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吃講茶,任西東實際上什么也沒有“講”,大多數時候都是聽。他出身南洋富商家庭,念的是西式學堂,還從來沒有跟真正的黑道中人接觸過,這次潘老六來找麻煩,雖然勢頭不小,但算得上雷聲大雨點小。雖然化解得輕松,但任西東還是覺得有些刺激。下來拉著胡振又問了許多關于“袍哥”的事。
其實在川渝地區,嗨袍哥的人不少,也并非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不見光的。袍哥本來就有清水袍哥和渾水袍哥的區分,渾水袍哥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觸犯律法的事情干得不少,平時也低調不聲張,而清水袍哥大多家世清白,甚至有些是鄉紳巨富。渾水袍哥尋常人不敢惹,清水袍哥卻跟普通人都相處得好。胡振早年殺過人,但那是為報家仇,后來改名換姓再沒有犯案,所以在重慶立足以后,一貫是劃為清水袍哥的。
他見任西東感興趣,就撿了些可以讓他曉得的掌故說了。任西東在他茶館中坐了大半個上午,聽得高興,又不時地說些自己在西歐求學時的趣聞,兩個人聊得很投機。
末了,胡振對任西東說:“也不知道任先生在重慶能待多久,如果時間長,倒是真想跟任先生多多求教下西洋器物的厲害之處。”
任西東對胡振有些佩服,知道他原本跟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還能有這種想搞明白西洋科技的念頭。他很愿意把一些知識傳授給胡振這樣的聰明人,但遺憾的是得從很多基礎的知識層面講起來,那就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他又沒有那么多時間。
“嗯……”任西東為難地想了想,“實際上,我待的時間長短,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得花多少時間來找到我家的故居。現在我還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不過胡先生的茶館我是巴不得多來的,這里的老人們說不定有人能知道。”
胡振想了想:“要說這茶館中的老人,倒是有幾個與令尊年歲相當,若能請教一下,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線索。”
“剛才倒是問過幾位老人家,似乎都沒有什么印象。”
胡振又略微思忖,說:“可惜我在重慶也只住了不過十數年,許多掌故也不知道。要說博聞強識的老先生,我倒是認識幾位,其中有一位杜瑄杜公,已經是耄耋之年,但身體硬朗,精神矍鑠,常常來我這里吃茶聽戲。但他因為年歲大,往往來得較晚,按慣例吃了午飯就來點一杯沱茶,直到晚上才回去。如果任先生有空閑,不如在我這里消磨一陣子,等杜公來了,再向他請教。”
任西東聽他這么說,看了看盧芳。
小丫頭雙手一攤:“別看我,少爺,我可沒啥意見,就看你。看你是坐不住要出門逛,還是樂意在這里等那老爺爺,反正你現在時間倒是大把的,就看你樂意怎么用了。”
胡振笑吟吟地看著盧芳口舌麻利地擠對她家少爺,覺得十分有趣。而任西東臉上沒有絲毫不快,還真仿佛挺苦惱的樣子,皺著眉掙扎了片刻,才嘆了口氣:“還是先做正事要緊。”
他對胡振說:“麻煩胡先生照顧,耽誤您好一陣了,我和阿芳在這里自己坐坐就行,等那位杜老先生來了,就去向他請教。”
他這么說了,胡振也不再客套,又囑咐了幾句,就招呼另幾個進來的熟人。
任西東和盧芳轉到樓下的大堂里,找了個離門邊不遠的位置坐下來,小二給他們添了茶水,擺上了一些炒貨,還笑著問他們餓不餓,若不嫌棄,茶館隔壁的面館可以叫吃的。任西東掏出懷表一看,倒真的已經接近中午了,雖然不算太餓,嘴巴里卻突然真的感覺有些潤潤的。
“重慶的東西還挺好吃的。”任西東對盧芳說,“要不咱們叫點東西吃?”
