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一、概論

上編既論詞之本體，下編試進論詞流之技術。余平昔最不以坊間之詩詞選本為然。以為徒翻古人之集，每家選出若干首，不付理由，而漫使學者讀之，則是等于無意識而已。非謂詩詞之不宜選也，但選而用以自課則可，若刊而行于世，則不必矣。蓋人各有其性之所近，己之所好，未必盡是他人之所好。己之所惡，未必盡是他人之所惡。即一人之性情思想，亦每因環境而有變遷，因年齡而有變遷，因學問而更有變遷。今之所是，或即他日之所非，選之奚為？余以為若取古人專集，用五色圈點，三年或五年而一易其顏色，用以自課，藉此以自驗其學問之進止，思想之變化，則未嘗無益。若貿貿然用自己一時期之學問思想為標準，以權衡古人，模范來者，則不獨自視太高，貽笑大方，抑亦誣蔑古人，罪有應得矣。將謂我之所選，即某人作品中之最佳者耶？自非古人，豈得如此武斷。將謂我之所選，盡屬膾炙人口者耶？則亦何必以他人之口為自己之口，又未免自視太低矣。以此論之，則非讀全集不可，勿效水母之目蝦也。

詞始于唐，歷五代兩宋而稱極盛。如唐之溫庭筠、皇甫松、李白，五代如牛嶠、韋莊、鹿虔、歐陽炯、馮延巳、牛希濟、孫光憲、后唐莊宗、南唐元宗、南唐后主等，作品皆清空靈妙，格律稱最高。北宋初期，如晏氏父子、范仲淹、歐陽修等，猶有五代遺風。過此以往則漸趨柔靡，品格日下矣。計兩宋三百二十年間，能超脫時流，飄然獨立者，得三人焉。在北宋則有蘇東坡，即胡致堂所謂“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逸懷浩氣，超脫塵垢”者是也。在北宋與南宋之間則有朱希真，作品多自然意趣，不假修飾而豐韻天成，即汪叔耕所謂“多塵外之想”者是也。在南宋則有辛稼軒，即周止庵所謂“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者是也。兩宋間有此三君，亦可作詞流光寵矣。

文學乃一種工具，用以表示情感，摹描景物，發揮意志，陶寫性靈而已。詞亦文學之一種，其藝術之本質，對于此四項工作，或許有一二為彼所特長，為他種文藝之所不能及，亦未可知。所以自唐以訖現代，千余年間，詞之在文學界，幾以附庸蔚為大國，非無因也。今略舉五代兩宋之名家作品，分類而論列之。試觀某人對于某種技術，運用最為高妙也。此非詞選，不過就記憶力所能及之范圍，爰舉為例，并付理由，用覘技術之高下而已。

詞之在文學中，大抵用作表示情感、摹描景物之工具，最為相宜。非謂他種文藝之不能表示，不能描寫也。技術之優劣，當然存乎其人；但運用之難易，問題則在于工具矣。良工亦不能不選擇利器，某項工作宜用某種工具，此與技術之優劣，最有關系，不容忽略也。

今試以表示情感、摹描景物分作兩大類。以技術為經，詞流為緯，分別比較。表示情感之中，再分作回腸蕩氣、含蓄蘊藉兩種。回腸蕩氣之下，又分為曼聲與促節。含蓄蘊藉之下，又分為斂抑與烘托。摹描景物之中，再分作融和情景、描寫物態兩種。為表如下：

描寫女性情感，亦文學技術之一種。此種文藝，最初當推楚辭，如《湘君》《湘夫人》《少司命》等是也。《高唐》《神女》《洛神》等賦，則更盡態極妍矣。后此之詩歌樂府，名品亦復不少。詞亦有然。至于元明之雜劇傳奇，則更以才子佳人為骨干矣。因特辟“描寫女性”一欄附錄于后，試視此種工具對于此種藝術為何如也。

節序之詠，亦文學中之一種。擇錄若干首附于“描寫物態”之后，用備一格。

二、斂抑之蘊藉法

含蓄蘊藉之文學，乃中華民族特性之最真表現，所謂溫柔敦厚，詩之教也。當情感正在強烈之時，偏要深自斂抑，用極有節制之法度表現出來。使讀者能從弦外之音得見其情感之真面目。此法似極不容易，然而中國民族，得《三百篇》之遺教，數千年來，運用得最為純熟。詩文如此，詞亦有然。如南唐后主之：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又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后主原是天才之文學家，又是亡國之君。此三首乃國破之后，在汴梁作寓公時所作。綣懷故國，又不敢明白表示。忍淚吞聲，終亦不能自抑，而流露于言辭。聞宋太祖賜以牽機藥，亦因見此詞。李后主尚有一首：

臨江仙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雪舟脞語》云“后主在圍城中作長短句，未就而城破”云。或謂后三句，即檻車北行時，途間所續成者也。真可謂亡國之音，然又極含蓄蘊藉之致。

宋徽宗之身世，亦與后主同。其文學天才，亦不減后主。有一首：

燕山亭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題曰“北行見杏花”，可見乃被虜北遷時作矣。下半闋愈含忍愈聞哽咽之聲，極蘊藉之能事。又有張玉田一首：

長亭怨

望花外、小橋流水，門巷，玉簫聲絕。鶴去臺空，佩環何處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頓別。露粉風香，誰為主都成消歇。　凄咽。曉窗分袂處，同把帶鴛親結。江空歲晚，更忘了、尊前曾說。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殘葉。謝他楊柳多情，還有綠陰時節。

題曰“有感故居”。玉田乃循王之后。王孫落魄，重過故園，感傷不能自已。然“恨西風”以下數句，則極風流蘊藉之致。尚有歐陽永叔之四首：

蝶戀花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燕子雙飛去。　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

又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唯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又

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

又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張皋文謂歐公此四首乃為韓、范諸公而作。果爾，則其本事如下：初，呂夷簡罷相，夏竦授樞密使，旋奪去，代以杜衍。同時進用韓琦、富弼、范仲淹。范奏對，語侵及竦，竦銜之，造言范等為黨人。此歐公之《朋黨論》所由作也。然諸賢卒以此外放。仁宗慶歷五年，讒愈甚，范乃乞罷。是年三月，杜衍、富弼、范仲淹罷樞密副使。韓琦力諫，疏入不報。琦不安，乃求外放。于是罷琦樞密副使，知揚州。歐陽修乃極力為杜、韓、范、富辯證。疏入不報，指修為朋黨者益惡之。八月，歐公出知滁州。若如張皋文所云云，則此詞之本事乃如此。然讀詞句之吞咽處，亦知必非為傷春而作矣。此四詞誤入《陽春集》，但必非馮延巳作，既成定論。

