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現在到了我們隆重的登山時間。賈菲近傍晚時騎著自行車來接我。我們拿出阿爾瓦的背包,放在他的車籃里。我拿出了襪子和毛衣。但我沒有登山鞋,能用得上的只有賈菲的網球鞋,很舊但很堅固。我自己的鞋子太松軟,磨損不堪。“那可能更好,雷,穿著球鞋你的雙腳更輕,你可以從一塊大石頭跳到另一塊,一點兒也不難。當然,在特定的時候我們也會換鞋子,走完全程。”
“吃的怎么辦?你帶了什么?”
“好吧,在我們談食物以前,雷誒誒誒(有時候他叫我的名,他這么叫的時候總是拖長了音,叫雷誒誒誒,好像他在擔心我的福祉),我備好了你的睡袋,不像我那個鴨絨的,重很多,但穿著衣服睡,再點一大叢火,你在山上會很舒服。”
“和衣沒錯,但生火嘛,這才十月。”
“對,但山上在零度以下,雷啊雷,十月就那樣。”他傷感地說。
“你是說晚上?”
“對,晚上,而白天的時候很暖和、很舒服。你知道老約翰·繆爾[1]以前總空著手,只穿著軍大衣,帶一紙包干面包上山。他穿大衣睡覺,想吃了就把面包在水里泡泡。他就這樣幾個月幾個月地到處漫游,然后不定期回幾次城。”
“我的天,他肯定是一個很堅韌的人。”
“現在說吃的,我到市場街和水晶宮市場買了我最喜歡吃的干酪、碎干麥,那是一種保加利亞式的壓碎的粗小麥,我會把幾片培根塞進去,做成小方塊,那會是我們三個的美好晚餐,摩利還有我倆。我還會帶上茶,在寒冷的星夜你總會想喝一杯熱茶的。我還會帶真正的巧克力布丁,不是那種假冒速食的,是真真上好的巧克力布丁。我會帶上它,在火上煮一煮、炒一炒,然后讓它在雪里冰凍。”
“哦,伙計。”
“所以這次就不帶米了,雖然我通常都帶。我想給你做點兒好吃的,雷誒誒誒,碎干麥也是,我會配上從滑雪店買的各種干蔬菜塊。我們早飯和晚餐就吃這個。能量餐的話,這一大袋是花生和葡萄干,那兒還有袋杏脯和干梅,足夠解決我們剩下的問題。”他給我看這幾個小小的袋子儲存著的重要食物,要供三個成年大男人二十四小時或更長時間的高海拔登山之行食用。“登山的首要任務是把重量盡可能減下來,這些包會越來越重。”
“可是天啊,那么小的袋子,食物不夠啊。”
“夠了,加了水就會膨脹的。”
“我們帶葡萄酒嗎?”
“不,在山上沒用。你在高海拔地帶累了不會想喝酒。”我不相信這一點,但什么也沒說。我把自己的東西放上車,然后沿人行道推著車走,穿過校園去他那邊。那是個涼爽的《一千零一夜》里的傍晚,加州大學的鐘樓向柏樹、桉樹還有其他各種樹木投下清晰的黑影。鐘聲在某處敲響,空氣清脆。“山上會很冷的。”賈菲說。但那個晚上,他感覺很不錯,在我問起下周四和公主的計劃時笑了。“你知道我們在那晚之后又玩了兩次雅雍,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她隨時都會到我的小屋來。”賈菲什么都想談,包括他在俄勒岡的少年時代。“你知道,我父母還有我妹妹在那個小木屋里一起過著很原始的生活,早上洗冷水澡,我們都會在爐火前面穿衣服、脫衣服,我們沒的選,所以我脫衣服的時候不會像你那樣,我是說我根本不會害羞什么的。”
“你在大學里都做了什么?”