盧芳笑了笑:“行呀,辣哭了不賴我。”
“入鄉隨俗,再說了,我啥時候怕這個?”任西東讓那伙計推薦了幾個菜,就巴巴地等著。隔壁的館子很快就弄好了,提著食盒過來,任西東和盧芳一邊吃著,一邊閑聊,同時看著進出的客人。
現在已經正午了,外面的天氣好了許多,隱隱有些淡黃色的陽光灑在外頭的石板路上,窗戶外有些方言聊天時遠時近,還有挑夫們“嘿喲嘿喲”的吆喝跟“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顯然在茶館外路過的行人更多了。大約是吃過午飯了,茶館里陸陸續續來了更多的客人,大概都是常客,一見面就相互作揖問好,也少不得往場子里一掃,在任西東和盧芳的身上多看兩眼。
“咱們真是打眼,”任西東說,“你說我早知道自己長得端正,就該戴個帽子,對吧?”
盧芳嗑著瓜子兒都不想接話,倒是有些擔心他們的打扮會不會讓比較老派的人心生戒備,可現在去換也來不及了。如果旁邊這位爺能再謙虛、低調一些,多少也還能省點兒心。但這么想著,她卻還是嘆了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了一陣“篤、篤”的聲音,接著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跨了進來。他一跨進來,就讓人感覺時間仿佛都慢慢地被拉長了。倒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他的動作特別緩慢。這個老人家年歲已經很大了,頭頂上戴著黑色的瓜皮帽,頂子上有一顆翡翠的珠子,腦袋后面的辮子只有一小截,而且已經完全變白了,稀稀拉拉的樣子,只有小拇指粗細。他的臉頰和額角周圍有大片黑色的老人斑,密密麻麻地折疊在皺紋中,就好像一個風干且霉爛的果子。每一個看上去臟乎乎的皺褶里都藏著歲月的痕跡。他的嘴上還留著山羊胡,跟辮子一樣是雪白雪白的,同樣少得可憐,似乎一根根都能數出來。
他的身體已經佝僂了,似乎大部分的力量都依靠著手里的拐杖,而體面則來自身上的衣服——夾棉內袍的外面是織著祥云仙鶴暗花的緞面長衫,上半身的琵琶襟坎肩邊緣露出油亮的黑貂毛,腰上還懸掛著一個香囊,下頭的玉墜水色極好,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這老人慢悠悠地進了茶館,立刻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
他還沒有開口,立刻就有好幾桌的人站起來問安。他嘿嘿地笑著,跟那些人打招呼。其中一個桌子旁有一個中年人站起來對他雙手一拱,微微欠身說:“杜老來了,用過午飯了?”
老人滿臉是笑,聲音沙啞地回答:“老唐啊,勞你掛心,我的確是吃過了,過來走一走,喝喝茶、消消食。”
那人聽他這么說,立刻讓出一個位置,其他人也起身挪動了自己的椅子。
“杜老,來,您坐這里。這個地方又能曬太陽,又不著風。”
然后就見那老人家道了聲謝,慢悠悠地坐過去,早有人把竹椅子靠好。他坐下來,摘了帽子,露出光禿禿的腦門,上面也是大塊的黑色老人斑。茶博士走過去,向那個老人家一彎腰,問喝什么。那老人家說了句“照舊”。茶博士點頭就下去忙活了。
任西東和盧芳坐在旁邊看完,相互一對視,便頭碰頭地低聲商量起來。
任西東說:“這位老先生應該就是那位‘杜公’了吧?咱們要不要上去認識認識?”
盧芳道:“多半就是了,他真的好老好老啊。看上去倒真像知道些事情的老人家呢。不過他的朋友蠻多,咱們就這么去好突兀啊。”她眼珠子又滴溜溜地轉了轉,對任西東說,“少爺,反正你錢多,就出點血嘛。”
“聽起來倒不算什么難事。”
盧芳笑了笑:“能花錢就辦到的,當然不算。”
盧芳起身到老虎灶旁,悄悄地給那個茶博士說了幾句,又回來坐下。任西東問她做了啥,盧芳一笑:“老人家體虛,天氣又這么冷,我讓茶博士把這店里最好的紅茶泡了送過去。”
“那萬一老先生不愛喝紅茶怎么辦?”