東坡有一首《賀新郎》，極風流蘊藉之致，曰：

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古今詞話》記此詞之本事曰：“坡公杭日，府僚湖中高會，群妓畢集，唯秀蘭不來，營將督之再三乃至。坡公問其故，答曰：‘沐浴倦臥，忽有敲門聲，急起詢之，乃營將催督也。整妝趨命，不覺稍遲。’時府僚有屬意于蘭者，見其不來，恚恨不已，謂必有所私。秀蘭含淚力辯，坡公乃從旁冷語，陰為之解，府僚終不釋然也。適榴花開盛，秀蘭以一枝藉手獻座中。府僚愈怒，責其不恭。秀蘭進退無據，但低首垂淚而已。坡公乃作《賀新郎》一曲，令秀蘭歌以侑觴，聲容妙絕。府僚大悅，劇飲而罷”云。坡公此詞，刻畫出一種笑啼俱不敢之情態。怨苦在心。又強制而不敢露。一種吞吐斂抑之情，最能得題中人之神理。

姜白石有一首：

解連環

玉鞭重倚。卻沉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嘆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后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此詞無題，本事更不得而知。唯一種吞吐斂抑之情，酷似東坡之《賀新郎》。下半闋可謂纏綿悱惻之至。

辛稼軒亦有一首吞吐斂抑之作。曰：

祝英臺近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張端義《貴耳集》云“呂正己為京畿吏，有女仕辛幼安。因以微事觸其怒，竟逐之。稼軒《桃葉渡》詞因此而作”云。然而宋人說部，未可遽信。但此詞態妍意婉，如有物在喉，必非為傷春而作，可斷言也。此種作品，在稼軒集中殆不多見。

又如汪大有之《水云詞》有一首：

水龍吟

鼓驚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風雨。歌闌酒罷，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駝背模糊，馬頭匝，朝朝暮暮。自都門燕別，龍艘錦纜，空載得、春歸去。　目斷東南半壁，悵長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涼酸楚。粉陣紅圍，夜深人靜，誰賓誰主。對漁燈一點，羈愁一搦^[1]，譜琴中語。

題曰“淮河舟中夜聞宮人琴聲”。汪水云生當宣和靖康之世，目睹汴京之淪陷，二帝之播遷，“粉陣紅圍，夜深人靜，誰賓誰主”，真是欲哭無淚。^[2]

三、烘托之蘊藉法

此種技術，是將熱烈之情感藏而不露，用旁敲側擊之法，專寫眼前景物。把情感從實景上浮現出來。如周美成之：

夜飛鵲

河橋送人處，良夜何其。斜月遠墜余輝。銅盤燭淚已流盡，霏霏涼露沾衣。相將散離會，探風前津鼓，樹杪參旗。花驄會意，縱揚鞭、亦自行遲。　迢遞路回清野，人語漸無聞，空帶愁歸。何意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望極天西。

題曰“別情”，所別者為何如人，不得而知。玩詞意則知兩人通宵不寐，話別達旦，平明起程。送行者傍晚乃歸，則其遠送之程途可知矣。然而全首無一惜別語，但見其寫夜靜，寫月，寫蠟燭，寫露，寫更漏，寫曉星，寫馬，寫平原，寫野徑，寫隴畝，寫斜陽，寫影。上半闋故為平淡，忽于過片后，以重筆寫送行者一人獨歸之景況。一種凄涼慘淡之氣，搖動心魂，是真名手。

烘托法有將自己之情感藏著不寫，而寫對方。不寫我如何思念他，先寫他如何思念我。如此，則自己濃厚之情感，自然表現。如柳耆卿之：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想佳人”兩句，即用此種烘托法，能把感情表示得加倍濃摯。

姜白石有一首，亦用此法。曰：

八歸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墻螢暗，蘚階切。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　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歸來后、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

詞題曰“湘中送胡德華”。先寫惜別語，最后忽轉變方向，用以慰行者留別之情，愈顯得送者用情之真摯。《八聲甘州》“想佳人”數句乃雙方對照，此一首“想文君”數句則成三角式矣。

更有一種烘托法，專寫反面。對于正面文章，不著一字。最后一兜轉，而真精神乃涌現出來。如張玉田之：

斗嬋娟

舊家池館尋芳處，從教飛燕頻繞。一灣柳護水房春，看鏡鸞窺曉。暈宿粉、雙蛾淡掃。羅襦飄帶腰圍小。盡醉方歸去，又暗約明朝斗草。誰解先到。　心緒亂若晴絲，那回游處，墮紅爭戀殘照。近來歡事漸無多，尚被鶯惱。便白發縱少。不似前時好。謾重省、燕臺句，愁極酒醒，背花一笑。

詞題曰“故園荒沒，歡事去心，有感而作”。玉田乃落魄王孫，過故園而興感之作，集中數見。此詞全首不敘今日之滿目荒涼，但寫前時之賞心樂事。最后以“愁極酒醒，背花一笑”二語兜轉，倍覺凄涼。此與杜工部“憶昔開元全盛日”至“叔孫禮樂蕭何律”一段，同一章法。

烘托法更有借題發揮者。題目只是平平，而作者別有會心，借一事以托出其胸中之感慨。如周草窗之：

法曲獻仙音

松雪飄寒，嶺云吹凍，紅破數枝春淺。襯舞臺荒，洗妝池冷，凄涼市朝輕換。嘆花與，人凋謝，依依歲華晚。　共凄黯。問東風幾番吹夢，應慣識當年、翠屏金輦。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無語消魂，對斜陽、荒草淚滿。又西泠殘笛，低送數聲春怨。

題曰“吊雪香亭梅”，而精神則全不在梅。《西湖游覽志》云：“清波門外，舊有聚景園。先是高宗居大內，時時屬意湖山，孝宗乃建園奉上皇游幸。其后累朝臨幸，理宗以后，日漸荒落。”王碧山有和韻一首，題曰“聚景亭梅，次草窗韻”，可見雪香亭即在聚景園中。理宗以后，國事日非，游宴之興，亦闌珊矣。由是名園，掬為茂草。讀此詞之“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無語消魂，對斜陽、荒草淚滿”，弦外之音，寓無限感慨，非只吊落梅已也。

四、曼聲之回蕩

詞學向以含蓄蘊藉為正宗，所謂溫柔敦厚，怨而不怒，守《三百篇》之遺教也。大氣盤礴，表亢進之感情者，間亦有之，然不多見。自東坡、稼軒以后，乃真有所謂回腸蕩氣之作，即世所稱為蘇辛派是矣。如東坡之：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詞題曰“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一種淋漓滂礴之氣，能將讀者之精神引至超凡景。絕非含蓄蘊藉一路。又如辛稼軒之：