“夏天,我會做一個政府的林火瞭望員——史密斯,明年夏天你應該體驗一下——而在冬天,我不時會去滑雪,還會拄著拐杖在校園里神氣地散步。我爬過一些又漂亮又高的山,包括雷尼爾山的長途之旅,我差點兒就可以爬到頂峰,刻上自己的名字。有一年,我終于做到了。你知道,峰頂上沒幾個名字。我還爬遍了喀斯喀特山,淡季旺季都爬過。我還做過伐木工。史密斯,我想告訴你所有西北伐木的浪漫故事,就像你一直在說的鐵路之旅。你真應該去看看那兒狹窄的鐵軌,那些落雪的冬日早晨,伙計,當你的肚子里裝滿烤薄餅、糖水和黑咖啡,你舉起你的雙刃斧頭砍向早上第一根原木時,沒有什么比這感覺更好的了。”
“那就像是我夢中的偉大西北。夸扣特爾印第安人,西北騎警……”
“好吧,加拿大有那種騎警,在不列顛哥倫比亞,過去我在山路上遇見過幾個。”我們推著車經過無數大學“巢穴”和飯堂,經過羅比餐館時,想看看里面有沒有什么認識的人。阿爾瓦正在那里做他那份兼職勤雜工。在校園里,賈菲和我穿著我們的舊衣服,有點兒異域風情,實際上賈菲在校園里被當成一個怪人,這在學院和大學里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學什么也不是,就是個毫無特征的中產階級的培養學校,它最完美的體現就在校園外圍近郊住宅區那一排排富庶的房子,客廳里擺著電視,每個人都在同一時間看同樣的東西想同一件事,而同時這世上的賈菲們在曠野上潛行,聽著那狂野的呼喊之聲去尋找星空中的狂喜,尋找在這沒有面孔、平淡無奇、飽食終日的文明起源處那些黑暗神異的秘辛。“那些人,”賈菲說,“家里都有白陶瓷坐便器,他們帶著又臟又臭的東西比如啤酒進山,但平時什么東西都會很方便地從有人監管的下水道沖走,沒有人會再想起屎,也不會意識到他們的起源就是屎、麝貓和海里的渣滓。他們成天拿奶油一樣的肥皂洗手,恐怕都想偷偷在廁所里吃了那肥皂。”他有無數個想法,他真的無所不想。
我們來到他的小屋時,天黑了,空氣中可以聞到柴火和樹葉燒出的煙味。我們把所有東西都仔細收拾打包好,走到街上和摩利會合,他開來了車。亨利·摩利是個戴眼鏡的學究氣哥兒們,不過也是個怪人,比賈菲在校園里看起來更古怪更荒誕。他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沒幾個朋友,但確實是個登山者。他自己的一室小屋在伯克利背后的草坪上,里面裝滿了書,無數登山照片散落在背包、登山靴和滑雪板之間。我對他的談話感到驚訝,他講話就和批評家雷諾德·卡考依瑟一模一樣,后來我才發現他們已經做了很久的朋友,一起爬過山。不過我沒法說是摩利影響了卡考依瑟,還是反過來。
我感覺到摩利是施加影響的那一個——他說的話有著同樣的挖苦、反諷,極為詼諧,精心醞釀,帶著成千上萬個意象。比如,當我和賈菲走進屋時,有一群摩利的朋友聚在那里(十足古怪、充滿異域風格的一群人,包括一位中國人和一位德國來的德國人,還有其他同類的學生們),摩利會說:“我要帶上我的充氣床墊,你們倆如果愿意可以睡在冰冷的地上,但我得有充氣的輔助器材,為此我跑到奧克蘭陸海軍用品商店那野地方花了十六美元,還一路裝著開回來。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你穿上滾輪溜冰鞋或者吸盤,從技術上說,你是不是就可以把自己當作一輛車。”或者其他什么對我來說完全無法理解的(對其他所有人而言也一樣)他自己編的神秘笑話。實際上也沒什么人去聽他,他一直說個不停,好像在對自己說話,不過我立刻就喜歡上了他。我們看到他想把那么大一堆垃圾帶上山時不得不嘆了口氣:除了他那橡膠氣墊以外,還有鶴嘴鎬和其他稀奇古怪的裝備,全是我們根本不需要的,甚至連罐裝食品都有。
“你可以帶上那把鎬,摩利,不過我覺得我們不會需要它,但罐裝食品就是一大罐水,你得背上山,你沒發現我們需要用的水都在山上嗎?”
