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意氣
- 你好世界,
- 太平小物
- 10315字
- 2021-06-05 09:02:58
云飛放在書架上的一桶泡面不見了。泡面是花了三塊五在食堂旁邊的小賣部買的,他很著急,因為從老家帶來的咸菜快餿了,所以要趕著這兩天都吃完。他從家走的時候很嫌棄媽媽塞到行李中的咸菜,味兒大,路上別人都以為是他的汗腳。帶到食堂去有點丟人,扔了又可惜。不如躲在宿舍一個人就著吃泡面。有一回被田野撞見還取笑他說,就著咸菜吃面條,你過得簡直就是災荒年景地主老財的生活。偷我泡面的,會是誰呢,他把目光鎖定在了宿舍的三個人身上。
田野?有可能,他可能哪天寫文章到深夜,順手就把我的方便面給泡了。葉茂呢?不能排除,前些天我泡面的時候,他還說好久沒吃過泡面了,很懷念這樣的香味。水清,也不是不可能,他畢竟懶得很,哪天不想去食堂吃飯就順手給吃了。宿舍里就云飛一個人,他關著門踅過來又踅過去,想誰都像是審賊似的。但是說到底,就這么幾塊錢的事兒,說出來怪丟人的。興許人家忘了沒說,自己又不好意思多問。就這樣,餓過了飯點,反而覺得不餓了,但是心氣卻消不下去。
在年輕的時候,我們限于財富與眼界,又富于時間和精力,所以經常為一些日后看來無關緊要的事情生氣。但這是人生必經的一個過程,就像以后你還是會為以后的以后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生氣一樣,這沒什么可笑的,不年輕氣盛那叫年輕人嗎?到了生命之船即將靠岸的時候,所有在航程中走過的驚濤駭浪,不過是幾朵揉碎在礁石上的波光槳影罷了。可是人的成長需要不斷地經歷,誰在出生時就是一個老道的水手呢?或者假如一個人年輕時不經歷一些風風雨雨,他反而會覺得生活平淡無味,當然更不可能成熟起來。生命不能被選擇,更不應該被抑制。年輕就應該有年輕的樣子,變得成熟那是以后的事情,與現在無關。
云飛聽到鎖孔轉動的聲音,田野推門進來,“你在宿舍呀,怎么把門關著呢?”
“沒怎么,外面怪吵的。”
“他倆呢?”
“沒在。”
“我看你蔫蔫的。”
“沒有。”
田野見他無精打采不想說話,就自顧自躺到床上看小說去了。
云飛坐立不安,他決定找點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干什么呢?洗衣服吧,洗衣粉正好沒了,在宿舍里能做的事情太有限了。“田野,我用你一點洗衣粉。”
“以后只管用就好了,不必和我說。”
“好嘞”,云飛嘴上答應到,心里卻加重了對田野的顧慮,一沒注意手上的勁使大了,這下不像是倒洗衣粉,反而像是和面了。
恰在此時葉茂回來了,云飛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哎呀,好餓!晚上就在宿舍吃了一碗面,剛剛去操場跑了四圈,累得我手腳都抽筋了。田野你那兒有吃的嗎,給我弄點?算了我先去洗澡,身上都汗濕了。”
“呵,原來是你呀”,云飛想到,“真不像話。”云飛正想罵出去,葉茂卻恰好脫了衣服推開廁所的門進來洗澡,云飛聽到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沒有說話,卻突然調大了水龍頭,水流猛撞到水盆里的衣服上濺得云飛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哇,好燙”,云飛聽到葉茂唏噓的呻吟,然后是拖鞋啪啪地跺地聲。
“對不起哦,我忘了你在洗澡了”,云飛心里暗暗得意,然后又把水龍頭擰到最小。
“咦,好冷”,浴室里的水聲停了,葉茂關掉了水龍頭。
“我泡一下衣服,水放好了。你繼續洗澡吧,我先出去了。”
“嗯好,這忽冷忽熱的真刺激。”
云飛捂著嘴笑了三秒鐘,正了正神色,這才走出了廁所,水清已經回來了。
“大公子回來啦”,云飛對水清顯得有些熱情。
“別這么叫我”,水清感到這樣的稱呼有點別扭,“我今天去一個親戚家吃的晚飯,他又留了我一會兒才送我回來的。”
“真羨慕你,在這兒還有親戚朋友。”
“明天我們去市區逛逛吧,開學這么久了,都還沒出去好好玩玩呢。”
“聽說你們要去逛街”,葉茂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走了出來,“就不叫上我嗎?”