念奴嬌

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間，近來多少華發。

詞題曰“書東流村壁”。相傳此詞乃寫徽欽二宗北遷之痛心事。一種幽憤之情，而以曼聲出之。纏綿悱惻，真所謂回腸蕩氣者矣。又有東坡之：

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詞題曰“赤壁懷古”，乃神宗元豐五年壬戌七月作，與《赤壁賦》同時。東坡四十七歲，即謫居黃州時之作品也。感懷身世，憑吊英雄，故有此元氣淋漓、回腸蕩氣之作。又如辛稼軒之：

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詞題為“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孝宗淳熙六年己亥，稼軒四十歲。時金世宗正大舉南征，稼軒屢有建議而不行。君臣泄沓，得過且過。已知朝廷無意雪恥，故一種憤慨之氣溢于言表，蓋知恢復中原之希望，已斷絕矣。羅大經《鶴林玉露》跋此詞云：“詞意殊怨，在漢唐時，寧不賈禍？聞壽皇見此詞頗不悅，然終不加以罪，可謂盛德。”“長門事”至“脈脈此情”數語，實對于宋高宗不肯奉迎二帝，下誅心之論矣。又姜白石之：

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詞題：“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淳熙三年丙申，與稼軒之《摸魚兒》作于前后三年間。時當金兵南犯后，宋使范成大行成于金。江北一帶，經喪亂之余，瘡瘐滿目。以多感之文人過此，能勿有纏綿悱惻之作？

回腸蕩氣之作，不必定隸以本事方能表現。即游目騁懷之品，亦有可以蕩人神志者。如周美成之：

滿庭芳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時眠。

題曰“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上半闋寫夏季景物，但覺其聲調鏗鏘，無甚異狀。下半闋忽轉為曼聲之感慨，極回蕩之能事。又如秦少游之：

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藝苑雌黃》云：“程公辟守會稽，少游客焉，館之蓬萊閣。一日席上有所眷，自是不能忘情，因賦長短句。所謂‘多少蓬萊舊事’也。”詞極為東坡所賞，取其首句，呼之為山抹微云君。晁無咎云：“‘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辛稼軒有一首極回蕩之作，曰：

永遇樂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詞題曰“京口北固亭懷古”，乃嘉泰四年稼軒六十五歲，自浙東按撫移知鎮江府時作也。四十三年前，即稼軒奉表南歸之年，于此渡江。追懷出入烽火中之事跡，故能如是悲壯。稼軒復有一首：

漢宮春

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柑薦酒，更傳青韭堆盤。　卻笑東風從此，便薰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詞題曰“立春”，無甚本事，然可謂極回蕩之致。又如吳夢窗之：

八聲甘州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云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雙鴛響，廊葉秋聲。　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

詞題曰“陪庾幕諸公游靈巖”。可謂奇情壯采。

回腸蕩氣之作，若有可歌可泣之事實為之附麗，最易見長。如東坡之《念奴嬌》、稼軒之《摸魚兒》《永遇樂》、白石之《揚州慢》等是也。雖無本事，然因景物而轉入感慨，是亦一法。如美成之《滿庭芳》、稼軒之《漢宮春》等是也。更有既無本事，亦不入感慨，但平敘眼前景物，而姿態天然，自生回蕩者，此則在寫生妙手矣。如周草窗之：

曲游春

禁苑東風外，飏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漠漠香塵隔，沸十里、亂弦叢笛。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　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游勒。輕暝籠寒，怕梨云夢冷，杏香愁幕。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滿湖醉月搖花，怎生去得。

詞題曰“禁煙湖上薄游，施中山賦詞甚佳，因次其韻。蓋平時游舫，至午后則盡入里湖，抵暮始出斷橋，小駐而歸。非習于游者不知也”云。“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只是寫實，如淡妝美人，不假修飾而豐韻天然，自能蕩人神志。是不容易。

更有一種，其回腸蕩氣處，即是直錄本事。若不知其底蘊，幾疑此語是作者之感慨。如賀方回之：

石州慢

薄雨催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色才黃，遠客一枝先折。煙橫水際，映帶幾點歸鴉，東風消盡龍沙雪。還記出門時，恰如今時節。　將發。畫樓芳酒，紅淚清歌，頓成輕別。已是經年，杳杳音塵都絕。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枉望斷天涯，兩厭厭風月。

《能改齋漫錄》云：“方回嘗眷一姝，別久，姝寄詩云：‘獨倚危闌淚滿襟。小園春色懶追尋。深恩縱似丁香結，難展芭蕉一寸心。’賀用其語，賦《石州慢》答之云”。“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結”乃詞中警句，然不知其即直用本事也。但此亦類似東坡和章質夫之《水龍吟》，人皆以為東坡是原唱，質夫是和韻矣。

復有一種，既無題，亦不知本事。然每一誦讀，輒覺回腸蕩氣，不能自已。若因作者之時代背景或社會環境而尋味之，可想見其落筆時，胸中定為無限傀儡，無限感慨。由是一種神秘作用，遂能使百世后之讀者，亦與之同感。文章之魔力，有如是者。如葉少蘊之：

賀新郎

睡起流鶯語。掩蒼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唯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誰采蘋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石林生當元祐、政和之間，黨爭最烈。而君臣泄沓，國勢阽危，岌岌若不可終日。雖曰文人最易興感，然此詞必非無病呻吟。詞中此類作品不少，大約就各人之身世，可以得其感慨之所在。如此詞之前四韻，似寫首夏景物。至“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上有乘鸞女”，忽用班婕妤與明皇故事，可見傷心人別有懷抱矣。

五、促節之回蕩

曼聲之回蕩法，如引吭高歌，其氣外舒。促節之回蕩法，如暗中啜泣，其聲內咽。此其所以異也。然而音節雖不同，其回蕩之能力則一。可作促節之模范者，當推李清照之：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最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乃北宋金石學家趙明誠之夫人。趙早喪。此詞見《漱玉集》，無題，然望文知是寫一天之實感。一種煢獨惶之景況，動人魂魄。集中尚有《念奴嬌》一首、《永遇樂》一首，亦是促節一類，并錄之：

念奴嬌

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永遇樂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陸放翁雖不以詞名，然有一首極促節之：

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絕妙好詞箋》云“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不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為之別館，時往焉。其姑知而掩之，雖先匿而事不得隱，遂絕之。亦人倫之變也。唐后改適同郡趙某，嘗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使致酒肴。陸悵然久之，為《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云云，實紹興乙亥歲也。詞之本事乃如此，無怪作哽咽之聲矣。放翁詩言沈園者有二絕句，曰：“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花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前蹤一惘然。”又：“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則《絕妙好詞箋》之言是矣。