“好吧,我只是覺得這么一罐中國炒菜會很可口。”
“我帶了足夠我們三個人吃的食物。我們走吧。”
摩利花了很多時間講話、找東西,終于收拾完他那笨重的硬框背包。我們終于能和他的朋友說拜拜,鉆進摩利的那輛英國小車里發動起來。大概十點鐘,我們開往翠西城,開上橋港市,從那里我們繼續開十三公里就能到山腳下的湖。
我坐在后排,他倆在前排聊天。摩利真的是個瘋子,他會跑來(后來)給我塞一升蛋奶酒,期望我喝了,而我會讓他開往一家酒水鋪,而他真實的意圖是出去看某個姑娘。他會叫我陪著,充當某種協調人的角色:我們跑到姑娘家門口,她開了門,當看到門口的人時她猛然關上門,而我們一路開回小屋。“那是怎么回事?”“好吧,說來話長。”摩利含糊地說。我從來沒搞懂他到底想達到什么目的。而且,看到阿爾瓦家里沒有彈簧床后,有一天晚上他像個鬼一樣出現在門口。在我們無辜地起床給他煮咖啡時,他給我們展示了一張巨大的雙人彈簧床,那張床后來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才藏進谷倉。他也會帶來各種奇形怪狀的木板和各種古怪的玩意兒,還有沒法想象的書架,各種東西。多年后,我進一步和他一起踏上三傀儡[2]式的冒險之旅,去他在康特拉科斯塔縣[3]的房子(他買下租出去了),度過了很多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下午。他付我兩美元一小時讓我一桶又一桶地拖石灰泥,而他拿石灰泥動手修避洪水的地窖,弄得自己渾身是泥,灰頭土臉,但臉上帶著小精靈一樣高興的微笑。后來,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經過某個小城,他想吃蛋筒冰激凌,我們就拿著蛋筒冰激凌走到商業街(在拿著桶和耙子走過公路之后)的人行道上往別人身上敲,就像一對老式好萊塢默片里的喜劇演員,臉上涂著白粉全副行頭的那種。無論怎么說,無論在什么情況下,用什么老眼光看,他都是一個特別奇怪的人。現在他開著車行駛在四車道高速路上前往翠西城,路上的話大多也是他講的。每次,賈菲有什么正經話要說的時候就會變成這樣:賈菲說幾句比如“神見證下我最近很勤學,我想下禮拜我會讀點兒鳥類學論文”,而摩利會說“要是身邊沒個一身里維埃拉[4]日曬膚色的姑娘,誰會不勤學呢”。
每一次要說什么的時候,他都會轉頭看賈菲,用面無表情的臉傳達他的瘋話。我沒法理解在加州的天空下,他到底是怎樣一個奇怪、神秘、博學又巧言善辯的小丑。或者當賈菲提到睡袋時,摩利會扯一大堆,說“我會擁有一只淺藍色的睡袋,輕便,鵝絨,我覺得買了肯定沒錯,在溫哥華找到的——對加拿大來說完全是錯的型號,不過給黛西梅[5]睡真不錯。大家都想知道她爺爺是不是那個遇見過愛斯基摩人的探險家。我自己就是北極人”。
“他在說什么?”我從后座問。賈菲說:“他就是臺挺有意思的磁帶錄音機。”
我告訴那哥兒倆,我有輕微的靜脈血栓炎,我腳上的血管里有血栓,我有點兒害怕明天的登山,雖然這不會讓我成為瘸子,但是下山的時候會嚴重起來。摩利會說:“靜脈血栓炎是不是用來和尿尿押韻的奇怪詞語?”當我評論西方人的時候,他會說:“我是個蠢笨的西方人……看看偏見都把英國變成了什么樣。”
“你瘋了,摩利。”
“我不曉得,也許我是瘋了,不過如果我真的瘋了,我會留下很好的遺囑。”然后沒頭沒尾的,他會說:“好嘛,我能和兩位詩人一起去登山很開心。我自己也會寫本書,寫本關于薩古拉的書,那是一個中世紀晚期的城邦國家,這國家解決了階級問題,給了馬基雅維利[6]一個書記的職位,在整整一代人的時間里,那個國家的語言都被黎凡特[7]用作外交語言,這當然是因為要和土耳其人較勁。”
“當然。”我們說。
他會高聲問自己問題:“你能在原來的舊的紅煙囪只剩大約一千八百萬秒時確保圣誕節到來嗎?”