“那怎么行呢”,田野說道,“我們是一個宿舍的,不能內部搞不團結。”
“要是誰內部搞破壞那就說不定了”,云飛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
“你說什么呢”,田野感覺云飛話里有刺。
“我又不是說你,你急什么。”
“那你說的是誰”,葉茂問道。
“沒說誰”,云飛輕蔑地說。
氣氛變得緊張起來,空氣里能嗅到硝煙的味道,但是又安靜極了,誰都不敢開口說話,生怕弄出一點火星引起爆炸。大家呆了十秒鐘,轉頭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或者說是做出了一種若無其事的樣子來緩和不知如何化解的尷尬。
“明天還要去市區逛街呢,關燈睡覺吧”,水清說了一句,沒有人搭茬。“啪”的一聲,他從來沒想到點燈開關的聲音這么清脆。宿舍里面黑暗下來沒有聲響,像是菜碗被緊緊蒙上了保鮮膜塞進了冰箱,然后“啪”的一下猛得關上了冰箱門。
第二天一早,水清醒來,窗簾已經被陽光烘得透亮。他撩起窗簾的一角,卻又不得已得閉上眼睛,外面世界多么陽敞亮呀!他閉眼回想起剛才在一瞬間看到的燦爛景色,對面宿舍樓的白色瓷磚閃亮有光澤,路邊草木自由愜意地隨風擺動,路上還沒有什么行人,天空在太陽的光暈下是淡淡的藍色,遠處化工廠的大煙囪冒出的白煙一直上升得很高很高和天上的白云連成一片,一只孤獨的大鳥張著翅膀悠然滑過,不知道是在視察領地還是在晾曬自己的羽毛。
水清故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后一邊哼著小調一邊穿衣服,總之使勁弄出了很大的聲響,他很高興地看見其他人要么翻了個身,要么拿起了手機,這使他感覺到宿舍里的氣氛不那么壓抑了。
“我要先起來洗漱了”,水清說道,“你們也要跟上。”
“那你洗漱完了我來”,葉茂說道。
“云飛你先吧”,田野喃喃地說,“我還想再賴一會兒。”
葉茂弄完之后,叫云飛道,“云飛,到你了。”
云飛沒有說話,跳下床鉆進了廁所里,這讓葉茂感到十分為難,他好像感覺到了一點不友好,水清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
“他和你怎么了”,水清湊過來小聲地問葉茂。
“沒怎么吧,我也不知道哪里冒犯他了。”
水清拍了拍葉茂,“既然不知道那就是小事了,不必在意,過一陣就好了。大家都在一個宿舍里,他還能總是把你冰在那里嗎?”云飛正好從廁所出來,水清便讓開來向床上叫到,“田野,快下來吧”,云飛裝作沒有看見,走到自己的書桌邊坐下穿襪子去了。
四個人雖說是一起出門的,卻沒有走在一起,田野和葉茂走在前面,水清和云飛走在后面。水清覺得很不自然,好像是宿舍里的四個人硬生生被劃分成了對立的兩派。他不主動和云飛說話,那樣更顯得有拉幫結派的傾向。走到食堂,四個人分頭排隊去打飯。
葉茂先打好飯找到一張四個人的空桌,他放下盤子站著張望。他遠遠地看到云飛端著盤子便向他招手,他敢肯定云飛看到了他。他朝著這里走過來,但是他游弋的目光流露出了幾分遲疑。葉茂在心里肯定,云飛一定是對他有什么誤解。云飛走過來,在葉茂的斜對角坐下來。
“云飛”,葉茂趁水清和田野還沒有過來,小聲地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你,你能做錯什么”,云飛呷了一口豆漿,頭也沒有轉。
“你說出來,我們解釋清楚。”
“你自己想想。”
水清和田野走了過來,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
一路上,四個人都覺得非常地不自在。這個矛盾,就像是卡在牙齒里的肉絲,用舌頭探明位置,輪到上手的時候就不知道在哪兒了,不是災難卻難以解決。
城市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應該說中國的大部分城市都是很規范化的,走在任何一條大街上,都覺得兩旁的建筑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壓了一早上馬路,只有水清收獲了一頂帽子而已。可別小看了帽子,一百多元的價格,著實讓云飛咋舌不已。走了一會兒,云飛有點內急,就處處留意周圍有沒有公共廁所。水清發現了他捂著肚子,便停下來說道,“我想去旁邊這家店上個洗手間,有人一起嗎?”云飛忙說要一起,他正為此發愁呢。他看了一眼,這是一家裝修豪華的KTV,門口站著四個西裝革履的迎賓,門內的架子上有一只巨大的寶藍金剛鸚鵡在左右搖擺。
水清走在前面,云飛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走到前臺,服務員打招呼道,“先生,你好。”
水清平靜地問道,“你好,請問洗手間在哪兒?”