辛稼軒之詞，屬于曼聲者多，促節者間亦有之。如集中一首：

賀新郎

綠樹聽鵜。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詞題曰“別茂嘉十二弟”，但全首并無一字寫及其兄弟間之情緒，只見堆砌著許多惜別故事。伯兄謂“此詞用語無倫次之堆壘法，于極倔強中顯出極嫵媚。《三百篇》、楚辭以后，敢用此法者，唯稼軒此詞”云。

促節之技術，周美成運用得最好。其深刻處，直可比李清照之“尋尋覓覓”。如《片玉集》中之：

蘭陵王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古今詞話》云：“宋徽宗嘗微行，宿李師師家，適美成在焉。聞上至，匆遽避藏衣櫥中。上袖攜新橙贈師師曰：‘江南初貢也。’美成翌日遂演其本事作《少年游》一詞曰：‘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無何，上見之，大怒，謫美成于外。美成既行之夕，上復就師師，見其淚痕被頰，問何所苦。曰：‘適往送周邦彥行，感不自禁耳。’上問：‘邦彥亦有留別詞否？’曰：‘有之。’因為歌此章。上感喟，遽召之還。”詞之本事乃如此，無怪乎若是之促節矣。

六丑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周止庵評此詞之下闋曰“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斷紅”云云。可謂能觀清真之微。詞題為“薔薇謝后作”。

柳耆卿亦有一首促節名作。曰：

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真如聞哽咽之聲。周止庵評柳詞曰：“耆卿善以一二語鉤勒提掇，有千鈞之力。”信然。

吳夢窗之詞多曼聲，然亦有一首促節之作。曰：

解連環

思和云結。斷江樓望睫，雁飛無極。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贈故人，送秋行色。歲晚來時，暗香亂石橋南北。又長亭暮靄，點點淚痕，總成相憶。　杯前寸陰似擲。幾酬花唱月，連夜浮白。省聽風聽雨笙簫，向別枕倦醒，絮飏空碧。片葉愁紅，趁一舸西風潮汐。嘆滄波、路長夢短，甚時到得。

詞題曰“留別姜石帚”。夢窗之詞多堆垛，去“真”字甚遠。唯此一首頗能見真情性。

大約促節之作，詞不如曲。如《牡丹亭》之“尋夢”、《長生殿》之“彈詞”、《桃花扇》之“哭主”等。中有數折用急管快板，加以襯字，使音節變為緊迫。此乃曲之特長，非詩詞之所能及矣。

六、融和情景

情緒之與環境，常相依倚，若魂靈之與軀體，不可須臾離。寫情緒不能離景物，寫景物不能離情緒。情緒無形質，景物無精神，必要互相附麗而形態乃得表見。若運用精妙，則寫無精神之景物可見其栩栩欲生，寫無形質之情緒可見其盈盈欲出，是在技術。且環境之與情緒，又互相影響。同是一太陽，朝暾則令人發皇，夕照易令人沉悶，此環境之影響于情緒者也。同是一明月，心境怡悅者見其可愛，若離人思婦則見其凄涼矣。此情緒之影響于環境者也。此無他，亦曰景物無精神，常以人之精神而變易其形態故耳。周止庵謂柳耆卿善于镕情入景，賀方回善于镕景入情，此即技術之說矣。如柳耆卿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只見其寫柳與風與月，無一語及于情緒。然而一種凄愴之情，活現于紙上矣。又如周美成之“重經前地，遺鈿不見，斜徑都迷。兔葵燕麥，向斜陽、影與人齊”，亦只寫眼前景物，但千載下讀之，猶見其惶欲絕也。此則技術之最高者矣。如南唐元宗之：

浣溪沙

風壓輕云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沈郎多病不勝衣。　沙上未聞鴻雁信，竹間時有鷓鴣啼。此情唯有落花知。

的是病人情緒。“風壓輕云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此種極微細之景物，亦唯病人乃能察之，粗心浮氣者不見也。此所謂镕情入景者矣。

柳耆卿镕情入景之作，除《雨霖鈴》“楊柳岸、曉風殘月”，《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凝望”兩首，前已錄出，茲不贅。此外尚有：

少年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押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

玉蝴蝶

望處雨收云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竹馬子

登孤壘荒涼，危亭曠望，靜臨煙渚。對雌霓掛雨，雄風拂檻，微收煩暑。漸覺一葉驚秋，殘蟬噪晚，素商時序。覽景想前歡，指神京非霧，非煙深處。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積，故人難聚。憑高盡日凝佇，贏得消魂無語。極目霽靄霏微。暝鴉零亂，蕭索江城暮。南樓畫角，又送殘陽去。

“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水風輕、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斷鴻聲里，立盡斜陽”“雌霓掛雨，雄風拂檻，微收殘暑”“憑高盡日凝佇，贏得消魂無語”等句，皆情文并茂。寫得來，不知何處是情，何處是景。

賀方回亦此中能手。其作品如：

浣溪沙

樓角初消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東風寒似夜來些。

蝶戀花

幾許傷春春復暮。楊柳清陰、偏礙游絲度。天際小山桃葉步。白花滿湔裙處。　竟日微吟長短句。簾影燈昏、心寄胡琴語。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

“玉人和月摘梅花”“更垂簾幕護窗紗”“朦朧淡月云來去”，似此等句，寧復有一毫煙火氣？又如：

薄幸

淡妝多態，更的的、頻回盼睞。便認得、琴心先許，欲綰合歡雙帶。記畫堂、風月逢迎，輕顰淺笑嬌無奈。向睡鴨爐邊，翔鴛屏里，羞把香羅暗解。　自過了、燒燈后，都不見、踏青挑菜。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正春濃酒困人閑，晝永無聊賴。厭厭睡起，猶有花稍日在。

望湘人

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半。被惜余薰，帶驚剩眼，幾許傷春春晚。淚竹痕鮮，佩蘭香老，湘天濃暖。記小江、風月佳時，屢約非煙游伴。　須信鸞弦易斷。奈云和再鼓，曲終人遠。認羅襪無蹤，舊處弄波清淺。青翰棹艤，白洲畔。盡日臨皋飛觀。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歸來雙燕。

感皇恩

蘭芷滿汀洲，游絲橫路，羅襪生塵步回顧。整鬟顰黛，脈脈兩情難語。細風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舊游，山無重數。花底深、朱戶何處。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煙雨。斷魂分付與、春歸去。

天香

煙絡橫林，山沉遠照，迤邐黃昏鐘鼓。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客，骎骎歲華行暮。　當年酒狂自負。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幽恨無人晤語。賴明月曾知舊游處。好伴云來，還將夢去。

