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繁花,入地荒蕪,都不及人心薄涼。
也許,這個世界本身是真實的,不過是人心太假,所以才有了那么多的虛情假意,那以多地恩怨算計。
夏百簡在林亦初的安撫下,一點點接受了夏家人無情的現實。
“做人,問心無愧就好。不要管別人。夏家人過來就過來,不來也不強求。外人說三道四也好,指責謾罵也罷,事實總有清楚的時候,真相總有揭開的那天。”林亦初勸道,“做好自己,就夠了?!?
還能如何呢?
20年的人生,如果說父母在世,是一路溫暖,那么父母走后,便是一路悲涼。
夏百簡覺得,這就是命吧,不認,也得認,不哭,也得痛。
收拾好心情,入睡。
第二天一早醒來,便聽到廚房里叮叮當當的切菜聲,夏百簡心里就有些急了,人沒沖進來,話已經傳了進去。
“喂,什么時候了,還做飯,你吃得下呀,不幫忙準備東西……”
話音未落,卻見林亦初從廚房走出來,手里端了幾個大海碗,碗里有各種吃食,上面還灑著點綴的香菜花,看著不像是準備的早餐。
“你,這是干什么?”夏百簡看呆了。
林亦初將幾只海碗里的吃食,用早就準備好的白色布蓋起來,一只只,整齊地放進早就準備好的一只大籃子里,另外一只籃子里,是早前收拾過的各種紙錢,收拾好一切之后,這才告訴夏百簡,“一會我出去找個車,咱倆可拿不動這么多東西。”
“你……大早上準備的吃食,是為了……”
“祭拜用的?!绷忠喑趸卮?,“小時候曾經看到我姥姥準備過的,逢拜祭,吃的,用的,都會帶上。我不知道做的夠不夠,但準備一些,是應該的?!?
夏百簡愣在原地,突然就流下了眼淚。
是感動。
如果說,之前覺得林亦初很煩,后來覺得林亦初是個陪伴,那么現在,林亦初倒更像一個能讓她依賴的人。
如果不是真的用心,誰會替自己這般操心?
如果不是真的用心,誰又會替你這般愛你的親人?
“林亦初,謝謝你。”夏百簡努力地收回了眼淚,“我這就洗漱,然后咱們一起去找車。”
臨近中年,收拾妥當,夏家人果然沒有一個到現場的。
兩人找了一輛農用三輪車,拉上拜祭的東西,一路往涼石山開去。
一路顛簸,終于到了。
路過岔路口時,車開得緩慢,小心,坐在車上的夏百簡稍稍探頭,就能看到兩邊深邃的山谷,莫名地,心里就是一慌。再看看林亦初,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樣子,更覺得對他,心生愧疚。
車在夏家墳冢處停下來,車主卸了貨,匆匆就離開了。
林亦初搬著紙馬,紙錢,夏百簡提著一籃子吃的,兩人一前一后到了父母墓碑前。
按當地的規矩,12點整,整家人要到齊,然后一起燒紙錢,敬酒,磕頭,且必須有家族男人主持,這才算完整的祭拜儀式。
可是夏家人,沒一個到場的。
夏百簡也不想再等下去,在林亦初的建議下,她決定親手給父母燒了紙馬,之前先敬了酒,可就在她敬完酒,將要燒錢的時候,夏家人突然開著好幾輛車,叫著,嚷著就來了。
車上下來的人很多,前頭走的,是大伯,小叔,大堂哥,他們舉著各種紙馬,紙車,還有很掛著紙錢的柳枝兒,一走一晃蕩,風一吹還颯颯作響。
后面跟著哭哭啼啼的小嬸,表情冷漠的大娘,以及一臉叫囂的夏涼菊,他們身后,還有夏家未出五福的一些家族里的人,浩浩蕩蕩,個個氣勢非凡,仿佛早就達成了什么共識一樣,凡是看向夏百簡的目光,皆是仇視。
而走在眾人中間的,是將至90歲的祖爺爺。
夏百簡驚呆了,沒想到,夏家人會如此隆重,連祖爺爺都請了來,趕緊迎上前去。
卻不料,迎到祖爺爺面前時,剛伸手要扶老人,卻反被一把推開。
“老二家的閨女啊,你可真不懂事……”祖爺爺咳嗽了兩聲,一臉嚴肅地批評夏百簡,“頭七是大事,你卻把上門商量此事的人趕出來,還說什么斷絕關系的話,你想沒想過,這兒是你父母的根,這些人是你父母的親人,真是……太不懂事了……”
夏百簡看看小嬸偷著樂的表情,瞬間明白過來,一定又搬弄是非去了。
可是此時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解釋,也不能多說,因為說了,這么多張嘴也一定會將指責的矛頭指向自己。只要父母的頭七能順利過去,她愿意承受所以罪責。
大伯搶著倒了酒,遞給祖爺爺,祖爺爺灑了酒,墳塋處,立時濕了一片。
“老二家兩口子,天有不測風云,你倆沒有享福的命,就在那邊好好過吧……”祖爺爺禱告著,“家門不幸,你們領養的閨女,不爭氣,不懂事啊……”
這是第二次批評自己,夏百簡不知道夏家人在祖爺爺面前說了多少自己的壞話,也只能忍了。
這時,大伯和小叔,上前敬酒。
小叔為人木訥,老實,倒是什么也沒說。
