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不在山水,在于人心反復間。
人心難,不在真假,在于明知是假的,偏偏都不肯信真心。
一群人的表演,落幕了,墳冢處算是徹底安靜了,安靜到,只有風聲,以及落淚聲。
夏百簡不曾哭得驚天動地,只是默默流著眼淚,一滴一滴,墜入父母墳塋處,卻分明聽出了滴滴答答的聲音。
“爸……媽……”她終于喊出了聲音,卻再無一語。
唯眼淚,千行,萬行,止不住。
子欲養而親不待。
我長大了,你們卻不在了。
過去你們為我遮擋風雨,如今我卻裹挾著風雨令你們不安。
夏百簡在心里默念著,我該是何等不孝。當初的你們如果收養的不是我,現在也一定不會有這番遭遇。
想到這兒,她突然起身,告訴身旁的林亦初,“他們不就是想要老宅子嗎?我決定了,給他們。”
林亦初點點頭,“我知道,你是為了叔叔阿姨地下安寧。”
“也許,這是我唯一能為父母做的事,也是唯一盡孝的機會。”夏百簡痛定思痛,“遂了他們的愿吧,以后我想來看父母,直接到這兒,他們是不會攔著的,老宅子,想要就拿去吧。”
主意打定,她又沖父母墓碑禱告,“爸爸,我沒有忘了你說的話,不是我不想守著老宅子,而是希望夏家上下平平和氣,不能因為一套房子就鬧得任人笑話,我想,那也是你不想看到吧?放心好了,你和媽媽,我會每年都回來探望的,回來陪你們說說話,告訴你們,我過得好不好,也看看你們,好不好……”
話一出,又是淚千行。
說不出的心痛,曾經左右為難,曾經輾轉百般,當下主意拿定,心倒安定了。
林亦初將帶來的紙錢燒盡,又再次敬了酒,一臉虔誠,“叔叔阿姨,我是你們幫助過的亦初,以后,百簡就由我來照顧,放心吧。”
風一吹,一切散場。
心一定,萬事可休。
頭七算是圓滿的完成了,至少人是到齊了,父母的臉面沒有丟。夏百簡竟覺得,從這一點上來說,她還是挺感激夏家人的,真心也好,虛假也罷,至少戲做足了。
當下她想回到老宅子,收拾一番,然后和夏家人一起去簽字,過戶。
最后拜別了父母,和林亦初下了涼石山,她以為,退一步海闊天空,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就是最好的結局,卻不料,剛入了鎮子,就見自家老宅子面前群聲鼎沸,人來人往,很多人手里還端著水盆,跑來跑去,一片混亂。
再抬頭細看,老宅子上方煙火繚繞,而當他們沖進宅院時,卻看到屋內火光迸發出來。
老宅子,失火了。
燒得莫名其妙。燒得一塌糊涂。
正屋中央的木樁差點燃盡,想起父母牌位尚在,夏百簡趕緊沖了進去,林亦初攔不住,也只好不管不顧跟隨而去。
夏百簡將父母遺照搶了出來,因為吸入了濃煙,人一出來,瞬間就被嗆暈了……
一個瞬間,她眼前是父母的笑臉。
看不到,眾人的奔跑。
聽不見,耳邊的嘈雜。
只覺得,自己和父母團聚了,腦子里卻清清楚楚地記得,今天是父母頭七,難道是他們接自己來了嗎?
詭異的頭七,燒光了半個夏家老宅,屋子架構尚在,屋內卻燒了個精光,火勢雖然控制住了,但那屋子再也住不了人。
有人說,這火起的莫名其妙啊,屋子里那么大的火氣,可屋外面卻瞧不見。
還有人說,這火怕是老二兩口子鬼魂招來的吧?是不是走得不甘心呢。
然,更有很多人說辭跟夏家人如出一轍,認為是收養的女兒不孝,霸道,所以夏家祖宗看不下去,這才招來了頭七之火。
按當地說法,頭七遇到災難,昭示著這家人永世不得安寧。
這一點,祖爺爺自然是信的,當即就對天叩拜,祈禱祖宗不要怪罪,要怪,就怪夏家收養的丫頭不懂事。
而不懂事的丫頭夏百簡,暈睡了大半天,終于在醫院醒了過來。
清醒過來的夏百簡,先是拔掉了點滴,接著就往外面沖,她想去看看老宅子到底如何了。林亦初攔下她,告訴她實情,“外面看,沒什么事,但是里面……不能住人了。”
“我要報警!”夏百簡站在原地,想了幾秒鐘,吐出四個字,“必須報警!”
林亦初將她重新拉回到病床上,喚來護士重新打上點滴,“百簡,你聽我說,報警是沒用的,沒人證明是夏家人干的,況且他們說不定還會反咬一口。”
“憑什么?”
“你想想,那天在鎮政府他們做的事,他們有人,更有一種百替自己開脫的法子,你單槍匹馬,又能拿他們怎么樣?”
