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里，穆葉正從顯微鏡上抬起頭。

一個芯片上有100根頭發絲細的電極，她已經埋頭在顯微鏡下操作了四個小時，才只植入了15根，有相同數量的電極在操作中被損壞，只能剪掉棄用。

穆葉眨了眨發澀的眼睛，緩緩地站起來，走到窗前。被窗戶隔絕了外面的酷熱，窗外看起來倒是一片歲月靜好，心里卻莫名的煩躁。她必須要讓自己冷靜下來，要不只會更糟糕。

這個手術她已經演練了一周，除掉心情的影響，目前應該已經接近她的穩定狀態，要想有質的提升幾乎是不可能了。那只能改變方法。

太陽穴有點突突地發脹，她本能的抬手想要用指腹揉一揉，才意識到手上還戴著手套。她看了看立體定位儀上的小鼠，想了想，摘了手套，給柏舟打電話。全神貫注緊張的手術讓她口干舌燥，她想喝點水，但今天周末，只有她一個人做手術，按照動物實驗協議，麻醉中的動物是不能被獨自留在房間的，所以她不能離開。

柏舟正在樓下陪老板揮汗如雨，手腕上的表發出聲響。他抬腕瞥了一眼，跟老板說了聲抱歉，從褲兜里摸出手機接起了電話，“喂，結束了？”

“沒有，還早。我想喝點水，能幫我帶過來嗎？”穆葉的聲音透著明顯的疲憊。

見到跟柏舟同時出現在操作室門口的老板穆葉有些驚訝，“Edgar，你怎么在這里？”

“你周末可以過來，我就不能過來？”老板說著遞過一杯咖啡，“犒勞你的。”

穆葉笑著接過，“謝謝。”

“怎么樣？”老板問。

穆葉搖搖頭，“還是不太理想，我待會兒準備嘗試一下建立通道試試。”

“嗯，好。也別太辛苦，把你男朋友一個人扔在那里。”老板朝著柏舟擺了擺頭。

“我沒關系的。”柏舟忙解釋。

“該約會的時候還是要約會，我那時候和Catherine啊……”老板開始回憶他曾經美麗的愛情，“你至少可以多教教Isaac打乒乓球，他那水平實在不怎么樣。”

柏舟哭笑不得。

“我其實也打不好。”穆葉實話實說。

“你怎么說都在中國長大，鳳尾也比雞頭要強。好了，不耽誤你們了。我這兒只說過來拿個東西，這么久，Catherine要有意見了。我回家陪老婆去了。你們也別待太久。”老板說完便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柏舟又回穆葉座位給她拿了儲備的巧克力，補充點能量，閑扯了幾句，便說出了一身汗，先回去洗個澡，再過來接她。

穆葉回到操作臺前，再次聚焦在了顯微鏡下。

五個小時過后，100個電極，除了損壞掉的三十幾個，還有近20個沒有植入。穆葉實在身心俱疲，只好剪掉余下的，收了尾。

困難也好，耗時也罷，只要最后能成功，便是希望。只是目前看來，隨機性實在太大，毫無規律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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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飯過后，柏舟問：“今天還去實驗室嗎？”

昨天嘗試的建立通道的方法好像表現更好，但是她需要松松自己心里的弦，目前已是強弩之末，她需要重新上弓。

所以穆葉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去練乒乓球吧。Edgar給我發起了挑戰，坦白說，我乒乓球打得也挺爛的。但不能為咱中國人丟臉啊！”

“那咱們今天是去比誰打得爛？”

每次柏舟一說“咱”，那種因為違和而產生的滑稽就讓穆葉很想笑，“倒也不是不可以。”本是玩笑，穆葉卻突然聯想到不太順利的手術，眸子瞬間沉了幾分，“也許真的不能對自己抱有太高的期望。”

“嗯？”柏舟歪了頭，示意沒聽懂。

穆葉甩甩頭，“沒什么。”不得不承認，這一周下來，穆葉確實是有那么一點點挫敗感的。

柏舟的乒乓球打的比穆葉想像的好，就是姿勢很像打網球，少了乒乓球應有的多變靈活。除了某一個方位的抽球比較順手以外，其他位置的球都很是勉強。

不過穆葉跟他半斤八兩，不同的是無論哪種方位對穆葉的難度都差不多。

幾局下來，柏舟總結，“你要真想有進步，跟我打可不行。得找個比你強一點點的。”這是在說他的水平比A大的網球選手要高，還是說A大網球這么爛就是因為他這樣的陪練水平不夠？

乒乓球，但凡是有過正常童年的中國學生應該都能比穆葉強一點，所以穆葉給司靜打了電話。

司靜牽著顏旭過來時，穆葉和柏舟又已切磋了幾局。

“怎么突然對乒乓球來了興趣？”司靜問。

“是老板要跟我打，奧運健兒們正在里約為國爭光，我也得揚我國威啊。”

“估計你老板就一句玩笑話，你就這么認真？”顏旭不解。

“不管是不是玩笑，那真打的時候，要是輸了怎么辦？”

“輸了就輸了唄，難道他還能因為你乒乓球打得不好不讓你畢業不成？”

“輸了就輸了”，穆葉很少在做一件事前考慮失敗的后果，因為她不會主動的給自己這樣的選項。

穆葉跟司靜和顏旭練習得很認真，柏舟在旁邊幫忙遞水擦汗。一個小時過后，穆葉倒有了一些心得，也明顯有所進步。

“一起吃飯吧。”完了顏旭建議。

“好啊，把昭然也叫上吧。”

昭然很快接起了穆葉的電話，“恐怕不行，我在B市。”她說。

“哦，那你好好玩。”

掛了電話，穆葉對著司靜說，“昭然看她師兄去了，我們走吧。”

