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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識袍哥品蓋碗茶,問罪責(zé)講真道理

這間茶館占地不小,有上下兩層樓,底樓是大堂,里面擺滿了圓桌和竹椅,最里面有個木頭搭建的小舞臺。左右都有木樓梯上二樓,看上去仿佛是雅間。此刻臨近中午,茶客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多了起來,大堂滿是此起彼伏的談笑聲,還有不少人用煙桿抽葉子煙,淡淡的煙霧在室內(nèi)彌漫。遠處臺子上有個姑娘在樂師的伴奏下唱著曲兒,任西東也聽不懂唱的什么,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

他們走進茶館,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連聊天的聲音都低下去了。任西東卻不以為意,徑直走進去,在角落里找了空桌椅坐下。堂倌過來招呼,先瞥了兩人一眼,看出是中國人的長相,這才用夾著方言的官話問道:“客官吉祥了,請問要喝什么茶?”

任西東問道:“有什么茶?”

“沱茶花茶黑茶紅茶綠茶,什么都有。本店的茶都是馬幫從云南選好運來的,您挑哪一種都不后悔。”

任西東道:“綠茶紅茶在家里就經(jīng)常喝了,我想試試黑茶。”

堂倌又道:“選得好,本店有最好的安化黑茶,給您沖一碗?”任西東點頭,堂倌又問盧芳:“敢問這位姑奶奶喝什么?”

盧芳聽他這么稱呼自己,臉色不悅,但也沒多說:“我要花茶,茉莉花。”

堂倌道:“曉得了,本店的茉莉花茶都是成都過來的,香得很,包您滿意。”

任西東插嘴說:“你方才明明說都是云南來的茶。”

堂倌被他這么一頂,不由得愣了下,過了好一陣才訥訥地說:“我說的是大部分茶,客官放心,無論是哪里產(chǎn)的,本店都是精選好茶,客官放心喝就是了。”

盧芳對堂倌說:“你不必介意,我家少爺只是喜歡抬杠而已,照樣送來吧。”

堂倌松了口氣,隨即去“老虎灶”旁的架子上拿來了兩個蓋碗茶杯,托盤上還送了煮熱的手巾,身后跟來的提著長嘴銅壺的茶博士,一套鳳凰三點頭,茶水在杯子里卷著茶葉打轉(zhuǎn),但一滴都未灑出來,手藝好得很。任西東第一次見,不由得連連喝彩。那茶博士臉上也有得色,為他們蓋上蓋子退下了。

此刻臺子上唱花鼓的女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表演,躬身退場,底下的茶客叫了好,鼓了掌,又開始各自聊天。

任西東看周圍茶客,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些衣飾華麗,有些穿著寒酸,但同坐在一起也聊得十分熟絡(luò)。任西東低聲對盧芳說:“這里本地人多,我看這里肯定能找人問出些東西來。”

盧芳也點頭道:“不錯,我看那邊有幾個人年紀很大,應(yīng)該知道重慶城的舊事。”

任西東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臺子旁邊有幾個男人在喝茶,都穿著黑色的棉質(zhì)長袍,套著馬褂,留著的長須不是全白也是花白了。任西東一拍大腿:“行了,我先去打聽打聽。”

盧芳點點頭,又叮囑道:“如果人家不愿意搭理你,或者是說話不好聽,你可不能生氣。”

任西東連連點頭:“你放心,都是老人家了,我還能怎樣。”

他向那桌走過去,面帶微笑向那幾個人打招呼:“各位先生上午好,不知道我是否有榮幸請各位喝茶?”

他這一身洋裝和問候用語都讓人覺得稀奇,那幾個原本在聊天的老人都抬起頭來看他。

任西東又說:“在下姓任,是從南洋回來的。因為家中老人是重慶人,特地來這里看看。”

一個拿著煙桿正在吞云吐霧的老人說道:“只聽說兩廣福建那一帶下南洋的人多,原來重慶也有人去啊。”

任西東說:“父親很小就離開重慶遷居廣東,隨后又去了南洋。”

老人點頭:“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你這衣冠已經(jīng)不算是大清國的人了。”

“我從小就是在南洋長大,隨后念書又去了法蘭西和德意志。”

另外一個老人說道:“喲嗬,都是洋鬼子的地盤。”

“雖然怪腔怪調(diào)的,不過幸好中國話還是沒有丟,”那抽煙的老人咂吧了兩口,把煙桿在竹椅上敲了敲,未燃盡的煙灰落在地上,“來來,小娃娃坐下聊,你想找我們問什么?是長輩有什么念想嗎?”