“我當然是先問清了呀,如果他不愛喝紅茶,那我就請他喝最好的綠茶。”
任西東給盧芳豎起拇指:“你果然想得細。”
盧芳也不驕傲,抬抬下巴:“還得有效果才行。”
兩人也不再說話,只留心著那邊。
不一會兒,茶博士上了茶,那老人沒有立馬就喝,只是熟練地拿茶蓋刮著茶湯,忽然聞了聞味道,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他把茶博士叫了回來,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茶博士就轉頭朝著盧芳他們的方向指了指。
盧芳沖任西東一笑:“看,有門了,這不就聯系上了嗎?”
任西東問道:“剛才那壺茶多少錢哪?”
盧芳眨眨眼:“怎么,你還在乎這個?不會扣我工錢吧?”
任西東說:“你看我像這么小氣的雇主嗎?我是說,要是這老先生真能幫咱們找到老宅,這錢可花得太值了。”
兩人這么說著,就看茶博士快步過來了,笑嘻嘻地說:“二位,杜老爺請二位移步過去坐坐。”
盧芳和任西東看著老人也遠遠地站起身來,連忙趕過去,任西東向老人拱手作揖,向他問好。
這位姓杜的老人見他們兩個打扮奇異,微微一拱手道:“不知道老朽何德何能,讓兩位請喝這樣好的茶。承兩位厚意,老朽也愿意投桃報李。方才請店家準備些茶點,兩位請務必賞光。”
任西東當然樂意,盧芳也學著中國女子的禮儀做了個萬福,旁邊的人也搬來了竹椅,讓他們坐下來。
杜老爺子慢慢地說:“老朽已經耳聾眼花,更不記事,兩位看著面生,不知從何而來?為何想跟老朽結交呢?”
任西東便將自己的來處說了,坦言是南洋回來的華僑,祖籍就是重慶的,父親從小離開,如今全家都定居在南洋。然而故土難忘,特派兒子回家尋根。
任西東說:“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也欠佳,從南洋過來千里迢迢,所以無奈放棄,然而還是希望看一看老家的模樣,最后如果還能聯系上一些遠親,也可慰余生。只是他離開重慶時年紀尚幼,許多往事記不太清,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線索,所以我們央請胡振胡五爺為我們引見您老人家,可指點疑惑。”
聽他這么說,老人笑笑:“原來如此……老朽已到耄耋之年,別無所長,唯獨活得夠久,在重慶也算是生活了一輩子,別的不敢說,重慶的事情還是知道一些的。這位公子有什么疑問,倒是可以說給老朽聽聽。老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于是任西東就將父親告知的那首童謠說給了這位杜老爺子聽。
老人家聽他說完,皺起了眉頭,枯瘦的手指關節在桌上輕輕地叩擊著。任西東也不敢打擾他,只能耐心地等他開口。
杜老爺子回憶了好一陣子,才開口道:“任公子,這童謠想必是貴府上專門讓令尊背下來的,雖然聽著跟本地的童謠有些相似,但其中顯然有些話是新加的。比如說到門口有獅子,還有爬桿云云,應當都是為了讓令尊記住樣貌的。”
“方才也有老先生跟我說石獅子是一個特征,不過重慶城里有不少富裕的家庭修宅院的時候都有這個形制,總不能一個個地找過去,何況時間也已經過了六十多年了。”
“說得在理啊,”杜老爺子輕輕捻著胡須,慢吞吞地說,“任公子畢竟沒有生長在重慶,所以并不熟悉本地的情況。這童謠雖是話中有話的,但真想聯系起來也不容易。這重慶城啊,原本就是一座山,五福宮乃最高處,沿著下來的各處都是高低不平,起起伏伏,難得有大片的平整空地。前朝有位蹇天官蹇義,蒙天子賜下府邸,在重慶城修了大片的家宅家廟,即便如此,也是依著地勢來建的。那可算得上是重慶城中最大一片私宅了,這樣的自然很容易想到。其他的,除非有更多線索,否則實難找到。”
任西東說:“家父說記得門口曾經有對高桿,還能看到一個叫作‘徐記茶館’的地方。”
杜老爺子耷拉的眼皮抬了一下,又捻了捻胡須。任西東知道他正在回溯這八九十年的歲月,或許有太多的過往在這顆已經凋敝的頭顱中閃現,任西東只能希望其中有一些是他所期望的。
這時旁邊那個姓唐的中年男人插嘴問道:“令尊離開重慶時,可否帶了些家鄉的事物可以做線索呢?”
