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中午,穆葉跟David,Gaby正在廚房吃飯,隔著門就聽見了從外面傳來的江波的聲音,似是在講評書,“強將手下無弱兵,虎父無犬子。他父親和祖父當年在上海灘是排得上號的人物。連我祖父都知道(know)他們。”
江波跟著一群同事有說有笑熱熱鬧鬧地進來,在另一張桌子坐下。
“你祖父認識他們,那也一定是響當當的人物了。”說這話的是一個日本博士后。穆葉聽不出來這是諷刺還是真心的贊揚。這個日本博士后向來說話謙卑有余,自信不足。雖然學問做得相當的好,頂級期刊的論文發了好幾篇,但已經做了六年博士后還是沒能找到一個教授的職位。身上便透出一種悲情來。跟他接觸多了,穆葉發現他其實骨子里很是自信甚至有些自傲的,但估計文化使然,收得很好。穆葉懷疑他在經歷過幾次面試以后都沒能等來教授的offer多跟他的這個假裝謙遜有關,美國文化里有時太過謙遜便會讓人懷疑你的能力。
聽了日本博士后的話,江波假裝難為情地笑笑,“不敢當,不敢當。跟他們家族是不能比的。他倒是低調,從來沒透露過這層關系。我也是去年才知道。去年XX工程獎得主,B大的Albert Wong,你們都知道吧。那是他親侄子。所以投胎真是個技術活啊,要不遺傳個好的基因,要不在階級地位上站在更高的起跑線。你看人家,一家人都厲害。他自己除了神經外科手術做得好,還改進發明了很多新的手術工具,跟人一起開了一個公司。機器人手術概念的提出和嘗試,最早就是他的公司開始的。后來他退休了,公司就被最大的醫療器械公司以十好幾個億收購了。”江波滔滔不絕。
研究生院這邊都是做基礎研究的,大家對臨床領域并不甚了解,只要牛皮不要太過,還是可以適當吹吹的。
“他自己能得多少?”一個同事好奇的問。無論在哪個群體,財富似乎都是最能挑起人們熱情的一個話題。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羨慕欣賞他的可不是他掙了多少錢,而是性格和情懷。那由內而外展現出的仙風道骨,只是靠近他,就覺得自己也跟著升華了。”
“你還有機會靠近他,不錯啊!”
“我們每四年就會去他家開一次晚宴,就這樣認識了。還有一點我特別佩服的是,他拿了錢以后立刻設立了兩個基金,一個教育,一個醫療。每年資助的學生和病人是成千上萬,我估計每個基金至少有個一兩億。這就是情懷啊!”
“那你們這周五去他家開的那個神經外科年會的晚宴是他私人出錢了?”
“你想得美,我們自己要給注冊費的,每人100刀。其中有5%還會注入他的那個醫療基金。”
“這個錢是你自己出嗎?”
“哪能?自己出,我肯定就不去了。那老板得出啊。”
“你還有老板啊?我以為我們這里最大的老板就是你。”日本博士后嘴角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
“我是給最大的老板打工的。”江波難得壓了尾音講話。
“James?你是James的助理,怎么不在醫院辦公,跑我們這里來?”
“醫院沒有空的辦公室了,我就只好駐扎在你們這里了。對了,提醒你們,我周三開始就去紐約開會了,你們這周有什么需要我處理的,明天中午之前就告訴我。”
幾人搖搖頭,“沒什么需要。”又心知肚明地笑笑。
穆葉其實無意聽他們談話,但江波的聲音實在太高,廚房又只有這么大,難免盡數落進了耳朵里。
“這個周五”,“神經外科”,“Albert Wong的叔伯”,“紐約”,這些信息馬上讓穆葉想到柏舟父親邀請她參加的Party。
好奇心驅使著穆葉快速地吃完午飯,回到座位,立刻在搜索引擎輸入“Richard Wong New York Neurosurgeon”,出來好幾個。其中一個跟江波描述的大體一致,除了找不到那十幾億的數字,和關于顯赫家世的描述。
不過沒有照片,這個Richard Wong是否就是柏舟父親依然存疑。
一回到家,穆葉就問柏舟,“柏舟,這個周五你爸爸的Party是神經外科年會的晚宴嗎?”
“我也不清楚,他的那些宴會我從來不參加,這次是個例外。”柏舟揚著眉毛,笑看著穆葉,言外之意,這個例外是因為你。
“哦……”穆葉在想要不要繼續問,關于基金,公司收購,在上海的家族,是不好問的,她和柏舟一直默契地保持著他們關系的獨立性,若非對方主動提到,都不會刨根問底地問對方家里的事。躊躇片刻,還是作罷,過幾天就能知道了,且是不是他跟她又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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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穆葉跟著柏舟回到紐約的家時,車庫前方的空地和噴泉旁邊的環形車道旁已經停了好些車。后院傳來隱隱約約的音樂聲。
她跟柏舟回了臥室換衣服。
從臥室的窗戶望出去,后院的暖色燈光比穆葉上次見的明亮了不少。西裝革履禮裙飄飄的精英們帶著笑容手握香檳穿梭在草坪上,草坪的一角一個超小型的管弦樂團正在演奏卡門。場面看起來頗為正式,并不太像一個私人聚會。
穆葉換了柏舟上次給她買的商務禮服,簡單的畫了妝,便挽了柏舟的胳膊出到后院。
因著身高優勢,柏舟一眼就看見了正站在泳池邊跟兩個人攀談的父親,帶著穆葉往那邊走去,中途被一個褐發墨瞳的男子截住,“柏舟。”
“嗨,哥,sorry,剛只顧著找爸了,沒注意到你。你回來怎么沒有提前說一聲?”柏舟喜形于色。
“過來開會,所以沒有告訴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柏森說著轉向穆葉,“這個就是穆葉吧?”他微笑著朝著有些晃神的穆葉伸出右手。
“我哥哥,柏森。”見穆葉有些茫然,柏舟立刻介紹道。
“柏森哥哥好。”穆葉也禮貌地伸出手,心里卻蹦出個詞“返祖現象”,雖然她知道這個詞這樣用顯得極不專業。但柏森雖然一口中文還算流利,卻生了一副典型的西方人面孔,絲毫沒有混血的跡象,對于應該只有四分之一英國血統的他來說著實稀奇。不過這樣的稀奇,穆葉也只藏在了心里。
“很高興見到你。”柏森跟穆葉握了握手,“你們去找爸吧,我今天晚上住在家里,明天我們還有機會再聊。”
跟柏森寒暄完,柏舟父親身邊已經換了另外兩個人。走近了,穆葉才看清楚,那不是James和江波嗎,她突然有些躑躅。
柏舟看出了穆葉的猶豫,“怎么了?”
