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的光景沒見，兩人都發(fā)生了不少變化。剛才驚怒交加讓許翹無暇仔細(xì)打量遲子暉，而此刻相顧無言的當(dāng)兒，許翹帶著一股莫名的平靜觀察著他——身材壯碩了一些，臉上的輪廓較之過去更加鮮明，頭發(fā)打理的一絲不茍，可能是因?yàn)樽叩锰保幸豢|搖搖欲脫離鐵板一塊的整體；眉頭緊皺，眼中依然是不可言說的驕傲，即便是此刻蒙上了虧心與歉疚，其中絕不低頭的信息依然很是明晰。

許翹不想離開這里，但是也實(shí)在不想看見他，倒不是在逃避，只是明白他的解釋并不能讓自己好過一絲一毫。許翹需要自己冷靜一下，慢慢消化這件事，并想出一個合理的方法面對所有人，遲子暉的插入只會讓她思緒煩亂。于是許翹起身欲走。

“我沒有辦法。”遲子暉抓住許翹的手腕，語氣中有著與眼神里不相稱的無力。

“你怎么沒有辦法呢？躲在女人身后這辦法不是很好嘛。”如果是其他的開頭，許翹也許會甩開他的手一聲不吭的走開，但是遲子暉偏偏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你沒有辦法，整件事情里只有你是受益者，你居然大言不慚地在這里說自己沒有辦法。許翹忽然怒不可遏，剛才強(qiáng)制壓下去的想法和情緒一下子推開了門閘，爭先恐后的往外涌，惡毒的話語自然也脫口而出。

許翹從小教養(yǎng)極好，很少與人逞口舌之快，況且又是淡然、內(nèi)斂的性子，即便與人沖突，也盡量保持雙方的體面，可是這句既狠且毒的話此刻卻信手拈來。按照許翹對自己的預(yù)想，整件事情既已成局，多說無益，索性緘口，大家老死無往，讓時間再一次沖淡一切。可是此刻她的心里顯然不想如此佛系地輕輕揭過，質(zhì)問、嘲諷、責(zé)難，甚至撒潑的欲望在心底不斷攀升。更加讓她詫異的是，如此舉動不僅沒有讓她覺得不得體，反而有一種淋漓的暢快。

遲子暉顯然沒有想到許翹的第一句話就直戳心肺。臉色一白，眼中的驕傲似乎也滑了一跤，有些尷尬和動搖，自覺地放開了手。

“對不起。你罵我打我都是我應(yīng)得的。可是我真的只有這句話。”

“我爸爸知道這件事嗎？”許翹此刻并不想聽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道歉，她更想從當(dāng)事人口中親口認(rèn)證所有的猜想。

“知道。”

“許楚的母親知道嗎？”

“知道，是她先發(fā)現(xiàn)的。”遲子暉不僅沒有隱瞞，反而增加了細(xì)節(jié)。

沒有印證的猜想會讓人心煩意亂，而印證了的猜想?yún)s讓人如墜冰窟。初秋十分，天氣尚暖，此刻許翹卻只感到陣陣涼意從頭頂滲入。

“你們，你們……”許翹喃喃的，似乎是牙關(guān)打顫，讓她此刻只能吐出這兩個音節(jié)。

“翹翹……”遲子暉喚道，看著許翹憤怒而冰冷的眼睛只得改了口道：“許翹，我來見你并不想辯白，但是事已至此，再多的隱瞞也只是傷害。所有人都曾想過彌補(bǔ)，但是卻無從下手。”

“無從下手？告訴我一個真相就那么難嗎？”許翹一字一句地說。

“當(dāng)初許楚拍下了標(biāo)書，她來找了我。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有多重要。翹翹，我想成功，你是知道的，我想成功。”遲子暉情緒忽然激動起來，不自覺又喚出了當(dāng)初的親昵稱呼。“近在咫尺的成功，我抗拒不了。翹翹，你理解不了。你是許家女兒，境遇再差也還是許江群的孩子，你永遠(yuǎn)都理解不了我對成功的渴望。”