任西東回答:“倒也是有些的,不過都是類似長命鎖、布老虎之類的尋常物件。哦,對了,也有一些瓶瓶罐罐的,但那都是我祖父帶走的,留到我父親手里的時候已經是空的了。”
那個中年男子搖頭:“這可真難了。時間隔得太遠,就算是城中有些遺跡可尋,也湮沒得差不多了,為何不想著早一些回來看看?”
任西東嘆氣道:“倒不是不想,是不能。初到南洋的時候家里立足艱難,祖父先是行醫,后來跟人合作經營橡膠園。這份家業掙得不容易,需要許多精神。祖父去世后,父親耗費大半光陰,扶持整個家族,雖然有心回來看看,但并未成行。如今父親年事已高,家中事務皆由大哥掌管,即便有心思回到故鄉,然而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他身體抱恙,已經不能遠行。所以才請我先回來打探,主要是需要找到老宅,看看是否還有遠親。”
他剛說完,杜老爺子睜開眼睛又問道:“令尊可還記得,門口的獅子是什么形狀嗎?”
任西東一愣:“這個倒不曾說過……”
盧芳卻插嘴道:“我記得我記得,老爺以前曾經隨口跟我講笑話說,我練鐵蛋子的時候就跟他老家門口的獅子頂球似的。”
任西東愕然:“頂球?你會頂球?頂個給我看看?”
盧芳眉毛一豎,就要發作,杜老爺子卻呵呵笑了:“姑娘不妨學個模樣,讓老朽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盧芳雖然滿心地不情愿,但也只有站起來,做了個扔鐵蛋子的起手動作。若是平時,倒真可算英姿颯爽,然而此刻心不甘情不愿,做得敷衍,倒顯出幾分可愛來了。
任西東怕她翻臉,忍住不笑,周圍的人卻都忍俊不禁了。盧芳不好發作,嘟著嘴坐了下來,只盼自己這番出丑,能讓這位老先生想起些事兒來。
杜老爺子卻不像其他人那么笑著,反而更加沉默了。
他輕輕地重復著那兩句童謠:“門口獅子耍龍燈,幺兒爬桿像猴三兒。”
任西東眼睛一亮,猜測老爺子或許真聯想到了什么。
老先生又問道:“那茶樓的名號,是叫‘徐記’?”
任西東點頭。
老先生沉默了片刻,又問道:“老朽年紀大,不中用了,公子方才說姓盛,對嗎?”
任西東搖頭:“老先生聽錯了,是姓任,任重道遠的任。”
杜老爺子側著耳朵認真聽了,點點頭。他又瞇著眼睛,拿茶蓋刮著茶水,端起茶托來,慢慢抿了一口。周圍的人也不敢多插嘴,就靜靜地等著。然而杜老爺子卻又沒再說話了。
任西東有些不死心地問道:“老先生沒想起什么來嗎?”
杜老爺子輕輕地放下茶碗,對任西東說:“真是有愧于公子請的好茶。老朽真的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任西東掩飾不住失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其他人見狀,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紛紛安慰他。
杜老爺子又說:“若是公子還有別的想打聽的,倒是可以。說不定老朽還能回報一二。”
但任西東心中充滿了失望,輕輕搖頭。他不多說,杜老爺子似乎也有些無趣,又客套了幾句,便起身要走,旁邊姓唐的茶客詫異地說:“老先生今天怎么走得這么早啊?”