“哦,洗手間在那邊”,又向一個侍應生說,“你帶一下兩位先生。”
“謝謝”,二人便跟著走了進去。云飛被光怪陸離的燈光刺得睜不開眼,又被振聾發聵的音樂吵得認不得路,亦步亦趨跟在水清后面,向小孩跟著媽媽。他蹲在廁所里,感覺心臟跟著節奏劇烈得振動,仿佛要從嗓子口探出頭來。他急急忙忙上完了廁所洗了手,水清正在廁所門口等他呢。“你還挺快的哈”,水清笑道。
兩人走了出來,田野遞過來兩瓶飲料,“我請客。”
“謝謝”,水清接過一瓶,他看見葉茂抿了抿嘴。
“謝謝”,云飛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一擦,接過另一瓶。
到了中午,水清指著前面一家飯店說,“走,我們去吃飯。”水清讓服務員拿來菜單,三個人傳閱了一下,田野說道,“老板還是您來。”水清心里明白,就迅速點好了幾道菜。四個人坐著,氣氛有一點尷尬。水清拿出剛才買的帽子問云飛,“你覺得好看嗎?”
“當然啦,那么貴能不好看嗎”,云飛的眼神里流露出羨慕的神情。
“這是給你噠”,云飛把帽子遞過去。
云飛擺擺手,“我不能要,太貴了。”
“我不知道你缺什么,只是看你夏天從來不戴帽子所以才送給你,而且”,水清神秘地笑了笑,“我有一天晚上太餓了,就偷吃了你的泡面,算是還你的人情。”
云飛很生氣,他心里忖到,“竟然是你!你錯都錯了,為什么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頂帽子算什么,驚喜嗎?”但是他不能發火,他已經和葉茂的關系搞得很僵了,他不能再與水清鬧掰,那樣自己在宿舍真的就孤立了。況且,水清剛才還帶自己去上了洗手間,現在又送了一頂高價的帽子給我,他看起來真的是比自己高一階級的人呀。于情于理,他不敢也不愿意與他發生沖突。他尷尬地笑了笑說道,“一桶泡面才幾塊錢,這頂帽子我不能收。”
“沒關系,這就是給你買的。我們剛剛逛街的時候,我特地留意到你試了試”,水清想了想,沒有把“你看了價格又放了回去”說出來,“所以就想送給你,而且我已經有很多帽子啦!”
“云飛,拿著吧”,田野說道,“水清,下次你也吃我點什么唄。”
葉茂想說點什么,但是又怕引起誤會,只是在旁邊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就謝謝啦”,云飛嘴里說道,眼睛卻看向了葉茂。
第二天晚上,葉茂上完晚自習回來,桌子上多了一瓶咸菜,他聽見云飛說,“保質期快過了,幫我吃了吧!”
“好嘞,我知道明天早飯吃什么了”,葉茂笑道,“聽說在北方,陽春面和咸菜更配哦!”
有天晚上,宿舍只有水清一個人在,他覺得沉悶,便把窗子打開來透氣。一陣涼風吹來,嘩啦啦地把田野床上的幾張紙刮了下來,正好飛到了水清腳下。水清把紙撿起來,看上面寫的是一個劇本:
劇名:《錢秀才錯占鳳凰儔》
第一幕:錢青投親
場景:顏府外人物:錢青小廝時間:白天
(顏府門外,錢青上)
錢青:在下錢青,蘇州吳江縣人士。我錢家代代書香,禮義傳家,可惜今日生計落魄,聞得表兄顏俊現在常州,家中頗有田產,所以特來投奔。
(錢青上前敲門,小廝上,開門)
小廝:小相公何人?
錢青:小人錢青,是貴員外的表親,想在府上尋個差事,煩請小哥代為通稟。
小廝:小相公可知規矩?
錢青:什么規矩?
小廝:菩薩保佑也要受人香火,小相公不使幾個銀錢,如何叫我白為你跑腿?