“沒問題。”賈菲笑著說。
“當然,”摩利邊說邊在蜿蜒的山路上駕駛,“在塞拉斯山野深處,離一個原始汽車旅館將近一萬米處,他們在趕馴鹿上車,上‘灰狗大巴[8]特別路線’去一場賽季前的心連心開心大會。比起分析報告里的更新,這不像看上去那樣簡單。如果你丟了回程票,你就能變成一個矮人地精,穿上特別可愛的地精服,有傳言說演員協會大會吸干了從羅馬軍團里噴出來的超量液體。不管怎樣,當然會的,史密斯(轉過頭對我說),你尋著路回到令人激動的荒野的途中肯定會收到一件禮物……從某個人那里。你喝點兒楓糖漿會感覺好點兒嗎?”
“當然,亨利!”
那就是摩利。這時,汽車開始爬上山麓某處,我們來到各式各樣陰森森的小鎮。我們在小鎮里停下加油,路上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穿藍牛仔褲的“貓王”,等著抓住什么人揍一頓。不過在小鎮的前方,是怒吼的新鮮山澗,讓人覺得高山就在不遠處。那是一個純粹甜美的夜晚。最終我們開上一條很窄的鄉間柏油路,確鑿地向上升方向開去。高高的松樹開始在路兩旁出現,偶爾也會見到幾處石崖。空氣凜冽而盛大。這一晚恰巧也是狩獵季的開幕之夜,在我們停下喝點兒酒的酒吧里,有很多獵人戴著紅帽身穿羊毛衫,看起來傻乎乎的,不停地喝酒。他們車上都裝著槍支彈藥,熱切地問我們有沒有看見鹿。我們當然見到了一頭鹿,就在我們到達酒吧之前。摩利一直在開車說話,他說:“好啊,賴德,也許你可以來我們在西海岸這邊的網球幫,你可以做我們的阿爾弗雷德·丁尼生[9],他們會管你叫波希米亞人,拿你和圓桌騎士相比較,當然,得扣除阿瑪迪斯大王[10],也得排除充滿非凡光輝的摩爾王國,他們最后以一萬七千頭駱駝和一千六百名步兵的價格被賣給了埃塞俄比亞,在愷撒還在喝媽媽奶的時候。”突然,路上出現了一頭鹿。它看著我們的頭燈驚住了,而后跳進路邊的灌木叢,消失在突然出現的一大片森林中金剛鉆般的寂靜里(我們在摩利關掉引擎后才聽得到),只剩下它驚慌的鹿蹄聲,奔向山上迷霧中那些吃生魚片的印第安人所給予的庇護之地。我們身處真正的荒野地帶,摩利說現在海拔有一千米高了。我們不用看就可以聽到下方山澗有水流冷冷地瀉過寒冷星光下的巖石。“嘿,小鹿啊,”我朝這走獸喊道,“別擔心,我們不會開槍打你。”現在,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停車來到這家酒吧(因為在這樣寒冷的北方鄉村,午夜時再沒有什么比一杯溫暖的紅波特酒更能讓一個男人的靈魂舒爽,那波特酒重得就像阿瑟爵士的楓糖漿)——
“好吧,史密斯,”賈菲說,“不過看起來我們登山前不該喝酒。”
“啊,誰會在乎那件事呢?”