“得不到,就毀掉,他們……可真狠啊。”夏百簡吐出一句話,就像吐完最后一口氣,突然累了,眼睛也慢慢合上了,“我好累,好累……”
林亦初心疼地看著她,守著她,心里自然也是不平的。
曾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出生就失去至親之人,10歲開始獨立生活,沒有一個親人,孤單,寂寞,也受過各種冷眼和排斥。那時覺得上天在制造自己為人之前,先替自己制造了萬般災難。
可如今看來,有親人又如何,如夏百簡一般,親人不親,百般算計,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硬生生地要趕盡殺絕。之前種種幸福,之后種種磨難,心慢慢涼透的感覺,該是何等的痛楚與絕望。
這樣一想,更覺得自己有責任對夏百簡好一些,更好一些,不由地,握緊她的手。
許是累了,盯著夏百簡久了,林亦初也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一個床上,一個床下,兩人握著手,睡了過去,再醒來時,林亦初是被一群人聲驚醒的。
夏家人不知何進沖進病房來,名義上過來看看,實際又是來指責的。
明知夏百簡還在昏睡,夏涼菊卻故意沖到她耳邊大喊,“起來,你個喪門星,把我們累成啥樣了,你還有臉睡!”
這一叫,林亦初先醒了,起身,護住床上的夏百簡。
大堂哥歷來不講理,粗魯地上前推搡起林亦初,這時,夏百簡也醒了。
看著眼前一群人,她立時明白了他們為何而來,不由得冷笑,“這里不歡迎你們。”
“喲,這可是醫院,公共之地,你還以為是自己說了算的老宅子呢。”夏涼菊嗆回去,“起來,別裝病!”說著,上前就要扯夏百簡身上的被子,反被林亦初一把攔下來。
“你們太過分了!連個病人都不放過!”
大伯上前來,指著林亦初,示意大堂哥把他帶出去,林亦初不是大堂哥的對手,加上還有小叔,小堂哥,一群人輕而易舉就把他架空,強行帶了出去。
林亦初出去以后,大伯第一時間把病房門關上,夏涼菊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夏百簡,“別裝了,起來簽字吧。”
夏百簡看了一眼,又是老宅子的棄權書。
不由得,又是一聲冷笑,“還真執著。”
“百簡,別給臉不要臉,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說你?是你把我二叔氣死了,是你招來鬼魂怨氣,把老宅子燒了個精光。也是你,讓我們全夏家的人不得安寧!還想霸占著不給嗎?沒門!”
說著,夏涼菊上前動手,想要強行按著夏百簡的手,把字簽了,卻招來夏百簡一個巴掌。
“啪!”一個巴掌,用盡了所有力氣,打紅了夏涼菊的臉。
沒料到,她會變得如此凜冽,從小頤指氣使慣了的夏涼菊直接被打懵了。
“你……敢打我?”夏涼菊捂著打疼的臉,回身就要反撲,反被大伯一把拉住。
大伯也沒料到夏百簡會如此剛烈,想本著一家之主的架子,強令夏百簡把字簽了,“老宅子燒了,住不成了,你留著也沒用,趕緊簽!”
這時,門外的大堂哥進來,也加入了強勢的隊伍,上前掰著夏百簡的手腕,想讓她簽字,夏百簡沒有力氣再可以使出來,卻趁勢拉倒了身旁的點滴架子。
“嘩啦”一聲,架子倒地,眾人正失神的時候,夏百簡按響了床前的呼叫鈴聲,門外來了護士,卻被夏涼菊在里面將門鎖上了。護士急了,沖著屋內喊,“不開門我就報警了!”
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大伯示意夏涼菊把門打開,護士看著眾人,一臉憤怒,“這是來看病人還是來打架的?這是醫院,她是病人,在醫院可是受保護的。”
護士一席話,讓夏家人暫時收斂,大伯氣極敗壞,“死丫頭,除了醫院,看你還能住啊兒。”說完沖大堂哥一伙人招了招手,“走,我們就在醫院門口守著,看她能倔強到何時!”
一行人開了門,沖出去。
剛出門,夏涼菊就嚷上了,“大伯,他們說老宅子下半年就要拆了,說是兩間屋子就給一百萬,二叔那宅子七八間,四五百萬呢,必須趕緊……”
沒等她說完,大堂哥接上了話,“夏涼菊我可告訴你,那么多錢,不能全給你,要兩家所有人來分,我是夏家老大,還要多分……”
夏涼菊不干了,“憑什么?你分了樓,分了錢,那老宅子說好是給我和大堂姐的……”
“大堂姐死了20年,你一個人吃幾百萬,想得美!”
……
一行人邊走邊爭論,被他們放行的林亦初在身后,也終是聽了個明白。
難怪夏家人著急忙慌地要過戶老宅子,卻原是有著幾百萬的利益。
利字當前,人心,人性,人情,當真是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