(錢青摸索身上,最后只從袖子里掏出二文銅錢)
錢青:小人確因家中貧寒前來投親,身上只有這二文銅錢,還請小哥包涵。
(錢青彎腰雙手遞上銅錢,小廝用兩個手指捏了放在手掌中,拋起來顛了顛)
小廝:看你一身窮酸氣,料也榨不出什么油星來。你且在此候著,待我吃碗茶來再替你稟告老爺。小相公日后發跡,莫要忘了咱家今日好處。
(小廝關門將錢青擋在門外,小廝下)
(錢青跺腳捶胸,仰天長嘆)
錢青: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此事不成,今日晚飯便沒了著落。
(錢青下)
場景:顏府內人物:顏俊小廝錢青時間:白天
(顏府內,顏俊上)
顏俊:顏老爺我昨日又做成一樁大買賣,賺了幾萬雪花白銀,叫我又喜又悲。喜的是榮華富貴,這輩子吃穿不愁;悲的是我年紀十八,卻尋不到一房好的親事。想我腰纏萬貫,一表人才,真不知我的嬌妻身在何處,可嘆可嘆!
(小廝上)
小廝:老爺,門外有一個書生求見,說是老爺表弟,姓錢名青。
顏俊:目下府中正缺一賬房先生,每月工錢半吊,你問他可愿屈身委就,若是不肯,便打發他回去。
(小廝遮口對臺下)
小廝:老爺真是小器得很。
(顏俊從椅子上站起來,發怒)
顏俊:你方才說甚么?
(小廝打躬,伸大拇指)
小廝:小子方才說老爺相貌堂堂,十里八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顏俊裝作生氣,揮手)
顏俊:下去!
(小廝下,顏俊作扭捏狀)
顏俊:最愛別人夸我相貌,羞人答答的,怪不好意思的呢!
(小廝走到門口)
小廝:我家老爺專愛別人夸他相貌,夸得不好還要挨打。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要我說,比這小相公差了豈止千百倍遠!
(小廝開門)
小廝:小相公,我家老爺有請!
(錢青打躬)
錢青:多謝小哥通秉。
(二人走上堂來,顏俊端坐不動,閉著眼睛哼小曲兒)
小廝:老爺,錢青到了。
顏俊:好,你下去吧。
(小廝下)
顏俊:表弟請坐。
(錢青坐下)
顏俊:家中一向可好?
錢青:小弟父母前幾年已亡故了,目今孤身一人,一無田產,二無功名。聽聞表哥在此間是個一等一的大財主,又且樂善好施,濟貧救苦,所以特來投奔。小弟雖然手無縛雞之力,然而寫字算賬還且熟練,平常府里書信字據,都還應付得來,只求表哥不吝偏廂寒榻,免我露宿街頭之苦。
顏俊:你我兄弟情分,說此話便是生疏了。然而愚兄雖然有些家業,不過皇家也沒有白吃的飯,當一天差算一天工錢。以后府中刀筆之事,便要托付賢弟了。
(錢青起身)
錢青:承蒙表哥收留已是寬容,小弟豈有借樹乘涼的意思!
顏俊:如此我便放心了,你且隨我去偏房安置。
(顏俊、錢青下)
第二幕:顏俊托媒
場景:尤府人物:尤辰顏俊時間:白天
(尤府外,顏俊上)
顏俊:近日我聽聞湖州的高贊高員外有個女兒秋芳年方二八,詩畫女工樣樣皆精,并且容貌秀美性格賢淑,高老爺正四處要為她尋個得意的夫婿。想我顏俊良田千頃家財萬貫,身材魁梧相貌英俊,不正好與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今日,我便來請尤辰前去說媒。
(顏俊敲門,尤辰開門迎進府中,二人坐下)
尤辰: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
顏俊:此來非為別事,特求兄臺作伐。
尤辰:不知說的是哪一頭親事?
顏俊:不是別人,正是高員外家的小姐,求老兄玉成此事。
尤辰:大官人莫怪。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此事卻叫小人為難!
顏俊:老兄為何推托,難不成我配不上他家小姐?
尤辰:豈敢豈敢!
顏俊:再不就是你故意作難,不肯做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了時,你休想吃我的喜酒!
尤辰: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但得他當面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件好事攬在身上。
顏俊:依你說,他若要當面看我時,就憑他看個眼飽,怕他怎地!