任西東張口就想反駁“怪腔怪調(diào)”這句話,盧芳眼明手快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于是任西東硬生生地將“你們聽不懂這是好話”吞了回去。他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拉了張椅子坐下,回道:“家父幼年離開故鄉(xiāng),記得清的事情不多了,然而有幾句童謠卻沒忘記,原話是:‘幺兒幺兒乖乖,騎了馬馬上街街。街上吃完肉朒朒,回家推門打不開。原來找錯家門口,摸到獅子猜一猜。門口獅子耍龍燈,幺兒爬桿像猴三兒。’”

那老人聽了,面帶微笑:“這個童謠啊,也是有點兒年月了,我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倒也聽到過前面兩句,然而最后面這句,倒從來沒有聽過。這怕是貴府的老人怕令尊年幼時走丟,刻意讓他背下來的吧?”

任西東道:“或許是的,家父正是想問問,根據(jù)這童謠,能否找到原來的老房子?”

那老人頓時沉默下來,“吧嗒吧嗒”地抽著葉子煙,他旁邊幾個老人議論紛紛。他們說的四川話又快,土語又多,任西東聽不太懂,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其中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轉(zhuǎn)頭對他說:“年輕人,你這個童謠后半截實在模糊,只能說你家祖宅若是有石獅子,應(yīng)當(dāng)是大戶人家。然而重慶城里的大戶人家不少,也不能一家一家地問過去。”

任西東心中失望,但又不死心,就又問這童謠是不是可以聯(lián)想到什么地點?

幾個老人各自議論,還沒有答復(fù)他,就聽得身后堂倌來招呼他:“客官,敢問客官可是姓任,任公子?”

任西東點頭:“不錯,正是我。”

那堂倌臉色古怪,賠笑道:“樓上有人請任公子喝茶。”

任西東一愣,那堂倌更是尷尬了,低聲說:“公子可千萬要去啊,那位是碼頭的潘六爺,還有幾個兄弟,是點名要公子賞光的。”

任西東還是不懂,旁邊的老人聽了,忍不住提醒道:“年輕人,只怕是喊你去吃講茶的。”

任西東更是發(fā)蒙:“講茶?什么是講茶?”

他還想啰唆,然而旁邊的堂倌已經(jīng)有些等不及了,又連聲勸道:“公子先上樓去吧,去了就明白了。”

任西東和盧芳也不再拖延,便隨著堂倌上了二樓,進了一個靠窗的雅間。

這房間里布置得素雅干凈,一張八仙桌,幾把太師椅,還有兩個花凳,上頭擺著羅漢松的盆景。在八仙桌上位坐著一個身材高胖的中年男子,穿著做工考究的長袍馬褂,手上又是戒指又是扳指的,面前放了一碗熱茶,旁邊有個穿短打的青年正在給他卷葉子煙。

另外還有四五個男子分別坐在下首,都是長袍馬褂的打扮,只是布料大都是黑色、紺色的土布,顯得稍微遜色一些。而且年紀都不大,直勾勾地看著任西東二人。

任西東眼睛一掃,看到最末位一人眼神怨毒,再一辨認——原來就是早上被盧芳卸了胳膊的那個。任西東心頭頓時明白了:這人是找了幫手來討回陣仗了。

只聽得那坐上位的胖子用渾厚的聲音說:“哥子,來了,坐嘛。”

多說一個字就要累喘氣嗎?任西東腹誹著,臉上還繃著禮貌的樣子:“這位先生客氣了,敢問高姓大名?白白地被請喝茶,我有點兒不安呢。”

那胖子干笑道:“你怕啥子?坐嘛,坐下來才好說話。”

任西東也笑了:“我不怕的,只不過我一般不和認不得的人喝茶。”

那胖子臉色就有些沉了,然而還是沒有發(fā)火,又說:“我是碼頭上的潘老六,別人都喊我一聲六爺,這幾位都是我的大老幺,今天你坐下來喝茶,就是給我面子……”