“好吧,不過你看我們這一整個周末買便宜干糧省下來的錢,都得被你喝了。”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故事,或富或窮,絕大多數時候是窮,是真正的窮。”我們走進酒吧,那是一間得州路邊餐館,改造成內地山區的式樣,就像一間瑞士山舍,墻上掛著駝鹿頭,卡座上有鹿頭的設計圖案,酒吧里的人們就是最好的狩獵季廣告。不過,當我們進來時,他們都喝大了,成了吧臺昏暗燈光下一團縱橫交錯的黑影。我們找了三張凳子坐下,點上了波特酒。波特酒在好飲威士忌的獵人之鄉是個奇怪陌生的選擇,不過酒保還是盡力找出一瓶陳年的基督兄弟會牌波特,給我們用兩個短飲用的寬口紅酒杯盛上(摩利實際上是個禁酒主義者),賈菲和我喝下去就覺得好多了。
“啊,”賈菲為他的酒和午夜暖身說,“很快我就會回北方,造訪我童年待的濕林子,那云霧騰騰的山,我那群苦悶的老知識分子朋友,還有喝得不成樣的伐木工朋友們,老天,雷,如果你沒有在那山上住過就算白活了,和我一起,或者沒有我也行。然后我會去日本,在那個到處是山的國家到處走,去找那些古老的小廟,那些藏在山里被遺忘的小廟,還有那些上年紀的先賢們,他們都有一百〇九歲高齡,在小木棚里朝著觀音祈禱、冥思,久而久之,他們從冥想中出來的時候就可以笑對所有活物。不過那并不意味著我不愛美國,老天,我以為我很討厭這些獵人,他們只會端平了槍指著一只沉默無助的生靈,謀殺掉它,這些混蛋每殺掉一個活物、一個生靈后都會重生一千次在輪回中受苦受難,對他們真是好報應啊。”
“聽到他說的了嗎,摩利,你怎么想?”
“對我來說,佛教只不過是他們已畫好的生活圖景里一個挺溫和的、不討喜的愛好。不過我得說,有時候雷諾德·卡考依瑟會在他的登山詩里冷不丁插一個佛學注解,可我對涉及信仰的那部分不是很感興趣。”實際上這信仰也沒給他帶來什么實質性的不同。“我是中立的。”他說,開心地擠出一個熱切又滿足的奸笑。賈菲吼道:
“中立不是佛家本性!”
“好吧,這波特酒能讓你下狠心戒了酸奶。你知道我是更有理由失望的,因為這里沒有本篤會甜酒也沒有修道院啤酒[11],只找得到基督兄弟會的圣水和生靈。無論如何,坐在這間奇怪的酒吧里也沒有覺得多豪氣。這里像是恰爾迪和面包詩人大會[12],還有所有美國雜貨商的大本營,像是一群本心良善的新教徒正在組織一場尋歡遠足,他們很想找到機會戴避孕套,但是不懂得怎樣戴。”他在補充說明中突然揭批道:“這些人肯定都是混球,這里產的牛奶肯定不錯,但是牛比人還多。這肯定是英國裔里的另一個種族,我并不特別欣賞他們的體貌。這里跑得最快的小孩肯定能跑五十五公里一小時。好吧,賈菲,”他總結說,“如果你有機會做份正式工作,我希望你搞一套布魯克斯兄弟牌[13]的正裝,不要最后混到裝逼藝術派對里去,那場合——我想說……”正好進來了幾個姑娘。“年輕的獵人們……這就是為什么嬰兒房一年四季都開張。”
不過獵人們并不喜歡我們這樣擠在一堆,友好地悄悄說著各種私密話題。他們都湊了過來,很快談話就變成了橢圓形吧臺上一場漫長有趣的高談闊論,談的是鹿的方位、從哪里登山、該做什么。聽到我們來到這鄉間不是為了獵殺,而只是來登山之后,他們直接把我們當作怪人丟在一邊。賈菲和我喝了兩杯酒,覺得很舒服,就和摩利回到車里開走了。車越開越高,樹也越來越高,空氣也越來越冷。我們一直向上攀升,直到大概凌晨兩點,他們說我們到橋港市和山腳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所以還不如拿睡袋出來在這片森林里睡一覺,暫停今天的旅程。
“我們會在清早起來出發。同時,我們可以吃點兒黑面包和奶酪。”賈菲邊說邊準備著他最后一分鐘才丟進包里的黑面包和奶酪,“這可是很好的早餐,我們可以省下碎干麥和好吃的東西在三千米高處做明天早上的早餐。”好吧。我們仍舊聊著天,摩利把車開離路邊一點兒,停在一塊極為廣袤的自然公園式的樹林下的松林里,有些冷杉和黃松有三十米高。這是一片靜謐、布滿星光的林地,地上結著霜,周遭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從灌木叢里傳來的踢踏聲,或許是一只兔子聽到我們的聲音驚得站住了。我拿出睡袋鋪開,脫了鞋,當我開心地邊喘氣邊把穿著襪子的雙腳伸進睡袋時,我高興地張望四周的樹木,一邊想著:“啊,這將是多么真實、甜美的睡夢之夜啊!在這烏有鄉濃郁的靜默中,我將獲得怎樣的冥想啊!”賈菲從車里朝我喊:“我說,看起來摩利先生忘了帶他的睡袋。”
“什么?那現在怎么辦?”