尤辰:大官人,不是沖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丑,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
顏俊:常言道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他要看時,卻又理會。我這里先有二十兩銀子與你作車馬路費,事成之時,媒禮花紅另有一份厚禮,你再不可推辭。
(顏俊從袖子里摸出銀子塞給尤辰)
尤辰:既蒙大官人托付,愚兄敢不盡力!
顏俊:專候佳音。
(顏俊下)
尤辰:大官人真是為難我嘍!一個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武大,硬要我夸成風流倜儻的潘安!我若真是成就此事,豈不作孽。只是收了他的銀子,只好勉強走一趟。罷了,且看你與高小姐緣分如何,倘或你們命中姻緣合該如此,只怪月老錯搭紅線,須不是我的罪過。來人,與我準備車馬,隨我到湖州高府走一趟!
(尤辰下)
第三幕:尤辰說媒
場景:尤府人物:尤辰高贊時間:白天
田野寫到這里,后面就沒有寫了,水清把文稿放回田野的桌子上。水清本身對中國式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甚感興趣,但是既然看了一半,總覺得還是要看完得好。他大概猜出了后面的情節,更想證明一下自己的猜測。于是用手機搜索了一下這個故事,果然后面的劇情和自己設想得一模一樣。水清笑了笑,真是老土!
過了一會兒田野回來,他放下書包,看到自己的文稿竟然放在桌上,便問道:“是誰動了我的稿紙?”
水清答道:“剛才你的作品叫風吹到我腳底下,我幫你收拾起來放了回去。話說,你找的這個故事蠻有意思的嘛,我看很符合大學生……”
“這是我給話劇社寫的話劇劇本,你怎么能隨便看呢”,田野粗暴地打斷了他,“你知不知道我的習慣,沒有寫完的東西是絕對不能給別人看的!我寫了那么久,現在你看了,你叫我怎么再往下寫!”幾頁草稿被田野了無生趣地折起來甩在桌子上,像是因為殘疾被父母遺棄在角落的孤兒。
“對不起”,水清道歉。
“這不是對不起的事兒,是我現在沒法往下寫了你知道嗎?”
“那你就假裝不知道我看過了,我不會和其他人劇透的。”
“我假裝不了,我不能假裝。”
“那,那”,水清支吾著,“那你要是這么矯情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了。”
“什么”,田野狠狠地一拍桌子,“你說我矯情,明明是你偷看了我的作品,還說我矯情!你以為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水清好像被田野發火的樣子嚇到了,他沒有再回話,默默地拿出手機看起來。宿舍里的氣氛很是僵硬,像是渾身打滿了石膏的病人。
云飛回來的時候,他感到宿舍的空氣有些異樣,大家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吸入了什么病菌。他在座位上坐五分鐘,一個人都不說話。
“想不到這里的夏天這么沉悶”,云飛擦了擦頭上的汗,“咱們給葉茂打個電話,讓他回來的時候帶幾支冰棍吧?”
“好啊”,田野故意讓他的語氣顯得很平靜,“我正想消消火呢。”
“你呢”,云飛又問水清。
水清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好嘞,我給葉茂打個電話!”
“喂,葉茂啊,你還在上自習嗎?你回來的時候繞到食堂旁邊的小賣部,給我們帶三支冰棍回來唄,今天熱死了!恩好,拜拜”,云飛撂下電話,“葉茂在回來的路上了,稍等一下。”
沒有人回話,好像說一句“好的”都很費勁似的。
“哎哎哎,怎么啦你們倆?”
“沒什么”,水清說道。
“什么沒什么,他偷看了我的文章”,田野顯然不想這樣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
“是你的文章落在地上,我收拾的時候不經意看見的。”
“那你也不應該看。”
“文章寫出來不就是讓別人看的嗎?”
“可是我還沒寫完呢!”
“那你該自己收拾妥當。”
“強詞奪理,不可理喻!”