“幾回憑雙燕，丁寧深意，往來卻恨重簾礙”“厭鶯聲到枕，花氣動簾，醉魂愁夢相半”“半黃梅子，向晚一簾煙雨”“燭映簾櫳，蛩催機杼，共苦清秋風露。不眠思婦，齊應和、幾聲砧杵”，真可謂別有會心者矣。

又如秦少游之：

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是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寶簾閑掛小銀鉤”，唯淮海乃能道之。又如：

鷓鴣天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雁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見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生查子

眉黛遠山長，新柳開青眼。樓閣斷霞明，羅幕春寒淺。　杯嫌玉漏遲，燭厭金刀剪。月色忽飛來，花影和簾卷。

蔡伯世云：“子瞻辭勝情，耆卿情勝辭，辭情相稱者，少游而已。”張叔夏云“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云。“山抹微云”一首，世傳杰作，且勿具論。即如“月色忽飛來，花影和簾卷”，意境之飄逸，恐非南宋諸公所能道。

又如晏小山之：

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蝶戀花

卷絮風頭寒欲盡。墜粉飄紅、日日香成陣。新酒又添殘酒困。今春不減前春恨。　蝶去鶯飛無處問。隔水高樓、望斷雙魚信。惱亂層波橫一寸。斜陽只與黃昏近。

又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又

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殘杏枝頭花幾許。啼紅只恨清明雨。　盡日沉香煙一縷。宿酒醒遲、惱破春情緒。遠信還因歸燕誤。小屏風上西江路。

虞美人

曲闌干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望人歸。　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紅淚寶箏前。

《六么令》 綠陰春盡，飛絮繞香閣。晚來翠眉宮樣，巧把遠山學。……閑云歸后，月在庭花舊闌角。

《鷓鴣天》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

《木蘭花》 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

墻頭丹杏雨余花，門外綠楊風后絮^[3]。

《御街行》 晚春盤馬踏青苔，曾傍綠陰深駐。落花猶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處。

黃山谷評小山詞曰：“叔原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陳質齋云：“叔原詞能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

融和情景之能手，尚有史邦卿。如《梅溪詞》之：

綺羅香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里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翦燈深夜語。

詞題曰“春雨”。此詞直把“春雨”兩字寫到深刻處，是雨，是春雨。“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真能攝取春雨之魂。

雙雙燕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詞題曰“詠燕”。“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是情是景，恐梅溪亦自難分析。姜白石曰：“梅溪能融情景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唯白石乃能知梅溪。

用輕描淡寫之筆，而能使風景、人物、情致、神韻一齊活躍于紙上者，吾唯見朱希真小令。試錄其：

好事近六首

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活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

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又

眼底數閑人，只有釣翁瀟灑。已佩水仙宮印，惡風波不怕。

此心那許世人知，名姓是虛假。一棹五湖三島，任船兒尖耍。

又

漁父長身來，只共釣竿相識。隨意轉船回棹，似飛空無跡。

蘆花開落任浮生，長醉是良策。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

又

撥轉釣魚船，江海盡為吾宅。恰向洞庭沽酒，卻錢塘橫笛。

醉顏禁冷更添紅，潮落下前磧。經過子陵灘畔，得梅花消息。

又

短棹釣船輕，江上晚煙籠碧。塞雁海鷗分路，占江天秋色。

錦鱗撥剌滿籃魚，取酒價相敵。風順片帆歸去，有何人留得。

又

猛向這邊來，得個音信端的。天與一綸釣線，領煙波千億。

紅塵今古轉船頭，鷗鷺已陳跡。不受世間拘束，任東西南北。

雙一首

拂破秋江煙碧。一對雙飛。應是遠來無力。捎下相偎沙磧。　小艇誰吹橫笛。驚起不知消息。悔不當時描得。如今何處尋覓。

六首《好事近》，題曰“漁父”。活畫一題中人，呼之欲出。輕描淡寫，毫不費力。不見斧鑿痕，又無煙火氣。真可謂天然去雕飾者矣。試讀“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昨夜一江風雨，都不曾聽得”及“悔不當時描得。如今何處尋覓”等句，是何等意境。汪叔耕曰“詞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云，獨推三家，可謂巨眼。詞學以此種為別派，謂非正宗也。然而派別自為一問題，佳否又自為一問題，正宗之劣品，恐更難堪耳。

融和情景，趙介庵有一首佳作，曰：

謁金門

休相憶。明夜遠如今日。樓外綠煙村冪冪。飛花如許急。

柳岸晚來船集。波底夕陽紅濕。送盡去云成獨立。酒醒愁又入。

宋孝宗讀“波底夕陽紅濕”之句，嘆曰：“豈意吾家亦有此清才。”辛稼軒壽趙介庵之《水調歌頭》曰“千里渥洼種，名動帝王家”，即指此事。

周草窗有一首：

高陽臺

小雨分江，殘寒迷浦，春容淺入蒹葭。雪霽空城，燕歸何處人家。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　萋萋望極王孫草，認云中煙樹，鷗外春沙。白發青山，可憐相對蒼華。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猶是天涯。問東風、先到垂楊，后到梅花。

題曰“寄越中諸友”，真能回蕩人腸。“夢魂欲渡蒼茫去，怕夢輕、還被愁遮。感流年、夜汐東還，冷照西斜”“歸鴻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猶是天涯”，真可謂融情入景者矣。

七、描寫物態

凡物各自有其情態。然物自不能作態向人，唯慧心人之慧眼乃能察之。既察之，又須運用其靈妙之筆乃能寫之。鈍根則不能也。狀物能手，當推張玉田。試讀其詠“孤雁”之：

解連環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嘆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題曰“孤雁”，真能把“孤”字寫到深刻處。“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不知從何處得來。“想伴侶”數句，雁之情緒，唯玉田乃能知之。

王碧山稱詠物圣手，《花外集》有詠“新月”之：

眉嫵

漸新痕懸柳，澹彩穿花，依約破初暝。便有團圓意，深深拜，相逢誰在香徑。畫眉未穩，料素娥、猶帶離恨。最堪愛、一曲銀鉤小，寶簾掛秋冷。　千古盈虧休問。嘆漫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看云外山河，還老桂花舊影。

無悶

陰積龍荒，寒度雁門，西北高樓獨倚。悵短景無多，亂山如此。欲喚飛瓊起舞，怕攪碎、紛紛銀河水。凍云一片，藏花護玉，未教輕墜。　清致。悄無似。有照水南枝，已攙春意。誤幾度憑闌，莫愁凝睇。應是梨花夢好，未肯放、東風來人世。待翠管、吹破蒼茫，看取玉壺天地。