他話說一半,任西東也聽出來了,不給面子只怕就要打起來。他不怕打架,但在胡振店里打,也太說不過去了。于是就在那潘老六對面坐下了。

旁邊的堂倌見他們坐定了,就給任西東和盧芳重新沖泡了茶水,留下茶杯茶盤和開水,就退出去關(guān)上門。雅間里頓時就只剩下這些人和任西東面面相覷了。

潘老六一手咔咔地轉(zhuǎn)著扳指,一手拿著茶蓋慢慢地撥弄茶水,笑道:“哥子對下人真是好,連丫鬟都可以上桌子。”

任西東說:“阿芳從小就跟著我,名為仆人,實則如同我的妹妹一樣。”

潘老六“哼”了一聲:“哥子聽我一句,感情好歸好,規(guī)矩還是要立的。你這樣縱容她,就惹出了禍事。我這個大老幺,是她下手傷的吧?”

任西東看了看那個被卸胳膊的,點點頭:“沒錯,傷得也不太重吧?他是先出手想打阿芳的,哪里曉得阿芳是練過的。況且我還把胳膊給他接回去了,他都沒謝謝我。”

那個人的臉色頓時漲紅了,張嘴想罵,又想起了潘老六,于是硬生生咽回去了。

潘老六大概也是少見任西東這種護短的,冷笑道:“哥子要曉得,你才到重慶就跟人結(jié)梁子,不好好地撈梁子,只怕走不出重慶城。”

任西東滿臉真誠:“潘先生你會說官話嗎?這些方言我都不會,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這回連潘老六都掛不住臉了,一拍桌面:“哥子你要裝傻的話,咱們這個茶就喝不下去了。”

任西東剛要說話,就聽后面雅間的門開了,胡振走進來,笑道:“老六過來了啊,招呼不周哦。”

他一進來,潘老六和其他人呼啦啦地都站起來了,喊道:“五哥好。”

胡振跟大家打了招呼,又對任西東點點頭:“任先生好。”

潘老六旁邊的一個人連忙讓了座,胡振就在上位旁坐下來了,說:“老六到我這里找任先生吃講茶,是為了什么事?”

潘老六朝旁邊一抬下巴:“這個任公子和他的人打了我下面的大老幺,搞得帶花。這個事情不光是老常他自己氉皮,我都氉皮,總要找任公子說一說的。”

胡振看看那個叫老常的嘍啰,問他傷處。那人擼起一邊袖子,亮出曾經(jīng)脫臼的胳膊,肘關(guān)節(jié)還有點兒指印和青腫,又脫下上衣,盧芳和任西東的拳腳也弄了些烏青在他皮膚上。

潘老六叫他把事情再給胡振說一遍,老常就把藺三娃說自己被外來客砸了生意來找他幫忙,他們?nèi)绾螏吞A三娃扎起,結(jié)果反而被打傷的經(jīng)過講了。

胡振點頭,但不說話,拿起茶杯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跟潘老六的茶杯平平對放著。

潘老六一看這擺法,不由得挺直了背,臉色嚴肅:“五哥,你這是要搭臺子啊?”

胡振又點頭:“老六,你做人最講義氣,所以看不得你的大老幺被欺辱,這個我曉得。不過今天的事情,只怕不光是你不清楚緣由,老常也不曉得。但我剛好是跟了個全程,了解得很。”

于是就將藺三娃在望江客棧中行騙被任西東識破的事情說給潘老六聽了。最后胡振說:“這藺三娃在吳二姐的店里犯事,那里也是我照看的,是他先壞了規(guī)矩,在我們的地盤上找錢。退一步說,就算任先生不是在吳二姐那里而是在別的地方阻止藺三娃耍壞,也算是路見不平,保護弱質(zhì)女流,是俠義舉動。我們嗨皮的,看重的就是義氣,但也要敬重有俠氣的人。老六,我在碼頭做事公不公,你有數(shù),我說這個話有沒有理,你也掂量掂量。”

潘老六轉(zhuǎn)著手里的扳指,望著老常,問:“藺三娃給你是怎么說的?”

老常臉上有點兒蒙,說道:“六哥,那狗日的就是說他在給人賣貨的時候教這位……這位任公子給壓價砸了攤子。藺三娃雖然是個空子,但跟我們幾個都通皮,他請我們幫忙我們也沒有多想。如今五哥給我們抽底火,我們曉得是遭那個狗日的騙了。”

潘老六嘆了口氣,對胡振拱手:“還好你五哥當(dāng)時在,不然今天又要誤會任公子了。”他又轉(zhuǎn)向任西東,“是我大老幺被人騙了,這場誤會我們先給任公子倒油,你給我們扯恕嘛!”

