無論身份還是相貌都是近乎完美的,所以我也就接受了他的照顧。后來我才知道,他不過是因為想到了留在潘岳的家人,也希望她們在遇到困難的時候能有人幫助她們。如此而已。
“不過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愿意讓他照顧我接下去的日子嗎?這對我,還有你跟柏森而言無疑是個很好的歸屬。自然就同意了。
“他定期的給我做檢查,直到預產(chǎn)期的前一個半月。我突然出現(xiàn)了昏迷,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拖了。好在你也足夠大了,便破腹產(chǎn)把你取了出來,然后立刻做了腫瘤切除手術。
“至于你的身世,我們也不是有意的瞞著你,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而已。”
母親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但柏舟卻把故事聽明白了。只是抬了紅紅的眼,說了聲,“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