題曰“雪意”，的確是雪意而非雪片。“誤幾度憑闌，莫愁凝睇。應是梨花夢好，未肯放、東風來人世”，真虧他想。又如：

《南浦》柳下碧粼粼，認塵乍生，色嫩如染。清溜滿銀塘，東風細、參差紋初遍。（春 水）

《水龍吟》渭水風生，洞庭波起，幾番秋杪。想重崖半沒，千峰盡出，山中路、無人到。（落 葉）

《齊天樂》飲露身輕，吟風翅薄，半翦冰箋誰寄。……病葉難留，纖柯易老，空憶斜陽身世。（蟬）

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蟬）

真能把蟬之身世、蟬之情緒刻畫出來。

周草窗有詠“梅影”一首，曰：

疏影

冰條凍葉。又橫斜照水，一花初發。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滅。疏疏滿地珊瑚冷，全誤卻、撲花幽蝶。甚美人、忽到窗前，鏡里好春難折。　閑想孤山舊事，浸清漪倒映，千樹殘雪。暗里東風，可慣無情，攪碎一簾香月。輕妝誰寫崔徽面，認隱約、煙綃重疊。記夢回、紙帳殘燈，瘦倚數枝清絕。

“雪意”“梅影”等題，最難著筆。因為似實而虛，偶一不慎，則寫梅雪矣。碧山、草窗此二首，真能得“意”字與“影”字之神。

晁叔用有“梅花”一首曰：

漢宮春

瀟灑江梅，向竹梢疏處，橫兩三枝。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無情燕子，怕春寒、輕失花期。卻是有，年年塞雁，歸來曾見開時。　清淺小溪如練，問玉堂何似，茅舍疏籬。傷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詩。微云淡月，對江天、分付他誰。空自憶，清香未減，風流不在人知。

沈伯時《樂府指迷》曰“煉句下語最是要緊。如詠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事。又用事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字了，不必更說淚”云。余最不以此種議論為然。若因行文之便，偶以自然出之，未嘗不可。若專以此教學者，倘或食而不化，則終身無出路矣。吳夢窗即犯此病。所以張叔夏謂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耳目。塌碎下來，不成片段”云。此即堆典之病也，萬不可學。試讀此首漢宮春，題曰“詠梅”。而第一韻即曰“瀟灑江梅，向竹梢疏處，橫兩三枝”，一語道破，又何嘗非一首名作？大約張玉田所謂“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此語最為中肯。

史梅溪有詠“春雪”一首曰：

東風第一枝

巧剪蘭心，偷黏草甲，東風欲障新暖。謾疑碧瓦難留，信知暮寒輕淺。行天入鏡，做弄出輕松纖軟。料故園、不卷重簾，誤了乍來雙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面。舊游憶著陰山，后盟遂妨上苑。熏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線。恐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

張玉田評此詞曰：“全章精粹，所詠了然在目，且不留滯于物。”可謂知言。又如章質夫詠“楊花”之：

水龍吟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又東坡一首，題曰“和章質夫楊花”：

水龍吟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醉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玉田謂“坡公次韻，與原唱機鋒相摩。起句便合讓東坡出一頭地。過片后愈出愈奇，真壓倒今古”云。所以論者有“東坡和韻而似原唱，質夫原唱而似和韻”之說。玉田又云“詞不可強和人韻。若唱者之曲韻寬平，庶可賡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自不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云，自是至理名言。

林君復之《點絳唇》、梅舜俞之《蘇幕遮》、歐陽永叔之《少年游》，稱詠春草三絕調。更有韓玉汝之《鳳簫吟》，亦稱春草名作。自韓詞以后，《鳳簫吟》亦名《芳草》，其見重于世可知矣。試將此四詞錄列于左，視此四君之技術何如也。

點絳唇

林逋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蘇幕遮

梅堯臣

露隄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少年游

歐陽修

闌干十二獨憑春。睛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鳳簫吟

韓縝

鎖離愁、連綿無際，來時陌上初熏。繡幃人念遠，暗垂珠露，泣送征輪。長行長在眼，更重重、遠水孤云。但望極樓高，盡日目斷王孫。　消魂。池塘別后，曾行處、綠妒輕裙。恁時攜素手，亂花飛絮里。緩步香茵。朱顏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長新。遍綠野，嬉游醉眼，莫負青春。

“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長行長在眼，更重重、遠水孤云”，真堪稱絕調。而尤以歐陽永叔之“闌干十二獨憑春。睛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能深得春草之神。

高竹屋有“詠草”一首亦不弱，曰：

少年游

高觀國

春風吹碧，春魂映綠，曉夢入芳?。軟襯飛花，遠連流水，一望隔香塵。　萋萋多少江南恨，翻憶翠羅裙。冷落閑門，凄迷古道，煙雨正愁人。

以上所錄，均屬描寫天然景物之作。更錄詠人工物品者二闋，用備一格。

夜合花笛

梅溪

冷截龍腰，偷拏鸞爪，楚山長鎖秋云。梅華未落，年年怨入江城。千嶂碧，一聲清。枉人間、兒女簫笙。共凄涼處，琵琶湓浦，長嘯蘇門。　當時低度西鄰。天澹闌干欲暮，曾賦高情。子期老矣，不堪滯酒重聽。纖手靜，七星明。有新聲、應更魂驚。夢回人世，寥寥夜月，空照天津。

南柯子梳

清真

桂魄分余暈，檀槽破紫心。曉窗初試鬢云侵。每被蘭膏香染，色深沉。　指印纖纖粉，釵橫隱隱金。有時云雨鳳幃深。長是枕前不見，殢人尋。

梅溪一首，詠物而不滯于物。清真一首，詠物而不外于物。各有所長。更錄詠身體類二首，以備格。

沁園春指甲

龍洲

銷薄春冰，碾輕寒玉，漸長漸彎。見鳳鞋泥污，偎人強剔，龍涎香斷，撥火輕翻。學撫瑤琴，時時欲剪，更掬水魚鱗波底寒。纖柔處，試摘花香滿，鏤棗成斑。　時將粉淚偷彈。記綰玉、曾教柳傅看。算恩情相著，搔便玉體，歸期暗數，畫遍闌干。每到相思，沉吟靜處，斜倚朱唇皓齒間。風流甚，把仙郎暗掐，莫放春閑。

齊天樂白發

梅溪

秋風早入潘郎鬢，斑斑遽驚如許。暖雪侵梳，睛絲拂頷，栽滿愁城深處。瑤簪謾妒。便羞插宮花，自憐衰暮。尚想春情，舊吟凄斷茂陵女。　人間公道唯此，嘆朱顏也恁，容易墮去。涅了重緇，搔來更短，方悔風流相誤。郎潛幾縷。漸疏了銅駝，俊游儔侶。縱有黟黟，奈何詩思苦。