任西東已經(jīng)憋了好久,感覺對面那兩人說的話都是中國話,但就是聽不懂。他連猜帶蒙,也大概曉得是胡振把原委說清楚以后,兩邊一對,就知道是藺三娃從中說謊,隱瞞了事情,騙這老常帶人來幫他出氣。

他說道:“既然如此,誤會就算解開了,我個人是不會記仇的。但你們打不過我和阿芳,也不該怪——”

眼瞧著他說話又要惹事,胡振微皺起眉頭,打斷了他:“好,既然現(xiàn)在說清楚了,那這個事情就算是擱平了,不如大家以茶代酒,喝下去就算是揭過翻篇。”

“哎我說——”任西東還要啰唆,卻被盧芳在旁邊狠狠踩一腳,瞪著他,咬牙道:“少爺,端、茶、杯!”

任西東撇了撇嘴,終于端起杯子,跟這群袍哥喝了。潘老六放下茶碗,說:“那個狗日的藺三娃居然騙到我們頭上來了,又這么不落教,我們要他給我們矮起說。老常,他在哪里?”

“藺三娃是個大煙鬼,現(xiàn)在多半又癱在哪個煙館里頭抽上了。”

“好得很!”潘老六起身向胡振告辭,說是要去尋藺三娃的麻煩,又對任西東說,“任公子既然是五哥和吳二姐的朋友,那也就是我潘老六的朋友,只要用得上我老六的,就盡管開口。”

任西東覺得他之前兇神惡煞,如今看來倒十分爽直,終于也客客氣氣地謝了他。其余的袍哥紛紛向胡振和任西東致意道別,走出了雅間。

門剛一關(guān)上,任西東就趕緊坐到胡振身邊,迫不及待地問道:“胡先生,剛才你跟那位潘先生說的話,就是傳說中的黑話嗎?聽起來簡直像密碼,什么是‘吃講茶’?什么叫作‘氉皮’?‘搭臺子’是啥意思?還有什么‘嗨皮’‘通皮’‘抽底火’‘倒油’‘扯恕’‘不認黃’……對了,他進來就跟我說什么結(jié)梁子、撈梁子的,我都聽不懂,簡直是另外一個語言系統(tǒng)啊。”

胡振看他興致很高,就笑著解釋道,剛才跟潘老六說話,用的是袍哥習(xí)慣的一套話術(shù),“講茶”就是有事情在茶館里頭擺起茶碗把事情說清楚,解決好。“結(jié)梁子”就是結(jié)仇,“撈梁子”就是和解,自己調(diào)解這種事就是“搭臺子”。“皮”指代的就是袍哥,所以“嗨皮”就是參加了袍哥的,“通皮”就是自己跟袍哥有關(guān)系。“氉皮”就是丟了臉,“抽底火”是把事情揭了底,“不落教”是不夠朋友,最后“倒油”和“扯恕”,就是賠不是和原諒的意思,倒并不難猜。

任西東這下才清楚了,不由得連連稱奇,非常感興趣,要胡振教他黑話。胡振大笑:“你又不是袍哥,學(xué)這些做什么,況且有些話你也不能學(xué)的。莫非,你也要嗨皮?”

任西東兩眼放光,似乎還當(dāng)了真。盧芳在旁邊冷冷地說:“少爺,你參加袍哥,是打算在這里教他們用微積分算賬還是用試管測定溶液酸堿性啊?”

任西東想了想,遺憾地發(fā)現(xiàn)自己學(xué)的知識確實在幫會里沒有用武之地,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又問胡振:“那他們會怎么收拾那個藺三娃呢?”

胡振不在意地擺擺手:“老六知道輕重,至多就打斷個手腳,不會要他性命。”

但作為推崇法制的任西東來說,這可真算得上是“重罰”了。胡振看出他臉色有異,就勸道:“袍哥人家自然有一套行事規(guī)則,藺三娃既然要借用袍哥的力量,就也要承受這套規(guī)則帶來的后果。這是他咎由自取,任公子不必替他難過。”

任西東想再說什么,但一時間覺得需要好幾篇論文的體量才說得清,于是干脆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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