反而是大伯,敬酒之余,還當眾落起了眼睛,嘴里念叨著,“二弟啊,大哥想你啦!在那邊缺什么,少什么,就托夢說一聲,只要大哥有,一定照辦,不會讓你們在那邊受苦,也決不會讓你們死后無人照應……”這話說的,顯然是給夏百簡聽的,“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按你的意思,什么都分好了,就是老宅子……說來話長,10年前老二你犯糊涂,過戶給別人,現在別人拿捏著呢,咱們老夏家的家產怕是落入他人之手……”
這種時候,明明是該訴說親人思情,卻說著財產之事,但凡長點心的人,應該都能聽弦外之意,可是偏偏,所有人都向著大伯,小嬸更是表演派的,大伯落音剛落,就帶著大娘和夏涼菊,還有一眾婦人們哭了起來,哭得驚天動地,還不忘一番痛訴。
“二哥二嫂,你們死的冤啊,活著你們遭罪,死了我們替你們受罪,你說說,當初過繼我們家涼菊,哪來這么多事……這倒好,收養來歷不明的這么個東西,現在拿著捏著,啥啥也不給咱們夏家人,冤啊……”
唱戲似地,她一邊哭,一邊訴,身后還有一群人嗚嗚咽咽,聽得夏百簡一時一刻也待不下去,可她也知道,不能走,此刻走了,又不知這些人要如何編排自己,確切地說,他們巴不得自己離開,那樣落下的話柄就更多了。
林亦初不知何時,靠了過來,伸出手,悄悄接住夏百簡生氣顫抖的手,夏百簡得到了支撐,這才沒有倒下去,回頭看一眼林亦初,滿目悲涼,林亦初輕輕沖她點頭,暗示她,他懂。
夏百簡努力讓自己鎮定,安靜,再怎樣,也該讓父母的頭七安然度過。
可是,樹欲靜,偏風不止。大伯一伙人表演完了,哭訴夠了,自然是要將矛頭指向她的,當著祖爺爺的面兒,再次向她發難。
“你該明白,你只是老二家收養的,你想繼續姓夏,我們認了。你想繼續待在老宅子,也可以。但今天要說個明白,老宅子,必須過戶給我們,它是老夏家的……”大伯的車咕嚕話又多了一層意思,“不是我們逼你,更用不著和你商量,按規矩,如果你是男娃,愿意一輩子在鎮上住著,守著老二一家,結婚生子將來也姓夏,那么老宅子給你,沒問題。問題是,你是個女娃娃,將來嫁人,一走了之,生的孩子又不跟我們夏家姓,所以你說,你有什么理由霸占老宅子?”
聽似,理由很充分,連祖爺爺都跟著點頭,“夏老大說得有道理?!?
可是,如此咄咄逼人,當真激起了夏百簡的反駁之心,“說一千,道一萬,你們就是想要回老宅子。我父母剛頭七,你們就一次又一次逼著我過戶,又是哪家的道理?真要說規矩,按法律,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不管是親生還是收養,都有繼承的權利,你們又憑什么剝奪我的權利?”
聽她說起法律,小嬸第一個跳出來,就差指著夏百簡的鼻子罵了,“大家看到了吧?這死丫頭,牙尖嘴利,一點不假吧?沒教養得很呢?!?
“再好的修養,在你這樣的人面前,又有什么好講究的呢?”夏百簡再次反駁。
而她的話,更讓一群人不滿,有人議論,“怎么說也是自家嬸子,這丫頭目無長輩,確實欠管教?!?
祖爺爺也著急地拿拐棍搗著地,“反了,反了!”
大伯趁勢火上澆油,“大家都看到了吧?哪是我們逼她,是她眼里根本沒有我們夏家人。”
眾人附和著點頭,還有人跳出來替夏老大打抱不平,“大哥,都是二哥慣的,你是老大,又是她大伯,替老二家的管管也說得通?!?
大伯立時投來了凜冽的目光,讓夏百簡突然想起那天落下來的巴掌,她不由地冷笑了。
“哼,哈哈哈……這是又要打我嗎?”夏百簡說道,“再打一次試試,我會報警的!”
大伯自然不會當著眾人面讓自己失利,卻又抓著了夏百簡的話柄,“大家伙瞧見了吧,這丫頭,管不起啊,我們這些人在她眼里,算什么?唉,難啊,老二家兩口子可憐,收養了這么個東西……”
這么個東西?視自己無物也罷了,還要說數落父母一番,夏百簡恨極,想要上前繼續講理,林亦初趕緊拉住她,暗示她“不要,跟這些人講不通道理的”。
而此時,大堂哥,小堂哥,開始燃燒紙錢,紙車,紙馬,燒起來的火光,轉移了所有人的目光,夏百簡看著火光,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臉,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哭到不能自已。
一切儀式,算是做完了。祖爺爺祭奠完也返身離開了,大伯和一群人跟在身后,上了車,離開了,離開時,小嬸等一眾人,還不忘狠狠地用眼光瞥了夏百簡幾眼。
夏百簡知道,他們是來作戲的。
作戲給自己看,讓她了解,他們勢力有多大。
作戲給眾人看,讓大家看看,他對老二一家如何情深意重,更讓大家以為夏百簡是多么不知好歹的一個丫頭。
人心為戲。
戲做足了,也演完了,散場之后,所有問題都留給了夏百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