此種題目，絕少佳作，且作品無多，或非詞之所長。龍洲、梅溪兩闋，已算工麗矣。

王伯良曰：“詠物毋得罵題，卻要開口便見是何物。不貴說體，只貴說用。佛家所謂不即不離，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驪黃之外，約略寫其風韻。令人仿佛中如燈鏡傳影，了然目中，卻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如何是說體，如昔人詠柳絮‘一似半天飄粉，繞樹疑酥，平地飛瓊堵’是也。如何是說用，如詠草‘斜陽外，幾家斷橋村塢’‘池塘雨歇，夢回南浦’‘王孫何事在長途，好歸去，又驚春暮’是也。”此種議論，雖仍不脫文人結習，然較于沈伯時只教人堆典，則高明多矣。彼之所謂“用”，即在精神上、情緒上著筆之意。

節序之詠，亦文學中之一種，且為文人興感之一種重要原料。然而詠七夕者多以牛女為背景，詠重九者多以龍山為背景，尚非純粹插寫節序也。今擇錄單純以節序為背景者數章，用備一格。

解語花元宵

周美成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東風第一枝立春

史邦卿

草腳愁蘇，花心夢醒，鞭香拂散牛土。舊歌空憶珠簾，彩筆倦題繡戶。黏雞貼燕，想占斷、東風來處。暗惹起一掬相思，亂若翠盤紅縷。　今夜覓夢池秀句。明日動、探花芳緒。寄聲酤酒人家，預約俊游伴侶。憐他梅柳，怎忍潤、天街酥雨。待過了、一月燈期，日日醉扶歸去。

蝶戀花元日立春

辛幼安

誰向椒盤簪彩勝。整整韶華、爭上春風鬢。往日不堪重記省。為花常把新春恨。　春未來時先借問。晚恨開遲、早又飄零近。今歲花期消息定。只愁風雨無憑準。

此數章措辭精粹，不愧大家。且能刻畫出時序風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尤以稼軒之《蝶戀花》，把兩截題融合無痕，是真名手。稼軒之立春《漢宮春》詞，亦稱名作。見前第四章曼聲條下。稼軒尚有佳作一首，曰：

青玉案元夕

辛幼安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詞真可謂情文并茂者矣。“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是踏燈情事，而意境之高超，可謂獨絕。

大圣樂東園餞春

周公謹

嬌綠迷云，倦紅顰晚，嫩晴芳樹。漸午陰、簾影移香，燕語夢回，千點碧桃吹雨。冷落錦宮人歸后，記前度、蘭橈停翠浦。憑闌久，謾凝想鳳翹，慵聽金縷。　留春問誰最苦。奈花自無言鶯自語。對畫樓殘照，東風吹遠，天涯何許。怕折柳條愁輕別，更煙瞑、長亭唬杜宇。垂楊晚，但羅袖、暗香飛絮。

“漸午陰、簾影移香，燕語夢回，千點碧桃吹雨”“留春問誰最苦。奈花自無言鶯自語”，真能描出暮春之魂。然而南宋作品，終不免辭蕪意淺之患。

水調歌頭中秋

朱希真

偏賞中秋月，從古到如今。金風玉露相間，別做一般清。是處簾櫳爭卷，誰家管弦不動，樂世足歡情。莫指關山路，空使翠娥顰。　水精盤，鱸魚膾，點新橙。鵝黃酒暖纖手，傳杯任頻斟。須惜曉參橫后，直到來年今夕，十二數虧盈。未必來年看，得似此回明。

東坡之中秋《水調歌頭》，自是千古絕調。然只是對月高歌，寫凌空之感想，于節序無關也。無論移至某月，均可適用。詞見第四章“曼聲”條下。若此首之“是處簾櫳爭卷，誰家管弦不動，樂世足歡情”“須惜曉參橫后，直到來年今夕，十二數虧盈”，能把節序之盛、宴樂之同，完全表現，的是中秋詞，不可移易。坡詞寫宇宙，《樵歌》寫人間，各有風味。

《樵歌》復有《水調歌頭》一首，題曰“對月有感”。彼之所感，又與東坡不同。錄如下：

水調歌頭對月有感

朱希真

天宇著垂象，日月共回旋。因何明月偏被，指點古來傳。浪語修成七寶，漫說霓裳九奏，阿姊最嬋娟。憤激書青奏，伏愿聽臣言。　詔六丁，驅狡兔，屏癡蟾。移根老桂種在，歷歷白榆邊。封鎖廣寒宮殿，不許姮娥歌舞，按次守星躔。永使無虧缺，長對日團。

真可謂奇思妙想。此是彼對于上帝所上之條陳也。以月有盈缺，歸罪于藥兔、玉蟾、姮娥、老桂。

辛稼軒有中秋詞一首，曰：

木蘭花慢送月

辛幼安

可憐今夜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題曰“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想入非非。而“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竟澈悟地圓之理，不可謂不聰明。

高陽臺除夕

韓子耕

頻聽銀簽，重然絳蠟，年華袞袞驚心。餞舊迎新，能消幾刻光陰。老來可慣通宵飲，待不眠、還怕寒侵。掩清尊、多謝梅花，伴我微吟。　鄰娃已試新妝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橫金。勾引東風，也知芳思難禁。朱顏那有年年好，逞艷游、贏取如今。恣登臨、殘雪樓臺，遲日園林。

以上數首，均能把節序歲時，民間風俗，刻畫出來。即如此闋之第一韻“頻聽銀簽，重然絳蠟，年華袞袞驚心”，守歲時之景物與情緒，被伊一語道著矣。

除夕詞之最新奇可喜者，莫若周晉仙之：

浪淘沙除夕

還了酒家錢。便好安眠。大槐宮里著貂蟬。行到江南知是夢，雪壓漁船。　盤礴古梅邊。也是前緣。鵝黃雪白又醒然。一事最奇君聽取，明日新年。

新年原不奇。唯彼動色相告，斯乃最奇。

八、描寫女性

文學上描寫女性情感者不在少數。但總不免帶幾分病態。然此乃女性之本質如是，非文學家之罪也。畫像只求其真，描寫之謂何，在得其神情之真而已。

柳耆卿之作品，原非以描寫女性見長，但《樂章集》一首最有趣，曰：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

“悔當初、不把雕鞍鎖”，“鎖”字妙。“拘束教吟課”，欲就教于人，不曰“請”，不曰“求”，而曰“拘束”，更妙而且奇。“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和我”兩字，得情態之神。

又陸子逸之：

瑞鶴仙

臉霞紅印枕。睡起來冠兒，還是不整。屏間麝煤冷。但眉峰壓翠，淚珠彈粉。堂深晝永。燕交飛、風簾露井。恨無人、說與相思，近日帶圍寬盡。　重省。殘燈朱幌，淡月紗窗，那時風景。陽臺路迥。云雨夢，便無準。待歸來先指，花梢教看，卻把心期細問。問因循、過了青春，怎生意穩。