云飛聽得懵了,他沒想到這兩個人就在宿舍里大吵了起來。他感覺這激烈的對話像油鍋上爆炒的蠶豆,而此時的沉默又像是冰面下涌動的暗流,襯托著門鎖轉動的聲音如同一條躍出水面的大魚格外刺激神經——是葉茂推門進來了。
“看我給你買帶什么回來了”,他熱情的微笑像是藥粉消失在開水里,沒有看到戰士的沖鋒,卻嗅到了硝煙的氣味,他覺得自己快活的腔調與冰涼的氣氛不符。
“好久沒吃過冰棍了嘿”,云飛搶過一支,“快讓我嘗嘗”,他努力做出什么宿舍里一切正常的樣子。葉茂將兩支冰棍分布遞給了水清和田野,水清道了一聲謝謝接過去,田野也道了一聲謝謝,只把冰棍放在桌上,自己并不去吃,葉茂感到自己被潑了冷水似的。
這樣冷冰冰的情況持續了一周。早上出門的時候,田野不和水清一起,在宿舍的時候,他們不說一句話,關燈臥談的時候,互相不接茬。一個在熱聊,一個就裝睡,然后再反過來。云飛和葉茂覺得很難受,田野和水清倒好像全沒在意。田野將寫劇本的地點從宿舍挪到了教室,他每天回宿舍的時候,都發現桌子上有一根五塊錢的雪糕。他雖然大大方方地吃了,卻沒有向誰表示感謝。
水清私下對葉茂說,“我寧愿和田野吵起來,至少我們還在說話,而現在我和他已經停止了交流。”
葉茂聳了聳肩,“事情會好起來的,我能看出來。”
田野仍然在趕他的稿子,終于如期將劇本交給了話劇社。話劇社的社長楚喬很滿意,她是個高挑勻稱的美女,五官深邃立體,穿上波西米亞式少女長裙很有風韻。她向田野道謝,“我們以前演的大多是現代的舞臺劇,這次終于有我們自己的古典短劇。雖然這次我當不成主角了,不過真的很感謝你,周末我請你吃飯!”
“哦不了,如果你真的想感謝我的話,就送我幾張票吧!”
“這里有三張票,你還可以帶上兩個要好的朋友!”
“謝謝,不過我需要四張,因為,我有三個好朋友!”
春天到來的時候,冰雪自己會慢慢融化。魯迅有一句詩,“歷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年輕的時候,我們常以為主動向別人認錯是一件怯懦且羞恥的事情,因此無論怎樣都繃著不肯示弱。而實際上,世界上大多數錯誤不能只簡單地歸罪于一方,承認自己的錯誤并主動改善關系,是成熟而優雅的表現,對方不會因此而認為自己獲得了勝利,更多的情況是他們反而會更加地內疚。當然我們的目的并不是使得對方內疚,而是因為我們珍惜千錘百煉的友情,經歷過許多劫難的友情會更加堅韌,更加持久。事實上,殺死友情的通常不是挫折,而是疏遠;如同殺死愛情的不是阻撓,而是平淡。
“同志們,你們看這是什么”,田野把出話劇門票張在手里,好像握住的是四張百元大鈔,那可是一個普通學生半個月的生活費呢。
“這是你的”,他遞給云飛;“這是你的”,他遞給葉茂,“這是你的”,他遞給水清,“謝謝你的雪糕!”他看著水清,眼睛里亮亮的,連宿舍的燈光也溫柔起來,“到時候一定要來捧場!”
“當然!”
話劇如期上演了,除了《錢秀才錯占鳳凰儔》,還有另外兩出,《紀念日》和《等待戈多》。四個人坐在臺下,津津有味地看起來。水清對小說從來都不感興趣,他絲毫不覺得這一出戲有什么特別之處,其套路與現在的網絡小說如出一轍,但不知為何田野和葉茂對這些落時的文字如此著迷,不過他仍然表現得很入迷。同樣覺得無聊的還有云飛,他覺得音樂會雖然聽不懂可好歹顯得洋氣一些,仿佛坐在觀眾席上身份隨即上升了一個檔次。而看話劇呢,自己完全不能融入到舞臺的情境當中去。他不能專心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那天在車站見到的女孩兒。她和另外一個女孩坐在前排,云飛不敢斷定那就是她,只因她長久以來都是云飛心中的一個夢。如今他好像觸及了夢境,他生怕旁邊的人推他一把,然后突然發現自己看錯了人。此刻,他只想遠遠地欣賞,靜靜地享受。他看見她笑著和旁邊的女孩說著什么,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樣的感覺真實又縹緲,昂貴又廉價,它存在于想象中,并且只在想象中才更加美好。
時間過得很快,觀眾的掌聲將云飛從想象中驚醒,大幕落下,好夢杳遠。他跟著木木地鼓著掌,呆呆地想自己要不要上去和她問好。他的這種念頭好像是掙扎著要破殼而出的小雞,卻還沒有頂開蛋殼的束縛。我今天看上去怎么樣?她還記得我嗎?我的開場白怎么說不顯得唐突?她會不會認為我是個流氓?觀眾逐漸散去,云飛越想越覺得煩悶,他坐在凳子上邁不開腿,默默地看著她起身離開。
云飛正望著她的背影出神,忽然有個人高馬大披著頭發的男子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幾次躲閃都被他用身子擋住。他的身后還有兩個粗壯的同學,輕蔑的笑容更助長了面相的兇惡,黝黑的皮膚像是很久沒有洗過澡似的。她有些害怕,和身邊的女伴畏縮著向后退,如同被獵人逼到墻角的羊羔。
“美女,我們交個朋友”,說著用手搭住她的肩膀。
她奮力打落他的手叫到,“你想干什么,這里這么多人,你不要亂來!”云飛在她的聲音中聽到了脆弱和絕望,她的身體正在微微發抖。他猛地站起來上前擋在她身前,面對高他一個頭的壞小子,用手抵住他的胸,他的指尖吱吱作響。
“你是誰?”