“是啊,杜公為何今天走得這么早呢?不如再坐一坐聊一聊。”
杜老爺子卻擺擺手說:“方才認識這位公子,也不由得想起了一些前塵往事,有些傷神,年紀大了終究是個廢物,就想回家小睡片刻。”
任西東聽這話,只好連說“辛苦”。
然而杜老爺子卻非常客氣地拱手道:“可惜不能為任公子解憂,還請多多擔待。”
兩人又客套了幾句,杜老爺子就又拄著拐杖“篤、篤”地出了門。
任西東和盧芳站在原地,周圍的人又安慰他們一陣,才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下。
兩人回到原位,茶已經涼了,陽光也從窗口移開了,座位旁邊就顯得冷清下來。盧芳低聲對任西東說:“少爺,我覺得這位老爺爺似乎沒有說實話呀。”
任西東也點頭道:“他最后問了幾句,明顯有所指,卻又不愿意明說。”
那位老爺子是真不知道,想不出來,還是有什么不方便說?
盧芳說:“不如我們去問問他吧。”
任西東皺眉:“欲速則不達,今天咱們逼得太緊,老人家說不定就躲咱們,不來了。”
盧芳笑了笑:“又沒讓你給他表演一個空手劈磚。老人家嘛,這么大年紀了,咱們還能為難他不成?”
任西東搓搓手:“真要有用,倒也不是不可以來一手,可我覺得還不如咱們多來幾次,跟老人家再套套近乎,老人家不都喜歡年輕人哄嗎?沒準兒一高興,就有問必答了。”
“少爺,你的意思是你裝孫子是吧?”
“你在罵我。”
“沒有,只是問問我理解對了沒有。”
任西東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對。”
盧芳忍不住翹起嘴角。
兩人商定了下回再來,眼看著時間也不早了,上去給胡振道了別,就出了茶館。
任西東四處張望,想找個代步工具,然而重慶街道上卻沒有別處流行的黃包車,多是長竹竿捆著的一個擔架,上頭綁著一個竹躺椅,還掛了個腳踏板,有些講究些的立著一個涼棚,兩個轎夫抬著一路小跑。
任西東見街邊有幾個這樣的轎子停在那里,轎夫正席地而坐,他帶著盧芳過去,試著說:“請問這個轎子是可以租的嗎?”
那幾個轎夫見生意來了,麻溜地爬起來,一人說道:“回老爺話,咱這是涼轎,也叫滑竿,只要不出城門,您要去哪兒咱都只收二十五文。”
任西東點了兩個,說了望江客棧,轎夫答了聲“曉得”,立刻小跑著前進了。這輕便的滑竿在轎夫跑動時上下起伏,竟然還抖得有點兒節奏,任西東坐得非常舒服,忍不住轉頭對旁邊同行的盧芳說:“明天咱們雇兩個滑竿一起在這城里逛,走再遠也不累了。”
盧芳也笑道:“只要少爺不嫌破費,那當然好。”
兩人一路打趣著回到了望江客棧,任西東讓盧芳去訂晚飯,自己回到房間里休息。今天經歷了太多事情,他這時候才略感疲憊。靜下心來推開窗戶遠眺,從望江客棧這個方向能看到通向朝天門碼頭的下坡地勢,各種吊腳樓沿著地勢修得擠擠挨挨的,中間藏著蜿蜒向下的條石臺階,一直到遠處,在房屋和地勢的空隙處露出一片黃綠色的江面,也分不清是長江還是嘉陵江,也可能是已經混合的那段。天邊的日頭正在下落,即便是難得看到的那一小片江面,也漸漸地敷上了一層血紅。天色越來越暗,紅色漸漸轉黑,一點點橙紅的燈光在密密層層的房屋中間透出來,任西東可以想象如果在遠處看到這樣的景色會是一種多么迷幻的畫面。
他一面欣賞著山城的落日,一面發現自己大概還是與這種城市缺少了某種聯系,這種陌生感讓他覺得不太舒服。過了好一會兒,任西東關好了門窗,決定去找客棧老板娘吳念嬌,就盼著她帶自己去看之前說好的“字水宵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