他們晃著手電筒在寒霜中討論了一會兒,然后賈菲過來說:“你得從睡袋里爬出來,史密斯,我們現在只有兩床睡袋,得把它們用拉鏈連在一起,鋪開,組成一床給三個人睡的大毯子,該死的,那樣會很冷的。”
“什么?那樣冷氣會從底下鉆進來的!”
“好吧,亨利沒法睡在車里,他會凍死的,沒有暖氣。”
“可是該死的,我都進入狀態準備好享受這一晚了。”我一邊抱怨一邊鉆出睡袋,穿上鞋。很快,賈菲就把兩張睡袋放在斗篷上連在一起,準備好睡覺了。我們拋硬幣決定我得睡在中間。這時,溫度遠低于零度,星星像冰冷的冰錐一樣嘲笑著。我躺下了,而摩利,我能聽見這個瘋子在吹脹他那張荒唐的充氣床墊,這樣他才能在我旁邊躺下,不過他剛弄完,就開始翻來覆去,長吁短嘆。在另一頭,賈菲背對著我;在另一頭,在這冰冷的星空下可愛的景致中,賈菲打起呼嚕,并沒有向所有這些瘋狂的起伏臣服。最終摩利根本睡不著,起身鉆進車里,用他那種瘋子的路數和自己聊天。而我乘機瞇了一會兒,不過幾分鐘后他又回來了,渾身冰冷地蓋著睡袋躺下,來回不停地翻身,嘴里還罵了一會兒,或是嘆氣,就這樣一直不停,仿佛持續到了來世。我察覺到的第一件事情是,曙光女神像是用木籬笆圍起了阿彌凈土的東半邊,很快我們就不得不起床了。那個瘋子摩利!而這只是這位超凡之人一系列不幸遭遇的開始(你現在可以看到了),這位超凡之人或許是世界歷史上唯一一位忘帶睡袋的登山者。“老天啊,”我想,“他為什么沒有忘帶他那張笨頭笨腦的充氣床墊呢?”
[1]約翰·繆爾(John Muir,1838—1914),美國自然學家、地質學家、環境科學家和作家。世稱“山脈之子約翰”“國家公園之父”。加州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發現者,美國森林與環境保護國策的創立者。一生常在加州山地考察,進行野外生存。
[2]三傀儡(Three Stooges),美國著名雜耍喜劇丑角三人組,在20世紀20至70年代一直在美國巡回演出。
[3]康特拉科斯塔縣(Contra Costa),美國加州灣區東部的一個縣。
[4]里維埃拉(Riviera),指地中海南岸地區。
[5]黛西梅(Daisy Mae),美國與加拿大諸多報紙連載的諷刺漫畫《萊爾·艾布納》中的人物。
[6]馬基雅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意大利政治學家,著有《君主論》等。
[7]黎凡特(Levant),今中東敘利亞、黎巴嫩一帶。
[8]灰狗大巴(Greyhound),遍及美國的廉價長途客運大巴,窮人的旅行首選。
[9]阿爾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最受歡迎的詩人。
[10]阿瑪迪斯大王(Amadis the Great),中世紀浪漫騎士小說《高盧的阿瑪迪斯》中的人物,但是和亞瑟國王圓桌騎士并非同時代。
[11]本篤教會(Benedictine)和修道院派(Trappist),基督教派別,并無酒類叫這兩個名字。
[12]面包詩人大會(Bread Loaf),由美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在米德爾伯里學院發起的詩人會,被認為是美國最古老也最受崇敬的作家大會。
[13]布魯克斯兄弟牌(Brooks Brothers),發源于紐約,美國最老牌的男裝正裝品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