“我不是誰,我就是看不慣你!”
他沒有來得及看清對方的拳頭,只聽耳邊“呼”的一聲,身體重重地撞到了凳子上,膝蓋磕在地上,小腿一通痙攣。他想站起來,卻一點也使不上勁。
田野、葉茂兩人趕忙上前擋在前面,水清去扶起云飛。田野突然就發了火,他咆哮道,“X你媽的,你敢打人,信不信我弄死你?”
“我告訴你,在這個學校里就沒人動得了我”,他獰笑到,后面兩個人嘰哩哇啦說了兩句,聽起來不像是漢語,但是什么意思不用想也能猜到。
“你以為你是誰,X你媽的?”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照著田野的肚子來了一拳,田野痛苦地捂著肚子蹲下來。他覺得自己的肚子破了一個洞,像高高舉起的打樁機猛地從高空墜下捶在地上泥塊飛濺,自己的五臟六腑翻滾著,沸騰著,腦子里嗡嗡作響,身體蜷成了一條蟲!幸虧田野的大腦充斥著痛苦,若不然他絕對不肯去想自己現在這個窩囊的樣子。
葉茂沒有退縮,他冷靜地說道,“你們要是再向前一步,我就撥校園110了。”
“啪”,他的手機被甩到了一旁。他的目光沒有隨著手機轉到一邊,而是繼續凝視著對手,那目光中有寒星四射,咄咄逼人。大丈夫以弱敵強,不過尋常之事。
正在這時,楚喬從后臺跑過來護在葉茂身前,大聲叫到,“你們不要過來。”
“這小妹長得也不錯”,葉茂聽到一個人說,他正把手朝楚喬的臉蛋伸過來。
“你敢動我一下試試,我告訴你,我也是少數民族的”,楚喬言辭激烈,但她下意識得揚起下巴偏過頭去,兩頰的肌肉開始抽搐,流露出厭惡與恐懼。
他們三個嘟噥著什么,那只手停在她眼前猶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收了回去。
“滾”,田野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
“別讓我在路上遇到你”,對方指著田野,“我們走。”
“魏萊、蔣莉,你們兩怎么樣”,楚喬跑過去抱住兩個女孩兒,“真對不起,我邀請你們來看話劇,卻讓你們卷進了一場災難”,她們三個哭作一團。
云飛忍著劇痛開心地笑了,他心想:我終于知道了你的名字——魏萊。他隨即便暈了過去,他感到有人將他的手臂搭載肩膀上,自己雙腿機械地擺動起來,鞋尖一下下點在地上,很輕很輕。田野的膝蓋磕破了,葉茂帶他去了校醫務室。
路上,葉茂對田野說,“我以為文科生都很斯文,但你真的很勇敢,剛才那句‘X你媽的’,太有氣勢了!連我都在想,當時如果不能說臟話,我還能說什么呢?”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我是讀這些長大的,要不然你以為呢?”
醫生聽田野添油加醋地吹噓了一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真是能得你們!”
云飛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他感到精神好多了,只是身體有點酸痛。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腰卻酸得很,因為昨天是趴著睡著的。
“飯給你放桌子上了,快去洗漱吧”,葉茂說道。
“昨晚可真是一場惡戰呀!”
“惡人自有惡人磨,未來會有人慢慢收拾他們的!”
“是呀,可是”,云飛感慨道,“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她在多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