司靜撇了撇嘴，“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改天問問她。”

接下去兩周，穆葉工作時忙于手術，休閑時便跟乒乓球較上了勁。

司靜，昭然，顏旭輪流著陪她練，連陸熙也來陪她練過一個周末，“早知道你乒乓球這個水平，早就開始訓練你了，也不用你臨時抱佛腳了。”

穆葉只是默默地笑笑。

旁邊的昭然在陸熙和穆葉臉上來回掃視了一圈，沒看出異樣，只是這話她該如何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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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個組會過后，老板把穆葉叫到了辦公室，“James這周想過來看一下你的手術。”

“嗯，好，也好聽聽他有什么建議。”雖是如此說，心里卻還是有些沒被信任的頹然。

周三的早上，小小的操作室里擠滿了人，James，老板，江波，另外兩個參與該項目的博士后，還有Gaby。

素日清冷的房間里，頓時有些悶熱。

漂亮的腦窗建好，穆葉開始去掉硬腦膜【注】。小鼠的硬腦膜不僅很薄，還跟軟腦膜和下面的血管貼合緊密，一不小心就會造成出血。

穆葉的柳葉眉微微斂起，謹慎地控制著手上的微型鉤針，輕輕地在大腦表面試探地劃拉。額頭上早就滲出一層細汗。

周圍的人都配合地屏息，緊張地注視著顯示器上的畫面。

硬腦膜被勾起了一個角，穆葉呼了一口氣，用人工腦脊液沖洗了幾次，才拿了最小號的鑷子鉗住被勾起的角，慢慢地沿著對角線撕扯。

硬腦膜揭開，沒有任何滲血。漂亮的血管更加清晰。

屋子里的人都跟著松了一口氣。

James看了一眼老板，眼里噙了不可思議的笑，指著顯微鏡，“這個比給病人做手術難多了啊。”

老板只輕輕揚了揚眉毛，小意思。

然而，之后的電極植入就有些難以入目。穆葉的操作雖然仍舊行云流水，但機械手鉗住的電極卻并不十分的聽使喚。

知道James并不會有那個時間和耐心看完整個手術，嘗試了幾次，穆葉便換了建立通道的方法。成功率明顯提高了，但離100%還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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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進行了一半，James跟著老板和江波出了手術室，往老板辦公室去，“把手術機器人移到靈長類動物的操作室去吧，在猴子身上再試試。”

進到老板辦公室，江波也跟了進去，James回頭看看他，“你去忙你的吧，我跟Edgar再商量商量。”待江波出了辦公室，James關上了門。

老板對這個提議顯然很意外，“你不相信穆？”

“哪里？她的操作幾乎完美，但我們不能只是通過一個失敗的嘗試來得出此法不通的結論。”

“在我們系，穆做不出來，別人就更難。”老板一副明顯為穆葉抱不平，護犢子的姿態。

“嗨，我沒說她不好啊！我們知道她是最棒的，但是BioSky的人不知道啊。”

這個，老板倒是明白了，“但我不建議勞師動眾地折騰到猴子身上。在小鼠上都不成功，猴子身上怎么可能？”

“誰知道呢，沒有試過怎么能下結論？”

“這個不需要試，憑常識就可以知道。目前的困難并不是因為不同的動物模型造成的。并且，涉及到猴子的動物協議的審批都很麻煩，時間很長。你沒見過街對面那些，每周都會過來舉著牌子抗議的動物保護主義者？”

穆葉實驗樓對面，經常會有人舉著“A大在用我們人類的朋友狗做實驗”，“他們在虐待和殺害人類的朋友”，“A大在殘殺猴子”之類標語的牌子，一站就是大半天。

“那些假仁假義的，沒有動物的犧牲，他們哪里來的現在的醫療技術？管他們，那我們就只能停滯不前了。那便有更多的人類為他們的偽善買單。”James慷慨激昂之后，搖搖頭，“扯遠了，那你覺得怎么辦？”

老板低頭想了想，“不好辦啊！”又在下巴上摸了幾下，試探地說：“要不，讓我們實驗室的那個新來的學生再在小鼠身上試試吧，也算練習。”

“新來的？”

“我們不是只是給BioSky一個姿態我們做了多方面努力嗎？那誰來做就無所謂了。這正好給新人一個練習的機會。并且你也知道，做手術天賦很重要，除了還缺少鍛煉的新人潛力不可知，其他的，水平都不及穆。”

“道理倒是說得通，但是既然是姿態就要表現足夠的誠意。”

“誠意？換資歷深一點的，一則他們都有自己的課題。在這方面，估計沒有多少人愿意接手穆做不出來的課題。二則，你讓我怎么跟穆交代？”

James覺得這話滑稽，“你的學生不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嗎？還需要交代？”多少有點推脫的意味。

“你啊！就考慮媚上，不考慮一下我們學生和博士后的感受？別忘了這些課題的進步完全靠他們，我平時還怕雞血給他們打得不夠呢。”雖然James職位比老板高，但老板是前輩，這樣說話倒并無不妥。

“哎！你有道理，你可以讓那個新人試試，但是光他肯定是不夠的。”

老板伸出食指指了指James，“你啊，就給我出難題。”又皺眉想了想，“要不跟Ling實驗室的那個叫Injung的女生談談吧。”Ling是系上另一位教授。

“Injung？”

“嗯，比穆高一級的一個韓國女生。明年就該畢業了，資歷合適吧？”

“她的手術不錯？”

“也還可以，我暫時只能想到她有可能愿意。”

“哦？為什么？”James好奇地抬了眼。

老板哈哈地笑，“你家里是三個男孩子，不了解。”然后得意地擺擺手，“我有兩個女兒，女孩子之間的那種嫉妒啊，有時可以化為無窮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