“我們系主任。”
“那要等一會兒過去嗎?”他們正背對他們,應該還沒看見穆葉。
乘穆葉還在考慮,柏舟把從身邊過的侍應生叫住,拿了兩杯雞尾酒,遞給穆葉一杯。
“過去吧,總有可能還會碰到的。”穆葉接過酒杯。
剛走出兩步,便見柏舟父親歡喜地朝他們招手,“你們來得正好。”
James和江波見狀轉過頭來,好奇是誰讓老人如此興奮。江波臉上笑出的褶子似被熨斗瞬間熨燙平整,連下巴也被拉扯得長了一點。James的表情管理倒是做得很好,露出意外的驚喜,“穆?”
“哦?你認識她?那就不用我介紹了。”
“伯父,James。”穆葉快步走上去,不失禮儀地跟James頷首問好,又對著江波勉強的拉扯了一下嘴角,扶住了柏舟父親伸過來的手。
“什么時候回來的?”柏舟父親拍著她的手背溫言問道,盡顯長輩對小輩的關懷。
“剛到半小時。”這樣的對話未免太過家常。
江波賊溜的眼珠在穆葉,柏舟和老人身上打轉,他留意到穆葉和柏舟胸前都沒有名牌,定是老人私人邀請的客人。心里還在納悶,就聽老人指著柏舟說,“這是犬子Isaac,也在A大。今天是陪著穆葉過來的。”又指著James和江波對柏舟說,“這位是A大神經病學系的主任,James,非常厲害的神經外科專家。這位……”老人虛了眼睛努力地去看江波胸前的名牌,可惜光線昏暗,一時看不清,尾音拖得難免長了一些。
“江波,我的助理。”James打破了尷尬。
江波點點頭,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嗯,江波,都是跟穆葉一個系的。”
柏舟禮貌地跟他們打了招呼。
“穆,之前沒聽說你也會過來。”James問道。
“是我邀請她過來的,也算是大同行,讓她過來跟前輩們學習學習。”沒等穆葉回答老人就解釋。
“確實是個很好的機會,穆的動物手術做得是相當棒的,要是讀的不是研究生院,而是醫學院的話,將來也一定會是個很優秀的神經外科醫生。”James不無贊揚,又或奉承。他奉承的自然不是穆葉,而是穆葉挽著的老人。
江波在見到穆葉以后就突然一反常態地安靜了,臉上是揮之不去的晦暗。又或在這樣的場合他本就是謙遜安靜的,只是穆葉不曾有機會見到而已。
幾人又寒暄幾句,便聽學會主席在音響里召集大家。穆葉攙著老人隨著人群向臨時搭建的一個小型平臺靠攏。
主席幾句感謝的客套話過后,說道:“下面邀請Richard給我們說幾句。”
眾人的目光紛紛朝著站在臺下正中的老人射來。穆葉也順便落入了大家的余光里。
“你扶我上去。”穆葉正想抽出放在柏舟父親肘彎處的手,便聽老人說,“我這腿上臺階困難。”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穆葉陪著老人走上了臺階,然后返回站在了柏舟身邊。
“我就說你才是親生的嘛,我就是那什么,嗯……買中餐的時候送的。”沒想連這樣的醋柏舟也吃,穆葉給了他個白眼,最近定又上了不少的中文論壇。
話筒里響起老人略微沙啞的聲音。
“我要能會這一口英倫腔,估計在仕途上要順利更多。”旁邊是James在小聲的跟江波說著玩笑。
江波轉頭笑笑,沒想正撞上認真望著臺上,滿眼含笑的穆葉的側臉。笑容立刻煙消云散。
幾番客套的致辭以后,晚宴才正式開始。
“今天晚上你就一直在我身邊。”柏舟父親不無愛護地對穆葉說,又轉頭對著柏舟,“你想干嘛,隨便。”
穆葉調皮地對柏舟眨了眨眼睛。柏舟一臉無奈。
過來跟柏舟父親問候的人絡繹不絕,柏舟父親一一地向他們介紹了穆葉,身份都是A大神經病學系的研究生,私人關系一句未提。
除了James和江波,穆葉還遇到了另外一個老熟人,BioSky的CEO。在這里見到穆葉,他自然也是驚訝的,不過詫異的神情只是一閃而過,跟A大的合作也只字未提,估計是避免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