“可是為什么要將我牽扯進(jìn)來！你和……你和許楚的勾當(dāng)，為什么把我牽扯進(jìn)來！為什么這些年蒙冤受屈的是我！”許翹最后一句幾乎是在咆哮。

問題終于觸及到了根本。遲子暉可以用自己對成功的渴望來解釋一切，但是他也知道對于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或者有解，理由也不過是人性的陰暗卑劣，他難以啟齒，許翹也不必細(xì)究。

“對不起。”遲子暉的話音伴隨著一記響亮的耳光同時落下。

許翹從沒打過人，此刻的舉動似乎全憑本能。她在急怒之中思維已經(jīng)連不成線，但是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最不想聽的就是這三個字。這樣輕飄飄的對不起于她沒有半點(diǎn)益處，對于那些傷害她的人卻是一種救贖——仿佛道歉就代表了懺悔，懺悔了就可以自我原諒！她不要，她不要原諒，她不要原諒這些不值得的人！

遲子暉生生受著許翹的巴掌，以及比巴掌還要狠厲百倍的眼神。沒有躲避、沒有憤怒，全然一幅俯首認(rèn)罪的人該有面孔。許翹甚至覺得此刻她如果像瘋獸一樣拉扯、撕咬，遲子暉也不會反擊。

無言對峙了半晌，遲子暉緩緩道：“我以為，我以為你至少早有心理準(zhǔn)備，卻想不到還是傷你這么深，對……”最后的一句道歉終于沒說出口。

“我沒有那么好的洞察力，去揭開你們面孔上的偽裝。”許翹依然口不饒人。

“你沒有，他卻有。”遲子暉語調(diào)有些異樣。

“誰？他是誰？”許翹很是不解，心中卻隱隱浮起不安，似乎有一個答案盤旋在腦海，但是卻不想抓住。

“我以為有他在，你以后的人生都會充滿陽光，會不去計較過去的背叛……”遲子暉沒有直接回答，但話外之音卻再明顯不過。

“他是誰？”許翹固執(zhí)地回避遲子暉的話外之音，但是呼之欲出的答案已然讓她心下惴惴。

“顧云石。”遲子暉清楚地感覺到許翹的回避，但他還是直白地給出答案。

“你說他有洞察力，是什么意思？”許翹感覺到心里有一塊石頭在往下沉，喉嚨有點(diǎn)莫名的發(fā)緊。

遲子暉忽然不言語了。微皺眉頭，眼神悲涼地看著許翹，這一次他似乎不忍心再如此直白了，但是一切已經(jīng)無濟(jì)于事。“顧云石也是知情人，并同樣選擇了隱瞞”這個答案已經(jīng)不需要訴諸于口了。

許翹恨透了遲子暉此時的目光。那目光中充滿了憐憫，仿佛在看著一個被全世界厭棄的人，剛才還唯唯諾諾，一副認(rèn)罪的態(tài)度，此刻卻仿佛化身悲天憫人的施善者，看著眼前這個小可憐在命運(yùn)的漩渦中無謂掙扎。許翹心神震蕩，恍惚間從遲子暉的目光中又看出了一絲理所當(dāng)然，似乎在說：“顧云石愛你，那又怎么樣呢？他還不是一樣在欺騙你，他和我又有什么區(qū)別。看看吧，現(xiàn)在連你此刻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也欺騙了你，你還有什么理由責(zé)怪別人……”

許翹頭痛欲裂，眼前遲子暉的臉孔開始扭曲，她想反駁說：“那不一樣！”但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她的身子在晃，遲子暉拉住了她的手臂讓她免于跌倒，她看見遲子暉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見說些什么。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斷的提醒自己——不能倒下，要離開這里！不能倒下，要離開這里！正在糾纏不清的時候，一個溫潤又急切的聲音傳來——“翹翹，你怎么在這！”

猛然回過神來，循聲看見史老師詫異的臉，許翹輕舒一口氣，那壓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終于被人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