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師拉著臉色煞白的許翹上樓，將她安置在沙發上，又端上一杯清茶。整個過程許翹一言未發。史倩云鑒貌辨色，知道這其中肯定發生了重大變故，但是這變故卻并不十分急迫，于是她挪動茶杯示意許翹喝口茶，然后一言不發等著許翹自己開口。

果然，清茶入腹，許翹冷靜了許多，但出口的話卻依然收不住尖利的刺：“史老師，您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我身上有您想……想要的嗎？”許翹本來想說“企圖”，但一瞬間有些清醒，立即換了一個相對中性的詞。

即便如此，這句話依然魯莽又傷人。史倩云一愣，半晌沒反應過來。一直以來，她與許翹忘年相交，情同母女，她在許翹悲苦傷懷時給予撫慰，許翹在她膝下荒涼的時給予溫暖，兩人的感情真摯、篤定，從未言絲毫利益，如今許翹卻赤裸裸地問出這樣一句話，似乎過往的感情只是利益驅動的一場謀劃。

史倩云盯著許翹的眼睛，許翹雖說出這樣的話，眼睛中的光依然是直白而清亮的，似乎只是單純地想問，即便是最終答案不盡人意，也絲毫不會令她驚訝。

“為什么這么問呢？你覺得你身上有什么是我要不擇手段得到的嗎？”史倩云雖然有些詫異，但也知道許翹此刻心中正經歷著巨大變化，多年相交，她還不至于為一句話惱她。

“我不知道，我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長。但是為什么別人看來，我卻成了一塊爭相啃咬的奶酪呢？”許翹的眼中有薄薄的霧氣，似乎是想到了一群老鼠爭食奶酪的情景，不禁一抖。

“別人是誰？”史老師問道。

“遲子暉，許楚，蔣心，我爸爸，許彥。”許翹眼神飄忽地列出一串名字，忽然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還有……顧云石。”

史倩云沒想到這個名單如此之長，更沒有想到這名單里還會有顧云石。對于許翹與顧云石的交往，史倩云比任何人都清楚。許翹也許會在他人面前矜持一下，但是在史倩云面前，她從不掩飾自己對顧云石的愛意。甚至早于許江群，許翹就將顧云石帶來與史倩云相看。以史倩云經年閱歷，基本可以判斷顧云石是一個穩重、誠懇的小伙子，難道這一切也是表象嗎？史倩云心中暗忖：“以許翹對顧云石的感情，如果這一次真的所托非人，那后果……”

許翹捂著臉，眼淚和啜泣聲從指縫間流出來。史倩云有些失措，她迫切地想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但是許翹的狀態顯然是不能應答的，此時，她也只能是等，焦急地等著許翹發泄完情緒。

終于哭聲漸漸停止了，許翹拖著濃重的鼻音簡單地敘述了下午撞破真相，以及與遲子暉對峙的經過。只是說到顧云石的時候，聲音再一次哽咽。

史倩云皺眉聽著，雖然她之前與許翹有談過這件事情，當時也懷疑過許翹是否是被冤枉的。如今雖然真相大白，但是這龐雜的信息量依然讓她一時難以消化。不過史倩云也知道，再復雜，再狗血的家庭倫理大戲都不是此刻許翹情緒崩潰的原因，顧云石的知而不告才是癥結。

“你覺得顧云石的愛也是意有所圖嗎？”史倩云試探著問了問。

突然提高聲音的抽泣給出了傷心又委屈的答案。

“那你覺得他圖你什么呢？”史倩云進一步追問。

抽泣聲緩和了一下，許翹顯然在思考。

“你的人？你的錢？你的家世背景？”史倩云耐心地提供思路。

許翹每在史倩云給出一個提示后，心中便給出一個解釋。“兩人相愛，自然是圖人，這無可厚非。”“錢，相識之初我就已經幫他成立‘闌珊燈飾’，如今企業蒸蒸日上，眼見要上市了，雖說欲望無盡，但是這許多年他也知道我擁有的錢，或者我能從許家獲得的錢財十分有限，遠遠趕不上他經商獲利。”“家世背景，我一個無名無份的私生女，有什么背景可依靠的呢？如果是為了父親這棵‘大樹’……”許翹忽然不敢想下去。