《耆舊續聞》云：“南渡初，南班宗子寓居會稽為近屬士，園亭甲于浙東，一時座客，皆騷人墨士，陸子逸嘗與焉。士有侍姬名盼盼者，色藝俱絕，陸每屬意。一日宴客，偶睡不預捧觴，陸動問，士即呼至，則枕痕猶在臉。陸為賦《瑞鶴仙》，一時傳為雅唱。后盼盼亦歸陸氏。”

文學上描寫女性之作，余最愛陶淵明之《閑情賦》。彼用烘托法以寫人物，專從微細之物件寫去，而一個雍容華貴之絕代佳人，自活現于紙上。欲從詞中強覓一首運用此種技術者而不可得，真絕作矣。今但擇情致綿邈，而無損女性身份者，錄若干首：

錦堂春

趙德麟

樓上縈簾弱絮，墻頭礙月低花。年年春事關心事，腸斷欲棲鴉。　舞鏡鸞衾翠減，啼珠鳳蠟紅斜。重門不鎖相思夢，隨意繞天涯。

賣花聲

康伯可

蹙損遠山眉。幽怨誰知。羅衾滴盡淚胭脂。夜過春寒愁未起，門外鴉啼。　惆悵阻佳期。人在天涯。東風頻動小桃枝。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

踏莎行

寇平叔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濛濛，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南鄉子

周美成

晨色動妝樓。短燭熒熒悄未收。自在開簾風不定，颼颼。池面冰澌趁水流。　早起怯梳頭。欲綰云鬟又卻休。不會沉吟思底事，凝眸。兩點春山滿鏡愁。

更漏子

溫庭筠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又

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　虛閣上，倚闌望。還似去年惆悵。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又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孫光憲之小令，專以細膩之筆描寫女性情緒。錄其：

浣溪沙十二首

碧玉衣裳白玉人。翠眉紅臉小腰身。瑞云飛雨逐行云。　除卻弄珠兼解佩，便隨西子與東鄰。是誰容易比真真。

又

何事相逢不展眉。苦將情分惡猜疑。眼前行止想應知。　半恨半瞋回面處，和嬌和淚泥人時。萬般饒得為憐伊。

又

靜想離愁暗淚零。欲棲云雨計難成。少年多是薄情人。　萬種保持圖永遠，一般模樣負神明。到頭何處問平生。

又

葉墜空階折早秋。細煙輕霧鎖妝樓。寸心雙淚慘嬌羞。　風月但牽魂夢苦，歲華偏感別離愁。恨和相憶兩難酬。

又

月淡風和畫閣深。露桃煙柳影相侵。斂眉凝緒夜沉沉。　長有夢魂迷別浦，豈無春病入愁心。少年何處戀虛襟。

又

自入春來月夜稀。今宵蟾影倍凝暉。強開襟抱出簾帷。　嚙指暗思花下約，憑闌羞睹淚痕衣。薄情狂蕩幾時歸。

以上六首見《尊前集》。

又

花漸凋疏不耐風。畫簾垂地晚堂空。墮階縈蘚舞愁紅。　膩粉半粘金靨子，殘香猶暖繡薰籠。蕙心無處與人同。

又

攬鏡無言淚欲流。凝情半日懶梳頭。一庭疏雨濕春愁。　楊柳只知傷怨別，杏花應信損嬌羞。淚沾魂斷軫離憂。

又

半踏長裾宛約行。晚簾疏處見分明。此時堪恨昧平生。　早是銷魂殘燭影，更愁聞著品弦聲。杳無消息若為情。

又

蘭沐初休曲檻前。暖風遲日洗頭天。濕云新斂未梳蟬。　翠袂半將遮粉臆，寶釵長欲墜香肩。此時模樣不禁憐。

又

風遞殘香出繡簾。團窠金鳳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　何處去來狂太甚，空推宿酒睡無厭。爭教人不別猜嫌。

又

輕打銀箏墜燕泥。斷絲高罥畫樓西。花冠閑上午墻啼。　粉籜半開新竹徑，紅苞盡落舊桃蹊。不堪終日閉深閨。

以上六首見《花間集》。

五代小令，清空靈妙，韻味至佳。余于此處乃在一人作品中之一調，錄其十二首之多，并非有所特愛，但欲借此以證明選本之無據，及主觀之難憑而已。《花間》《尊前》兩集，即世所稱為選本之最早者。其所選孫光憲之《浣溪沙》，則無一首從同。平心而論，十二首同是嬌柔旖旎之作。不過《花間》六首旖旎之中帶名貴，多寫體態；《尊前》六首旖旎之中帶濃艷，多寫情緒而已。使我評定甲乙，則正無所軒輊也。可見主觀之各不相同而趨舍異路，余于概論中勸人勿讀選本，即此意耳。

更錄以女性描寫女性情緒之作品數闋。此之謂攬鏡自照，以此言真，更無有真于此者矣。

鳳凰臺上憶吹簫

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愁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關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燭影搖紅

孫夫人

乳燕穿簾，亂鶯啼樹清明近。隔簾時見柳花飛，猶覺寒成陣。長記眉峰偷隱。臉桃紅、難藏酒暈。背人微笑，半亸鸞釵，輕籠蟬鬢。　別久啼多眼。應不似、當時俊。滿園珠翠逞春嬌，沒個他風韻。若見賓鴻試問。待相將、彩箋寄恨。幾時得見，斗草歸來，雙鴛微潤。

謁金門

朱淑真

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系裙腰

魏夫人

燈花耿耿漏遲遲。人別后，夜涼時。西風瀟灑夢初回。誰念我，就單枕，皺雙眉。　錦屏繡幌與秋期。腸欲斷，淚偷垂。月明還到小窗西。我恨你，我憶你，你爭知。

朱文公云：“本朝婦人能文章者，曾子宣妻魏氏及李易安二人而已。”夫人籍隸襄陽，南豐相國曾布之妻，封魯國夫人。子紆，亦有名于時。文公許與漱玉齊名，則其文采風流，亦自可知。又《歷代詩余》“詞人姓氏錄”，謂朱淑真與曾布妻魏氏為詞友云。孫夫人名道絢，號沖虛居士，黃銖之母。

[1] 按：“愁”字原闕，據《全宋詞》補。

[2] 按：汪元量，字大有，號水云，南宋末人。宋亡，隨三宮留燕，后南歸。此詞當是哭南宋滅亡，非為靖康恥而作。

[3] 按：“綠楊”，原作“綠陽”，據《全宋詞》改。