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是立民寫的。立民,還記得是誰嗎?沒錯,就是當年的那位在禮堂與司小齊一起報名參軍的同學。雖然立民覺得父親一直渴望自己成為“頂天立地,為國為民”的大人物,但是心中始終不確定父親是否真的會同意自己參軍,而且對于自己事先沒有和父母商量就報了名,立民心中多少還是覺得沒底氣。
那天立民回到家里,心中猶猶豫豫還沒想好怎么開口。人生常常就是那么多的變數。當你還在努力規劃人生時,人生早已以你措手不及的姿態展現在你面前。立民到家那個晚上,忽然傳來消息,遠嫁隔壁縣城的大姐生二胎時難產,死在了家里。聽聞消息,立民五雷轟頂,立民的母親當即就昏死了過去。而立家老爺震驚的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家里亂作一團,有的給老太太掐人中、捏虎口,有的扶著立老爺子顫顫巍巍的坐起來。不一會,蘇醒過來的立老太太便嚎啕大哭起來。哭自己的命苦,哭老天爺,哭著喊著要拿自己的命換閨女的命。哭著哭著,這個一向柔軟善良的老太太竟憤憤不平的罵起老天爺了,怎么那么不開眼竟將自己個的閨女給帶走了。這又是哭又是罵,聲嘶力竭。立老爺子也早沒有了往日的從容,一個人埋著頭抽泣嗚咽著。這一大家子沉浸在悲傷之中。
一夜無眠。大姐特別疼立民。小的時候,自己白天總是纏著大姐抱,晚上也鬧著和大姐一起睡。大姐出嫁的時候,立民起初并沒有哭,而是也欣欣然的自己收拾起行裝。別人問他這是要去哪?他一本正經的說:“我要和大姐去縣城陶家了。”大家聽了快笑出眼淚來。他卻不明白。他一直覺得他應該和大姐一起的。大姐去哪他去哪。當別人告訴他:“大姐那是嫁給陶家了!”他卻不以為意的說:“那我也嫁給陶家。”往事歷歷在目,可誰曾想,竟然就這么天人永隔了。
天一亮,立民就和父親動身前往隔壁的縣城。立老太太一夜哭得死去活來,已經全無人形,交由家人照看。一路上,父子無話,立老爺子兩眼空洞,頹喪不已。立民也難過至極,他忽然意識到父親已經老了,而自己作為家中的男子漢,要承擔起家庭的重責了。
從陶家回來之后立老爺子就病倒了,醫生說是中風。
老太太也變得癡癡傻傻,時好時壞。
一大家子的重擔全落到了立民的肩上。
短短兩天的時間,立家卻遭此變故,曾經的殷實豐裕之家,一夜之間黯淡下去。立民不忍拋下父母,最終沒能如愿前去征兵報名,從此與戎馬生涯擦肩而過。
建國后,原來的“清江浦高等學堂”原址就成了清江浦中學,立民成了這里的語文老師,后來又成了這里的校長,一家就住在學校旁邊的教職工宿舍里。司曉齊寫信的時候,立民早已退休,曾經的風華少年,現在已是風燭殘年了,時常到學校的操場散步。那天路過學校的傳達室,傳達室的劉師傅正和郵遞員交談,話就這么斷斷續續的傳進耳朵里來:
“我們這以前是叫‘高等學堂’。”
“真的?那我可算送到了。我們當時還想呢,這高等學堂究竟是哪呢,幸好呀,我們單位有個老員工,說好像是這。您瞧瞧,還美國來的信呢。”
“喲,可不是嘛,美國來的信。上面寫的什么?”傳達室的劉師傅說著不由得把這信拿遠點,瞇起眼睛瞧,自言自語道:“唉,不服老不行啊,我才多大啊,眼睛就不行了,看不清了。”
信封上英文是看不懂了,還有幾行小小的中文,大概就是:“清江浦市清河街花市巷清江浦高等學堂,校長收。
“寄信的人叫什么”劉師傅頓了頓,左看右看,找到一個合適的距離,慢吞吞的念,“叫什么‘曉齊司’”。
“什么名?叫什么?小騎士?”路過傳達室,準備去操場溜達的老校長不禁有點詫異。
“對咯,正好,立校長,您看一下。”劉師傅一抬頭看見了老校長站在后邊,正好招呼立校長過來,“說是校長收,您也是校長,您索性拆開看看。美國的信呢。誒喲,那么遠,哪個校長也不說清楚嘍。”
“嗐,我不看。我眼睛更不行,不帶老花鏡,什么也看不清。”立民連連擺手,“我就是隨口問問。對了,這寄信的人叫啥?”
“小齊司!”劉師傅說。
“小棋四?這什么名啊。”立老先生搖搖頭走了,一邊走一邊嘟囔,“這外國人的名啊,就是怪。”
沒走出兩步地,一提起“外國人的名”,立民忽然心中好像想起了什么。這外國人好像都是名在前,姓在后……
想到這,立老先生心里一緊,三步并作兩步的趕緊又回來,招呼劉師傅:“快,快給我看看。”
立老校長瞇著眼仔細看了看信封,筆跡有點眼熟。信封上有英文有中文,一看到“曉齊司”,立民就什么都明白了。
往事呼嘯而來。
一直有高血壓的立民踉踉蹌蹌差點倒下去,幸好郵遞員眼疾手快,扶住了。
“上面寫的什么?”
“寫了……”立老校長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概括,“幾十年的事啊!”立民有點激動,不知道從何說起。
“啊?”門衛劉師傅和郵遞員都一臉詫異。
“這個人,曉齊,司曉齊!是我同學,是我高等學堂的同學,司曉齊。”老校長立民激動得指著信跟身邊的劉師傅和郵遞員說。
立老先生三步并作兩步的回到家,拿起老花鏡,明明是白天,卻依然執拗的打開臺燈,就在窗前仔仔細細的讀,生怕漏了一個字。年少的往事歷歷在目,一轉眼卻已經是蒼顏白發了。
一字一句,多少年了,多少往事啊……
讀罷,立老先生久久不能平靜,良久,取下眼鏡,擦去眼淚,雙唇顫抖著:“唉,多少年了……”
一切沒有來由。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司曉齊。
立老先生展開信紙準備回信,可是拿起筆,又不知道該寫點什么。筆是拿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寫著寫著,本來高興激動的事,卻越寫越難過,越寫越傷心。人生啊,沒有重頭再來的機會,這一生有太多的遺憾,有太多未走的路,太多未盡的責任,太多未了的心愿,都以為來日方長,人生漫漫,其實一眨眼,就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條沒有回頭路的單行道上,你我都是第一次,無論你是小心翼翼的摸索著,還是無所畏懼的橫沖直撞,到最后,你都會發現,似乎還有許多許多遺憾。這一路上,遇見了千千萬萬個人,走過了千千萬萬條路。雖然很多人只是陪你走了一段路,就分別了,但是跌跌撞撞之后,還會在人生的某處再次相遇。也許這就是命運無常的殘酷而可愛之處。
世界好大,有時,世界又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