“你覺得他愛你，是為了攀上許家這門親戚嗎？”

這句話聽來有些刺耳，許翹皺了皺眉頭，她絕不愿意這樣想顧云石。即便是因為顧云石隱瞞真相，她傷心不已，但是她更愿意相信這其中有其他的原因，而不是這樣一個辱沒人的理由；他們經歷了時間、生死的考驗，甚至經歷了撫養孩子的瑣碎，如果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結成一段裙帶關系，那么這世上的愛情還值得人期待嗎？

“他不是，他一定不是……”許翹心里有一個聲音不斷呼喊，但最后也只能化作一串眼淚和一聲抽泣。

“你不愿意這樣想他是嗎？你相信他還有別的原因是嗎？”史倩云仿佛能聽到她心里的聲音，準確無誤地幫她宣之于口。

許翹淚眼朦朧地點點頭，此刻她的情緒已經緩和了許多，雖然還是止不住眼淚，但是最初的震驚、恐懼與憤怒已經慢慢收斂了鋒芒。

“那你就去親口問問他，問問他為什么不告訴你真相。”史倩云提出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但是得到的卻是許翹的拒絕。

“當面質問”這個想法在最初得知顧云石也是知情人的時候，便第一時間竄到許翹的腦海中。但是只一瞬間，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了她，恐懼將這個想法生生壓了下去。剛開始她不知道恐懼從何而來，但是如今卻清清楚楚——她恐懼顧云石的隱瞞也只是為了分一杯羹。

“為什么不呢？連剛才那個遲子暉你都肯給他機會剖白，難道顧云石就不值得給他一次解釋的機會嗎？”史倩云不解地問。

“不是的，不是的。”許翹喃喃地說，她當然想給他機會，他比任何人都配得到一次機會，但是她真的不敢，不敢讓這次機會成為遞到他手中的一柄利刃，害怕最恐懼的猜測就是真相。

“你在害怕什么？”史倩云不顧許翹的躲閃，一味追問。仿佛一個冷靜的醫生，面對病人的潰癰，不顧病人的痛呼也要一刀劃破。

“我害怕……害怕”許翹雙手掩面，顫抖的語氣中摻雜恐懼和羞愧，頓了一會兒才脫口而出，“我怕真相，我怕他告訴我，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為了搭上我父親的關系。”一句話似乎又讓許翹的情緒逼近了崩潰的邊緣，甚至心中隱隱開始痛恨起父親，以及圍繞他建立起的強大的關系網。

“真相傷人，真相傷人。”史倩云看到自己將許翹逼到了這個地步，心有不忍，口中輕語，似在感嘆，也似思考，忽然福至心靈說道：“你既然害怕真相傷人，難道顧云石就不怕嗎？”

許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史倩云。

史倩云語氣有些急切地說道：“這個真相無論是由誰揭開，對你的傷害都是不可避免的。小顧也許就是因為害怕這個真相再次傷害到你，才不愿意同你說的呢？”

許翹呆呆地看著史倩云，腦海中迅速咀嚼著這幾句話。思路似乎從剛才的牛角尖中急轉了一個彎，進入了一個新的通道。思路一開，關于往事的點滴便也重新涌回腦海，而在同顧云石剛剛確定關系后的那一次談話的內容似乎也格外明晰起來。

“他原本是想說的。”許翹想著顧云石的那次欲言又止。顧云石話里話外都在表示，她不是“吃里扒外”的背叛者，但當時她完全沉浸在與顧云石破鏡重圓的欣喜中，不僅沒有接收到他話里有話，甚至還在刻意回避這件“黑歷史”。

“那你這次就讓他把話說完吧。”史倩云心照不宣地看著許翹，嘴角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